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偉山
1
盧四一歲生日那天,正是六月里最熱的一天,除了蟬在樹上沒命地叫,狗啊雞啊的都啞了嗓子靜靜地躲在陰涼處,麻雀們也不見了蹤影,一切顯得很靜也很吵。盧四娘把臉盆里盛上涼水,剛把黑瘦的盧四放進(jìn)去,盧四爹就進(jìn)了家門。
快,抓周,讓小四抓周。盧四爹粗門大嗓地說著,聲音一下就把小院塞滿了。小四是盧四的乳名。
抓周?啥是抓周?去了一趟縣城剛到家就發(fā)神經(jīng)了?盧四娘白了他一眼。
抓周就是孩子一歲生日這天,在他旁邊放上一些東西讓他抓,抓到啥,孩子以后就干啥,聽說很靈的。我昨天在城里就見到了一個小孩在抓周,覺得新鮮,就問了個明白。盧四爹邊說邊瞅著坐在臉盆里玩水的兒子,一臉的得意,好像看到了兒子非富即貴的前程。
拉倒吧,還抓周,咱能和城里的孩子比?咱兒子就是給他個烏紗帽抱著也當(dāng)不了官,長大了好好種地,餓不著就算燒高香了。盧四娘又白了盧四一眼,就蹲下身子往兒子身上撩水。
不行,要抓周!為這事我昨晚推著小車還想了一路呢,不能白瞎了腦子。盧四爹說著,一下把盧四抱出來放在地上,就扭身進(jìn)了屋。盧四的屁股雖黑,但肉嫩,大概被熱騰騰的地面燙了一下,他猛地扭了下屁股,哇哇大哭起來。
盧四娘罵道:真是作孽,去縣城給隊里推了一次炭,回來能耐沒長,長神經(jīng)病了!
等盧四爹拿著一本主席語錄,一個鉛筆頭和一張一毛錢的人民幣出來時,盧四早就止了哭,在院子里爬得正歡。他把手里的東西放在一張舊報紙上,想了想,又回屋抓了一把玉米粒,撒在了報紙上。他瞅著盧四,蹲在報紙的后面,揮著手說,小四,來,這邊,這邊啊。盧四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了目標(biāo),小身子像加了油門的拖拉機(jī),“吭哧吭哧”爬過來。爬到報紙前停住了,小家伙腦袋梗著,出神地看著報紙上的幾樣?xùn)|西。盧四爹一陣緊張,他看了眼面前的主席語錄,又看了眼那張皺巴巴的一毛錢,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盧四一扭頭,身子竟快速朝盛滿水的臉盆爬去。盧四爹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的手已經(jīng)抓到了臉盆,身子一挺就想進(jìn)去??蛇€沒進(jìn)去,臉盆一歪,水就出來了一大半。盧四大概覺得清涼,小眼半瞇著,咧嘴咯咯咯笑個不停。
壞了,壞了,一盆水有啥好呢?盧四爹嘟噥著,一臉的疑惑。
你就折騰吧!你說小四大了能干啥?你說???盧四娘說完,把后背撂給他,抱起成了泥猴的盧四就進(jìn)了屋。
院子里一下空闊起來。墻根陰涼處的幾只雞飛一般跑過來,頭也不抬地啄著報紙上的玉米粒兒。
去你娘的!盧四爹像是剛睡醒,又像是被人打了耳光,突然狠狠一腳踢在了雞腚上。雞驚恐地叫著,眨眼就沒了蹤影。
2
別說,盧四漸漸大了,還真應(yīng)驗(yàn)了抓周的事兒。
那時,盧村四周到處是三四米深的大灣,聽老人說是早年修建護(hù)村的土圍墻時留下的。灣邊長著清一色的柳樹,很粗,有的枝干歪斜,整棵樹就匍匐在灣面上。那時雨水多,到處的灣灣叉叉相連,灣里常年有水也有魚。也不知魚是哪里來的,大多是鯽魚,也有鯉魚,但少。一到夏天,大人孩子抽空就往水里鉆,扎猛子、玩狗刨,天長日久,盧村的不少人就練就了一身玩水的本領(lǐng)。
