曉雪
——寫在錢穆、錢偉長故居
那塊“七葉衍祥”的意義被用舊了之后,
一棵老樹生出了幾片新葉。
七房橋被用舊了之后
白色的石牌長出了思想。
伯瀆河上,一只水鳥默然于浪尖上
練習(xí)行走,仿佛在寬恕車聲和人流,
又仿佛對一個時代說,
慎喧嘩,慎妄自菲薄。
云過屋脊,穩(wěn)下來,
隱入丁家樂譜、絲竹琴和瓷碗上的
歌唱。隱入破曉的黎明,
看我們對著“私塾”行注目禮。
生動之處,
我們分明也看見了它
那微不足道的隱匿,正在講述:
誤差控制于內(nèi)心,出發(fā)難有終點。
被力學(xué)的真理駁回的,不是刀片,
是一些需要修飾
才夠得上深刻的人名。
據(jù)說“懷海義莊”赦免了失敗者,
照看讀書之人。
一頁一頁的書,曾伏于桌面,伏于
方寸之間。之后,變成了寬闊的江面。
那涌動的暗流,沖散了多少喪亂的
倒影和廢墟。
一本一本的書,變成了平原上的雪,
敬獻田間的種子,敬獻嘯傲涇,
流入大海,制造了深溝和波瀾。
云過屋脊,云過素書堂時
五倍于自身的輕,十倍于自身的
潔白。只因
它迷戀的飛沙走石,呈現(xiàn)于
此處的巨著中,它迷戀的十面埋伏
連綿于此處故人的手跡,
輾轉(zhuǎn)于樓臺、梯子和一間陋室的
開闊之境。
太安靜了,日光把現(xiàn)在的日子
認作過去,反復(fù)撫摸百年屋檐,
撫摸沉默的倜儻、陳舊的書。
那依次留下的暗物質(zhì),
多么皎潔而恍惚,閉上眼,
遍地光芒,一言難盡。
屋脊上,一朵云在洞悉廟堂的高深,
另一朵云仿佛身在清朝,陷入了
潺潺的讀書聲。
越來越大的風(fēng),沖撞破碎的石頭、
完整的石頭、哭泣的石頭、沉默的石頭。
沖撞貧窮的石頭、富貴的石頭、
被砌死的石頭、被推倒的石頭,
被雕刻的石頭,被砸碎的石頭……
越來越大的風(fēng),堵住了石頭欲說的
喧囂、云錦和伏在城池中細小的睡夢。
無人留意時,它轉(zhuǎn)身摁住了荒草和
云朵的低語:神木新鮮,石峁陳舊。
一切失散的陰影,正在尋找彼此
殘缺的部分。
城墻內(nèi),無始無終的事物和虛度的
光陰越久越堅硬。無所謂孤獨,
無所謂萬物具毀或倉皇潦草。
扔在身后的秀木、日光和雨水
從不告訴任何人它的前世和來生。
雞鳴犬吠沉寂時,巨大的沉默
屏聲靜氣,像一個結(jié)果,在原地
冷硬,深陷,蝕骨。
此時,城池混沌,玉器剔透,
被砌進墻縫并非本愿。它把一部分
真實隱藏了
——命運 ,留在少女手腕上是美德,
留在石縫里是外面有光,卻黑到盡頭。
它拒斥溫床或靠山。不觸動生死,
不記住舍棄之人。以至于無瑕之白,
被流年輕擲多次,卻一無所碎。
那些手縫絲綢的人,失蹤多年
已無從辨認。數(shù)枚骨針還骨骼于不朽,
被新時光擦了又擦,繼續(xù)縫補秋葉、
薄霜和一再拆解的傷痕。
我暫時稱它為失而復(fù)得的神話。
稱它為密密的布置和一副好心腸。
此時,我看見舊日子墊高的城墻,
旁若無人地傳遞著一個又一個朝代,
傳遞霞靄、暮鼓和戰(zhàn)場。
清點不歸之途中
遺落的石雕、貝殼和口弦琴。
少女消失了,勞動者和剝削者消失了。
贊美和凌辱一律幽閉為廢墟。
陶罐、銳器、壁畫,一半拋閃隱喻,一半
亮著精湛的手藝?;蛟S,其脊背早已
被時間刺透了,卻不敢發(fā)出一聲啼哭。
城外,禿尾河泡在水里,無端漫長。
就這樣一生近了,又遠了。寬闊
沒有增加 ; 流逝,沒有減少。
蜿蜒之時,它順著石峁落在低處的
神跡,用力甩動綿延的尾巴。
石頭,石峁。石峁,石頭。
仿佛一堆孤兒,不見一人照料。一個
與星辰與花朵一起堆積過的地方,
麻線起舞,頭頂月光。
又該叫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