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剛 彭裕超
5月28日清晨,科索沃警方以打擊貪污腐敗和有組織犯罪為名,在塞爾維亞族聚居地北米特羅維察展開“執(zhí)法行動”,逮捕并扣押塞族、波黑公民及俄羅斯公民等20余人,造成多名警察、記者和聯(lián)合國官員受傷。該事件引發(fā)塞爾維亞的強烈反應和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塞爾維亞總統(tǒng)武契奇命令武裝力量和內務部隊進入完全戰(zhàn)備狀態(tài)。
“執(zhí)法行動”事件后,塞爾維亞和科索沃之間不斷上演口水仗。塞爾維亞總理布爾納比奇因“種族歧視的言論”被科索沃終身禁止“入境”,塞爾維亞副總理兼外長達契奇先后陷入“百元美鈔書寫科索沃屬于塞爾維亞”和“聯(lián)合國會議期間對科索沃代表團言語侮辱”的社交網絡風波。更加遺憾的是,科索沃領導人甚至開始否認2013年簽署的《布魯塞爾協(xié)定》關于在科索沃北部建立塞族自治機構的內容。這些后續(xù)事件不僅進一步加劇塞科關系緊張,而且可能將過去數年的努力付之一炬,給塞爾維亞與科索沃實現“關系正常化”以及西巴爾干地區(qū)融入歐洲一體化進程蒙上陰影。《布魯塞爾協(xié)定》在維系塞科雙方共同融入歐洲一體化進程上發(fā)揮著重要作用,若其執(zhí)行繼續(xù)陷入僵滯或者關鍵性內容遭到顛覆,破壞性后果將難以預料。
科索沃問題或者說塞爾維亞與科索沃關系議題由來已久。塞爾維亞族聲稱對科索沃地域擁有“歷史權利”,因為它是中世紀塞爾維亞國家的搖籃和東正教發(fā)祥地。阿爾巴尼亞族則主張對該地域擁有“種族權利”,不僅因為其人數占據絕對優(yōu)勢,而且因為其是生活在這一帶的伊利里亞人的后裔。1389年科索沃戰(zhàn)役是一個重要拐點。在此后長達五個多世紀的奧斯曼帝國統(tǒng)治期間,幾次大的民族遷徙改變了科索沃的人口比例和成份,不同的民族在這里混居、交融,不同的宗教在這里傳播、碰撞,既傳承了多樣的文化,也播下了各民族間紛爭和相互仇視的種子。大體的發(fā)展趨勢并形成的現實是,改信伊斯蘭教的阿爾巴尼亞族成為科索沃主體民族。
在20世紀多數時期,科索沃問題在南斯拉夫共同國家內部得到了抑制。而隨著南斯拉夫國家解體,科索沃問題再次凸顯和激化。一定程度上講,懸而未決的科索沃問題使得前南斯拉夫國家的解體進程看上去尚未終結。2008年2月,科索沃單方面宣布脫離塞爾維亞而獨立。表面上看,“科索沃最終地位問題”獲得了解決,實則使塞科關系變得更加緊張與復雜。塞爾維亞從一開始就不承認科索沃的“獨立”。在加入歐盟的導向以及美歐的壓力和推動下,塞爾維亞與科索沃進行了數十輪談判,于2013年4月簽署以實現“關系正?;睘槟繕说摹恫剪斎麪枀f(xié)定》。
盡管如此,對科索沃的主權或者說不承認科索沃獨立是塞爾維亞的核心主張和根本原則。過去幾年來,《布魯塞爾協(xié)定》的執(zhí)行屢遭困難,特別是在科索沃北部建立塞爾維亞族自治機構進展甚微。進入2018年,塞爾維亞和科索沃均希望在《布魯塞爾協(xié)定》的執(zhí)行方面取得實質性進展。然而事與愿違,不僅“關系正?;闭勁袛R淺,而且雙方關系持續(xù)緊張。
先是2018年7~8月間塞總統(tǒng)武契奇提出“邊界調整”或“領土互換”方案。該方案大體內容是,科索沃將塞族為主的米特羅維察地區(qū)包括加齊沃達給塞爾維亞,而塞爾維亞將阿族占主體的普雷舍沃山谷給科索沃。方案一經提出,便在塞爾維亞、科索沃以及國際社會引起廣泛爭議。雖然方案最終沒有擺上談判桌,但引發(fā)國際社會對西巴爾干地區(qū)“負面歷史”的擔憂,觸痛人們關于戰(zhàn)爭與分離的敏感神經。