盧四算是玩水的佼佼者,幾十米寬的大灣,他能一個猛子扎過去,浮出水面喘口氣,再一個猛子扎回來。浮出水面時,盧四的手里就多了幾條半搾長的鯽魚。那魚鼓著眼,一個勁地在盧四手里擺尾,像撒歡,更像是掙命,鱗兒在陽光下閃著幽幽的銀光,引得不少孩子聚攏過來。人們瞧見了,有拍手叫好的,也有不服的,說在死水灣里耍這點(diǎn)兒把戲不算啥,有能耐去大江大河撲騰幾下試試。盧四聽了,啥也不說,就笑笑,用破上衣兜著鯽魚回家了。那陣子,盧四的幾個哥哥都娶了媳婦,盧四爹像一條秋后的老黃瓜,干干巴巴,已經(jīng)消耗得沒有多少水分了。好在盧四隔三差五捉幾條小魚回去,沒油,盧四爹就加點(diǎn)鹽用清水煮,吃的那個香啊。等初冬灣里的水結(jié)了冰碴時,盧四爹已經(jīng)蓄足了精神,臉色也漸漸紅潤起來。他見人就夸盧四玩水的能耐,說全盧村灣里的魚就是給他一人準(zhǔn)備的,啥時饞了啥時抓,現(xiàn)在這魚吃得都快反胃了。沒辦法,沒辦法啊,誰讓我攤上這么個兒子呢!盧四爹搖著頭,一副自足的樣子。也許周身沾了魚腥的緣故,幾條瘦狗瞪著眼緊緊地跟著他。有人就說,老盧頭你里里外外快浸成一條老鯽魚了,當(dāng)心摔倒了讓狗生撕了你。
那一年,到處學(xué)大寨,盧四和十幾個勞力被大隊派到黃河以北的惠民縣改良鹽堿地?;貋頃r正趕上汛期,黃河上僅有的一座小浮橋被沖得七零八落,大伙兒又推著獨(dú)輪車,一下傻眼了。同去的人中都有家有口的,就盧四是個生瓜蛋子。他們在鹽堿地待久了,身上的荷爾蒙鼓脹得厲害,本想晝夜兼程趕回家和老婆好好溫習(xí)一下功課的。這下倒好,看著渾黃的河水在眼前滾滾而去,情緒頓時像快要渴死的秧苗,蔫了。幾分鐘后,人堆里罵娘的、罵狗日的、想操黃河的,都一股腦溜出了喉嚨。
盧四瞅了瞅滿肚子牢騷的同伴,說既然如此,你們先去附近村子老鄉(xiāng)家借住幾天,等水小了修好了橋再走吧,我回去給你們請假,保證少不了工分。說完,一下把小車扛在肩上,就下了黃河。大伙兒蒙了,還沒弄清怎么回事,就見盧四已經(jīng)游進(jìn)了黃河一大截。也怪,他的胸膛一直露著,身子也直直地,在湍急、渾黃的水中很愜意地飄著,他騰出一只手,朝大伙兒揮了揮,繼續(xù)朝對岸飄去。眼瞅著盧四的身影變小,大伙兒又是一陣感嘆。想不到這個黑瘦的小子這么大勁兒,扛個小推車跟玩兒似的。更想不到的是他還有這么一手,這么急的黃河水居然擋不住他,也不知狗日的老盧頭兒當(dāng)年用什么屌辦法搗鼓出了這么一個兒子。
等大伙兒疲憊地回到家,已經(jīng)是一個星期后了。他們稍事休息,吃飽喝足就開始抱住老婆抖擻身上的荷爾蒙。瘦身了,也無味了,才有一搭無一搭地問起盧四是不是早回來了。一問,都嚇了一跳,盧四不光回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大閨女。那閨女模樣俊俏,身段勻稱,那叫一個好啊。盧四這家伙就是有福,前幾天放了一掛鞭炮,那閨女就成了他老婆。這些天一直閉門不出,日夜做新郎呢,估計也快被那女人掏空了。其實(shí),這工夫最高興的是老盧頭,沒花一分錢彩禮,就白得了一個賽天仙的兒媳婦,也不知他家祖墳上冒了什么煙?女人們?nèi)澮痪渌匾痪涞亓闹?,男人們支著耳朵用心地聽著,偶爾干咽幾口唾沫,想說話,卻被一肚子的話噎住了喉嚨。
幾天后,大伙兒見到盧四,居然精神抖擻,滿面春風(fēng),手里提著一大串用葦草串起來的好幾種雜魚。問起,才知道他是專門到村子西邊七里處的彌河里捉的,給媳婦補(bǔ)身子的。大伙兒就笑,說補(bǔ)身子的應(yīng)該是你啊,你小子弄事怎么老是不按規(guī)矩出牌呢?盧四就笑,不答話。
有人問:盧四,沒想到你玩水真有一套呢,那天在黃河里胳膊還不劃拉,是啥絕技呀?盧四大嘴一咧,說屁絕技,那是踩水。
哦,踩水?聽說過,頭一次見呢。厲害,厲害!大伙兒是一臉的真羨慕。
那你媳婦是怎么來的?過黃河時還光棍一根呢,怎么到家就帶回個大姑娘?不是在路上撿的吧?
