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勁梅
我父親死在美國的亞利桑那州。他去世之前,我翻開他旅行的影集,看著他拍的這些照片,影集的第一頁,貼著兩張父親在夏威夷阿拉烏瑪海灣,用防水照相機(jī)在水下拍的魚兒。那些紅黃相間的熱帶魚,身體扁扁的,像蒲扇,在海里扇動起一圈圈碧藍(lán)的波紋,那波紋像一習(xí)習(xí)快活的小風(fēng),鼓動著旁邊兩根褐色的海草。熱帶魚在水草間平靜地游弋,逍遙自在。
父親在這兩張照片下寫著:“魚,魚,長江葛洲壩的魚是要到上游產(chǎn)卵的?!?p>
父親像很多老人一樣到美國來看望他的兒女。沒來之前想我和弟弟想得很熱切。才到一天,就說:“我最多只能待一個月,我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回去做呢?!蔽液臀业艿苷f:“您都退休了,那些重要的事情讓您的研究生做去吧。”父親說:“研究生威信不夠,沒人聽他們的?!蔽液偷艿芫托Γ骸澳鸥?,誰聽您的?”父親唉聲嘆氣。但過了一分鐘,又堅決地說:“長江魚兒洄游的時候,我一定要走?!?/p>
長江魚兒洄游的時候,我父親從來都是要走的。這個規(guī)矩從七十年代長江上建了葛洲壩開始。我記得我父親的朋友老谷穿著一雙肥大的黑棉鞋,坐在我寫字時坐的小凳子上狼吞虎咽地吃一碗蛋炒飯,父親穿一件灰色的破棉襖唉聲嘆氣地在小客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壩上的過魚道沒有用?”父親問。
“沒用。”老谷說。
“魚不從過魚道走?”父親問。
“不走?!崩瞎日f。
“下游的魚上不去了?”父親又問。
“我剛從葛洲壩來。魚都停在那里呢?!崩瞎日f。
“造壩前,我早就跟他們說了,魚不聽人的命令的,魚有魚的規(guī)矩。你快吃,吃了我們就走?!备赣H說。
我當(dāng)時不知道他們要到哪里去,只覺得他們惶惶不安。像兩個趕著救火的救火員。后來我知道他們帶著三個研究生去了葛洲壩,在那“過魚道”前想盡了辦法,長江的魚兒終于沒能懂得人的語言,也看不明白指向“過魚道”的路標(biāo),一條條傻乎乎地停在壩的下游,等著大壩開恩為它們讓條生路。
最后,父親和老谷這兩個魚類生物學(xué)教授只好帶著研究生用最原始的水桶把那些只認(rèn)本能的魚兒一桶一桶運(yùn)過壩去。并且,從此之后,年年到了魚兒洄游的時候,他們都要帶著研究生去拉魚兄弟一把,把魚兒們運(yùn)過壩去。這叫作“科研”工作。魚兒每年都得洄游,于是我父親就得了這么一份永不能退休的“科研”工作。
我父親死在長江三峽大壩蓄水之前。要不然,他又會再多一個永不能退休的“科研”工作。我父親說:“面對不懂人類語言的野外生物,我們這些教授,做的只能是亡羊補(bǔ)牢的工作。”
我們喜歡子孫滿堂,可是我們的關(guān)愛最多延及孫子輩就戛然而止。至于我們的曾孫、重孫有沒有太陽和月亮、清風(fēng)和藍(lán)天,我們腳一蹬,眼睛一閉,眼不見心不煩。我們還大大咧咧地嘲笑杞人憂天。天怎么會塌下來呢?真是庸人自擾之。我們的這種好感覺來得無根無據(jù),卻理直氣壯。
偏巧,我父親就是這么一個憂天的杞人。只是比杞人還多了一個愚公移山的本領(lǐng)──帶領(lǐng)徒孫一年一年移魚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