再是2018年11月科索沃單方面對塞爾維亞(與波黑)商品加征100%關稅。此舉嚴重違反《中歐自由貿易協(xié)定》和《穩(wěn)定與聯(lián)系協(xié)議》,損壞雙方經貿關系,其負面影響不斷向其他領域蔓延。歐盟多次調停、敦促科索沃撤回該決定未果。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兩度致信塞科領導人以促使雙方達成一項全面永久性協(xié)議,美國政府出臺《八點文件》并以制裁來“恫嚇”科索沃。而科索沃均“不以為然”,以“兩面手法”加以應對,把是否承認科索沃獨立作為撤銷報復性關稅的前提,將經濟議題政治化的意圖十分明顯。
后是2018年12月科索沃“議會”二讀通過將安全部隊轉變?yōu)檎?guī)軍隊的提案。具體來說,科索沃將組建“國防部”,并在未來十年內將現有輕型武裝的安全部隊轉型為5000人的強力部隊和3000人的預備役。此舉使西巴爾干地區(qū)形勢驟然緊張。塞爾維亞表達了強烈譴責,并進行了全面對抗的準備。雖然事態(tài)暫未朝更糟糕的方向演進,但是美國、德國和英國等北約國家的默許與支持將不可避免使科索沃“建軍”成為事實,這將成為影響未來塞科關系的一個隱患。
上述一系列事件使得原本脆弱的塞科關系進一步惡化,任何一個事件或意外都可能引發(fā)不良后果。
有分析人士指出,此次“執(zhí)法行動”是科索沃方面的蓄意而為,旨在向公眾展示當局對北部地區(qū)的控制能力,并轉移公眾的注意力。因為自2018年11月起科索沃單方面對塞爾維亞(與波黑)商品加征100%關稅以來,科索沃經濟、就業(yè)以及居民生活同樣遭受很大影響。也有評論認為,每當一個事件或意外發(fā)生,塞科雙方必然出現過激反應,這已經成為雙方關系的一種常態(tài),沒有必要進行過度解讀。不過,應當警醒的是,如果國際社會繼續(xù)坐視不理或者應對不力的話,并非每一次危機都能幸運地得到化解。
事實上,自20世紀90年代起,科索沃問題在南斯拉夫解體進程中不斷國際化,1999年以美國為首的北約介入科索沃危機將此推向高潮。此后,南斯拉夫聯(lián)盟共和國喪失了對科索沃的控制權,后者交由聯(lián)合國托管,并在國際社會和有關國際活動團體的幫助下開始重建。2005年,歐盟開始接替聯(lián)合國科索沃臨時行政當局特派團承擔管理角色。不過,歐盟的職能主要集中在民事、法治等領域,和平與安全則由北約國際安全部隊保障。很大程度上說,2008年科索沃單方面宣布獨立至今這種狀況依然沒有根本改變。
過去十年來,在融入歐洲一體化的共同愿景下,塞爾維亞和科索沃努力達成實現“關系正常化”的脆弱共識。與此同時,雙方對于獨立地位之爭仍是一個死結,或者說任何在地位問題上失衡的共識都缺乏根基。理論上講,解決問題的鑰匙在塞爾維亞和科索沃手上。然而,問題的復雜以及外部力量的意愿顯然超出了塞科雙方的把控。一言以蔽之,塞科任何一方可以輕而易舉地破壞雙方關系,而控制雙方關系糟糕的程度以及使雙方關系穩(wěn)定或向好則主要取決于外部因素。
2018年11月27日,科索沃米特羅維察的塞族人舉行示威,抗議科索沃對塞爾維亞和波黑商品加收100%關稅。
顯然,影響塞科關系走向的主要外部力量是美國(北約)和歐盟。然而,美歐對于科索沃問題的立場以及發(fā)揮影響的手段不盡相同,歐盟內部同樣存有分歧(仍有西班牙、羅馬尼亞及希臘等五個歐盟成員國不承認科索沃獨立)。美國是科索沃單方面獨立的始作俑者和堅強后盾,并在科索沃建有軍事基地。在堅持科索沃獨立地位的原則和前提下,美國對于歐盟主導和推動塞科“關系正?;钡淖龇ú怀之愖h。這與美國在整個西巴地區(qū)奉行整體形勢交予歐盟管控、總體安全借助北約控制、關鍵問題自身幕后干預的原則相一致。