盧四又一笑,說還真是撿的。
你小子倒學(xué)會順桿爬了,你再撿一個看看?那是活生生的大閨女,可不是一個茄子一棵蔥,真是的!
正聊著,就聽見有人喊盧四的名字。是一個女人,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盧四家的破柴門邊,邊喊邊朝他招手。一團(tuán)火紅的衣服像盛開的牡丹,灼人眼目。
盧四哎了一聲,快步走了。
你看,怎么說走就走了?你倒是說說怎么撿的啊。大伙兒望著盧四的后背,一臉的遺憾。
3
轉(zhuǎn)過年來的夏天,天氣還是出格地?zé)?,社員上午和下午收工后,大多端著飯碗到街上的樹下吃。涼快,也趁人多胡啦八侃消磨時間??h里來了個姓丁的駐村干部,專抓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很年輕,雪白的襯衣扎在褲腰里,頭發(fā)也弄得油光光的,挺招人看。聽說他在城里特別不安分,腦子總喜歡弄些新鮮好玩的東西。這不剛來沒幾天,就嫌悶了,晚上吃飯時,對大隊長盧茂才說,你們村也沒個體育場所,籃球乒乓球啥的更是屌球沒一個,人沒事就知道湊一起瞎聊,除了不聊文化,啥屁事都聊,多沒意義啊。我聽說村里的男人大多會水,咱何不來個玩水比賽,多少給點(diǎn)兒獎勵,熱鬧一下嘛。
看著小丁迫切的眼神,盧茂才忙說,好啊,這個隨時可以比賽,要不大晌午的大人孩子也都下灣瞎撲騰,閑著也是閑著。
小丁一笑,說你支持我的工作,我也不會虧待你,等玩水比賽成功后,咱再搞個讀詩大賽,到時候我讓縣廣播站的同學(xué)寫個稿子一播,說不定你盧村就名聲在外了。你想想,一個村子的農(nóng)民又種地又搞體育,還時刻忘不了學(xué)文化,那時你盧大隊長想不紅都不行!
盧茂才越聽越高興,說好啊,我這就下通知去。
村里的會場在大灣的旁邊,灣邊的一棵歪柳上掛著一口鐵鐘,盧茂才剛敲了幾下,就把盧四兩口子引了出來。盧四的家緊挨著會場,每次敲鐘都是最早出來。一會兒,會場上就聚了不少人。盧茂才剛把要比賽的意思說了,就有人急了,你就說怎么個玩法吧。
玩法?這個簡單。盧茂才說著就扭頭喊盧四。他說,盧四,明天晌午比賽時,你捎個碗來,我閉著眼朝大灣里狠勁一扔,大伙就鉆水里去摸,誰先摸上來,誰就贏,獎一個男勞力兩天的工分!
真的?說話可要算數(shù)!大伙兒嚷嚷著,興奮得像撿了個大元寶。見盧四沒吭聲,又都抻著頭瞅月光里的盧四。
盧四光著膀子坐在地上,大口抽著紙煙,好像啥也沒聽見。
盧茂才輕輕踢了一下他的后腚,說盧四你怎么不說話???說說你的意見。
盧四說,我沒意見,我又不參加。
你不參加?為啥?你是咱盧村公認(rèn)的玩水高手,你不參加,那個得第一的也沒臉面啊。
盧四說,就那點(diǎn)工分還不知秋后能換幾兩糧食,不值得折騰。要我看,咱一個大隊也別太小氣了,獎五斤小麥,當(dāng)場兌現(xiàn)。
對,就五斤小麥!大伙兒又隨著喊起來。
盧茂才嗓門突然高了,說你們瞎起什么哄!我過會兒和縣里來的小丁商量一下,就三斤小麥吧。咱比賽就是玩嘛,可別指著下灣摸個碗就發(fā)財!
嗯,也是。不少人又附和起盧茂才來。
盧四沒說話,把煙頭狠狠踩了,拉起老婆就要走。
這時,小丁不知啥時擠到了人前,對盧茂才說,五斤就五斤吧,明天大伙兒好好比賽,得冠軍的我會瞅機(jī)會向縣里的游泳隊推薦,說不定就吃公家糧了,到時可別忘了我。
大伙兒高興得直跺腳,個個摩拳擦掌,恨不得比賽馬上開始。不要說得獎的冠軍要向縣里的游泳隊推薦,僅五斤小麥,對所有盧村人來說誘惑力就太大了。一個家庭一年才分幾十斤小麥,磨成面粉就更少了,除過年過節(jié)或來了客人打打牙祭,平日里根本就不舍得吃。那年月,小麥金貴啊。
臨散會,盧茂才拍了盧四的肩膀一下,說你小子還真會抬價,明天好好比,不要忘了順便捎個碗來。
盧四兩口子回到家,月光透過破窗戶灑了屋里一地銀光。老婆和衣躺在炕上,望著空蕩蕩的屋子,問盧四,明天摸碗沒事吧?
盧四說,沒事,一摸一個準(zhǔn)。
先別吹,你踩水是好,可扎猛子摸東西,狗蛋、栓子也挺能的,雖比你差些,可五斤小麥會讓他們使出吃奶的勁兒。
老婆顯然有些擔(dān)心,又對盧四說,要不咱想想辦法?
盧四說,這有啥想的,明晌我盡力就是。
明晌就晚了,這五斤小麥必須是咱的!咱要把日子慢慢過得好起來,不能受窮,讓人看不起!老婆嘟噥了一句。
盧四聽了,心咯噔了一下,思緒也扯得遠(yuǎn)了。
當(dāng)年,盧四扛著小車踩水過黃河,快到岸邊時,就看到了一個被水沖下來的人。出于本能,他丟了小車,全力救下了水中之人。等拖到岸邊,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女人,這個女人就是現(xiàn)在的老婆。女人救活后,一句話不說,一雙大眼睛不眨地看著他,盧四走一步她就跟一步。盧四心疼她,二百多里地,走走停停,幾乎是背著她回來的。事后才知道,女人被他的酒鬼爹許給了一個大她二十歲的男人當(dāng)媳婦,那男人不光老,還瞎了一只眼。而爹窮得要命,要的彩禮竟然是二十斤地瓜干和一斤散白酒。女人受不了,就偷偷跳了黃河。女人命大,盧四更有福,不幾天,女人那么好的一個身子就在破炕上情愿給了盧四。盧村人都說盧四白撿了一個媳婦是不對的,確切說是他用一輛小推車換來的。
那一夜,盧四和老婆嘰咕了很久,幾乎沒怎么睡。
4
第二天晌午,盧茂才和小丁趕到賽場時,大灣旁早就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盧四、狗蛋等十幾個比賽的也穿著大褲衩做好了準(zhǔn)備。小丁說了幾句開場白,盧茂才又補(bǔ)充了幾句,無非是大伙兒好好比賽,拿出盧村的最好水平,爭取能進(jìn)入縣里的游泳隊等等。說完,小心地把裝著五斤小麥的簸萁放在地上。金黃色的麥粒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飽滿,顆顆晶瑩,讓每一個在場的人都不自覺地聞到了沁人心脾的麥香。盧茂才干咳了一聲,隨手把一只黑不溜秋的哨子塞進(jìn)嘴里,又接過盧四老婆遞來的粗瓷碗,朝盧四他們晃了晃,一下扔了出去。碗在水面打了個飄,激起了幾朵水花,不見了。盧茂才兩只腮幫子一鼓,“吱”的一聲哨響,那些參賽的都奮力一躍,一猛子朝灣中央扎去。盧四笑了一下,帶著幾絲狡黠,不急不慢地一個魚躍也朝灣里扎去。但這次的動作明顯不如以往矯健,身子躍出不遠(yuǎn),就“撲”的一聲落進(jìn)了歪柳附近的水面上,這多少讓看熱鬧的人多了一絲遺憾,都覺得盧四沒有拿出比賽的最佳狀態(tài)。不一會兒,水面上就露出了一個個腦袋,急急地?fù)Q口氣,又沉沒在水中。岸上看熱鬧的人,個個伸長了脖子瞪著眼,唯恐漏掉了最好的景致。足足一袋煙的工夫,狗蛋一手舉碗,一手拍打著水面,興沖沖地游上岸來。
岸上立馬一陣兒嘈雜,有人喊起來,盧四,你的絕技呢?