然而,在科索沃問題上,不僅歐盟成員國內部存在分歧,而且歐盟慣用的“胡蘿卜加大棒”政策也收效甚微。倘若以結果來評判,本屆(2014~2019年)歐盟機構在推動塞科關系進展上的成績著實讓人大跌眼鏡。在2018年塞科關系趨緊的情況下,更換歐盟協(xié)調塞科談判代表的報道不絕于耳。在歐盟調停和斡旋無果以及歐盟進行新一輪領導人更替之際,為促使塞科雙方回到對話上來,德法兩國已于4月底并將于7月初在柏林和巴黎舉行西巴爾干峰會。然而,從柏林峰會的情況來看,德法兩國并沒有拿出新的方案或提供更多的“胡蘿卜”,仍舊以入盟前景對塞科雙方進行警告、施壓,其效果十分有限。用武契奇的話說,塞爾維亞感受到更多的是批評和指責,而這對破解僵局毫無作用。同樣,科索沃領導人也強調科索沃方面存有不滿,獨立地位是所有問題解決的起點。
近來,塞爾維亞、科索沃以及歐美多個國家積極奔走、互動,但尚未見到理想的結果出現,各方似乎各有算盤。對于塞爾維亞和科索沃來說,雙方正陷入一個困境,即希冀在“關系正?;鄙嫌兴黄撇⑷〉萌谌霘W洲一體化的重大進展的同時,各自對于獨立地位的底線又凸顯彼此的無能為力。就歐盟來看,新一屆歐盟領導構成及其政策走向尚有待觀察,英國脫歐陷入僵局,法國“黃背心運動”尚未結束,積極參與西巴事務的德國總理默克爾即將走下政壇,這些都使得西巴政策在歐盟及主要成員國中的地位有所影響。美國對于歐洲一體化進程并非只是“拍手叫好”,對于科索沃問題更是有自身的戰(zhàn)略考量和不同于歐盟的運作手法。過去一段時間以來,美國介入科索沃問題的級別之高、密度之頻都較為少見。近日,美國前總統(tǒng)、科索沃戰(zhàn)爭的策劃者和主導者克林頓受邀出席科索沃“解放20周年”活動,美國和科索沃是不是有意借此釋放某種信號值得深思。
從科索沃問題或者說塞科實現“關系正?;北旧韥砜?,其核心是找到一個徹底的、永久性的解決方案。不少塞爾維亞專家表示,若沒有永久性的解決方案,科索沃問題始終是個麻煩。即使本屆政府為追求某種目標或迫于某種壓力而有所妥協(xié),那么,之后不同政策取向的政府上臺后進行“倒算”并非沒有可能。對于科索沃來說,其國際空間和“國家能力”也同樣取決于同塞爾維亞關系的最終確立。目前,世界上承認科索沃獨立地位的國家和地區(qū)有百余個。過去一年來,有約十個國家撤銷了對科索沃獨立地位的承認。很大程度上說,這是塞爾維亞與科索沃關系加劇緊張和博弈的另一種反映。
聯(lián)系當前的情況來看,科索沃問題集中于兩個層面,即怎樣使塞科回到談判和對話的正常進程,以及能否找到符合各方利益和訴求的“終極方案”。對于前者,美國和歐盟及其主要成員國基本有此共識,但是如何處理好塞爾維亞堅持的“撤銷100%關稅作為重啟談判的前提”以及科索沃主張的“承認其獨立是撤銷關稅和回到對話的基礎”則是不小的難題。就后者來講,在歐洲和全球形勢充滿不確定的情況下,歐盟是否有能力、美國是否有意愿這么做尚需認真考察和研究。與此同時,在美國不斷釋放或將介入塞科談判的信號的同時,塞爾維亞方面希望俄羅斯、中國等參與進來,其后續(xù)如何發(fā)展也值得跟蹤??品酱舜巍皥?zhí)法行動”造成一名俄羅斯籍聯(lián)合國官員受傷,俄羅斯就此對科索沃以及美歐表達了譴責與不滿。在其西巴爾干空間不斷被擠壓的情況下,俄羅斯不會放棄任何影響科索沃局勢的機會與手段。
近30年來,國際社會為解決科索沃問題進行了不懈努力,但仍然難以找到一種“靈丹妙藥”。自4月底柏林峰會后,聚焦塞科關系的歐盟、歐洲、西巴區(qū)域以及各種雙邊的會議和會見層出不窮。由于科索沃問題的復雜性及其對于西巴地區(qū)形勢的重要性,擬于7月初在巴黎舉行的西巴爾干峰會能否將塞科拉回到談判桌、使雙方重新回到有序的對話軌道上來,的確令人期待。同時也應看到的是,塞科關系十分脆弱和敏感,事態(tài)頻發(fā)將是常態(tài),但在歐洲一體化的共同約束和美國(北約)的威懾下,尚不至于發(fā)展到真正的軍事對抗和沖突。概言之,科索沃問題的徹底解決依然任重道遠。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歐洲‘難民危機與民粹主義問題研究”<16CMZ027>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