盧四,你小子這次遭背運(yùn)了,快上來吧,小麥沒你的份了!
盧四老婆更是滿臉的焦躁,一改往日的溫柔,喊得也兇。狗日的盧四,你想氣死我??!你腦袋被驢踢了?你死水里吧!
又過了一袋煙的工夫,水里的人早都上了岸,可盧四連頭也沒露一下,盧茂才和小丁這才慌了,覺得盧四本事再大,這么長時間也該出來換口氣的,趕緊讓狗蛋他們下水尋找,十多個人摸遍了大灣的角角落落,也沒摸到盧四的一根汗毛。盧茂才心里暗暗叫苦,隱隱覺得出大事了,又令幾個生產(chǎn)隊弄來了四臺抽水機(jī)從大灣向外抽水,渾濁的灣水從碗口粗的膠皮管里一個勁地鉆出來,盧四老婆站在旁邊,神情木然,淚水早就淌滿了臉。
臨近傍晚,人們發(fā)現(xiàn)盧四的兩條腿緊貼在歪柳的樹干上,腳丫子朝上,像在玩雜技。大伙兒七手八腳去拽他,竟不動,順著身子往下摸,才發(fā)現(xiàn)盧四的腦袋和脖子卡在了歪柳的樹根里。大伙兒費(fèi)了好大勁兒,才把他的腦袋拽出來,等弄到灣邊上,盧四早就冰涼了,他的眼睛大睜著,臉竟憋成了紫茄子。他老婆“哇”的一聲,邊哭邊不停地捶打盧四的胸膛。一個活蹦亂跳的人,說死就死了,的確讓人心疼。大伙兒唏噓著,就憑盧四玩水的本事,一個猛子扎多遠(yuǎn)啊,可誰知竟被灣邊幾條交叉的樹根要了命,都覺得這事兒太不可思議了。
等發(fā)送了盧四,天氣更熱了,小丁也覺得更加煩悶,就找了個理由回縣城了。盧四老婆整天哭哭啼啼的,身體明顯垮了,盧茂才看她可憐,就讓她每天幫大隊敲敲鐘、燒點(diǎn)兒水,干些瑣碎的營生,但給她一個男勞力的工分。盧四的死讓老盧頭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來,覺得兒子肯定是遇到水鬼纏身了,要不就憑他那水性,怎么會死呢?想多了,神經(jīng)就出了問題,整天閉門不出,村里再也沒人聽到他夸盧四玩水摸魚的高超本領(lǐng)了。
那年夏天,出奇地干旱,幾個月滴雨未下,大灣很快就見了底。灣底的淤泥被太陽暴曬后,分裂成一片片瓦狀的小泥塊。遠(yuǎn)看,像蛛網(wǎng),更像一些難解的符號。
一天,一群孩子在灣底玩耍,突然,一個男孩的腳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他“哎喲”一聲,彎腰從歪柳裸露的根旁摸起了一只粗瓷碗。此時,盧四老婆的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正站在灣邊望著歪柳發(fā)呆。她瞧見粗瓷碗,渾身抖了一下,瘋了般沖到孩子身邊。給我!給我!這是俺家的!她吼著,一把奪過粗瓷碗,像怕被人看見,塞進(jìn)懷里,快步朝家去了。
呸!臭娘們,一個破碗,大驚小怪的,你想嚇?biāo)牢野。∧泻⑼R四老婆的背影,低低地罵了一句。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