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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之宴宴

      2019-07-25 01:41:38鹿嶼森
      飛言情B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御史

      鹿嶼森

      1

      我在御史府度過的第一個早夏,恰逢風(fēng)鈴初開時。

      “這是新品風(fēng)鈴草,去年從西陵移栽過來的。”我的手指剛觸上花瓣,身側(cè)便有人攜香而來,“你若喜歡,我再命人種些在府上?!?/p>

      我在來人靜靜地注視下羞紅了臉,擺擺手道:“不用,我只是覺得挺好看的?!?/p>

      “確實好看?!?/p>

      對方輕笑一聲,抬手緩緩從花叢中折下一朵,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一只亂入的手截了胡?!按搜圆钜?!怎么能只說花好看呢?”手的主人倏地把花插在了我的額角,“應(yīng)該說,花無色來人更嬌……對不對,小師姑?”

      心里剛起的那點兒漣漪瞬間平息了,我默默拍掉那朵可憐的風(fēng)鈴花,換回表情淡漠的僵尸臉,對著眼前眸子晶亮的不速之客腹誹:狗皮膏藥。

      這塊長得還挺不錯的狗皮膏藥叫唐景云,他爹是當(dāng)朝崇遠(yuǎn)侯,姑姑是尊貴的德寧郡主,外面的人都喚他唐小侯爺。他出身是鍍金的,樣貌是出挑的,這么一個本該謫仙一樣的主兒,卻天天黏著我當(dāng)塊狗皮膏藥,我至今也不能理解。

      “晏晏臉皮薄,你快別鬧她了。”

      “段宜修,你該去上早朝了吧?”唐小侯爺似乎對旁人很不滿,怒目懟了他一句,轉(zhuǎn)而又笑瞇瞇地看向我,“等會兒小師姑教我練劍,好不好?”

      “不好?!蔽矣舶畎畹鼐芙^道。

      “那就這么說定了。去后院練,我先換身衣服準(zhǔn)備一下?!?/p>

      我懷疑唐景云有選擇性屏蔽別人說話的特殊能力,不然為什么我冷臉對他那么多次,他卻一點兒沒受影響?不過也可能是他臉皮厚。

      2

      唐景云與我的孽緣始于五個月前。

      那時我不知道段宜修是御史大人的公子,我也還沒成為伴他左右的女護(hù)衛(wèi)。我跟他都在鐘鳴山上的玉衡谷習(xí)武,我是被老谷主從溪畔撿來的棄嬰,一直被老谷主養(yǎng)在身邊。他則是十六歲才入谷,雖然他比我年長,但按照輩分,他還要尊我一聲小師姐。但他很少這么叫,大多數(shù)情況都是直呼我的名字。

      而唐景云,自段宜修出谷后便死乞白賴地訛在御史府不走了,美其名曰向他討學(xué)問、習(xí)武功,非要拜他為師,一廂情愿地喊我小師姑,樂此不疲。

      “其實景云只是看著不正經(jīng)而已。”段宜修早看出我厭煩唐景云,總是很有耐心地跟我解釋,“崇遠(yuǎn)侯老來得子,他母親懷他懷得很辛苦,出生時又差點兒被臍帶纏住喉嚨夭折。他沒經(jīng)歷過世事煩擾,多少養(yǎng)出了點兒驕縱的少爺性情。他就是單純地喜歡你,沒有惡意。”

      “可我不喜歡他?!蔽覊褐ぷ樱睦飷瀽灥摹?/p>

      沒錯,世事就是這么難料。

      我偷偷摸摸地喜歡的師弟,是唐景云這塊狗皮膏藥的發(fā)小。

      聽段宜修說,他跟唐景云少時總能在各種各樣的筵席會面,但也僅限于點頭之交??赡炒窝鐣r,他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對方都很討厭吃芋頭,才自此產(chǎn)生了深厚的友誼。

      聽完我差點兒窘得翻白眼,但又不好說什么,只得淡淡地回個“哦”字了事。

      “晏晏,我覺得你不用時常冷著一張臉,女孩子笑笑才好看?!?/p>

      我傾慕的少年郎,他豐神俊朗,長身玉立,喜歡笑起來陽光燦爛的姑娘。

      但我從小就很少笑,縱然在谷中老谷主給了我許多的關(guān)愛,可比起其他同門,我還是有揮之不去的自卑感。段宜修剛來谷中時就很討人喜歡,有好幾個師姐妹都傾慕他,她們會大方地送他好吃的果子,約他爬山看景,而我只會默默地觀察他,不敢聲張,不敢靠近。

      我是不配去接近段宜修的。

      可少女心事堆積到一定程度,總成愁緒。某日我偶然撞見段宜修跟一個小師妹在竹林中練劍,兩人說說笑笑的,氛圍融洽。小師妹有一張圓圓的臉,笑起來擠出唇邊隱隱的酒窩,是他喜歡的模樣。我躲在遠(yuǎn)處,酸得整個人都不好了,猙獰著徒手掰斷了旁邊的竹枝,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jīng)滿臉都是淚水。

      而倒霉的唐景云,就是在這時撞在我的爆發(fā)口的。

      我轉(zhuǎn)身欲逃,卻忽然撞上一個陌生的少年——他緊蹙著眉,表情扭曲,齜牙咧嘴地歪頭看了看我:“你……你怎么了?”他見我不答,便掠過我,伸長脖子往竹林深處望了望,眼睛“騰”地一亮,“喂——段宜修!”

      我嚇得猛然回頭,段宜修果然聽見了喊聲,揮了揮手帶著小師妹往這頭走來。

      那個奇怪的少年又瞥了我一眼,接著用更大的聲音喊道:“段宜修!你快點兒過來,這有個姑娘她……啊……啊……!”

      我在慌亂無措中把對方給打了,一拳重重地砸在他的腮邊。

      我承認(rèn),我挺對不起唐景云的。但誰讓他亂喊亂叫——我絕對不想讓段宜修過來看見我這副失態(tài)的樣子。人一凌亂總是下手沒個輕重,等我意識到時,少年已經(jīng)被我一拳打翻在地,捂著嘴巴嗚咽著慘叫。

      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少年起身頂了頂腮,吐出一顆血糊糊的牙來。

      3

      唐景云真的不太正常了。

      介于我一拳打掉了人家一顆牙,搞得我內(nèi)疚又自責(zé),決定跟他鄭重道個歉,要不讓他打回來,我也認(rèn)了。

      我找過去的時候,唐景云原本漂亮的半張臉還腫著,沒骨頭似的掛在段宜修后背上發(fā)牢騷:“你這待的是什么鳥不拉屎的地方?以后我可不來找你了,太折騰本小侯爺了!”

      我以為他是說我,腳步一晃,差點兒摔倒。

      唐景云眼明手快,壓根兒沒給我逃跑的機(jī)會,瞬移似的過來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你……站住,別動,就是你!”

      我認(rèn)命般地閉上眼,沒等來預(yù)想的咒罵或是拳頭,卻等來一個暖熱的擁抱。

      鐘鳴山落日的余暉映在少年浮腫的臉上,把他照得像只清秀的豬頭,我聽見他說:“我還真沒遇到過你這樣的姑娘,”他揚(yáng)起笑容,感嘆地指了指他的腮邊,“這顆蟲牙折磨了我大半個月,疼得我吃不香、睡不好,居然被你一拳根治,太厲害了!”

      我微張著嘴,被超出事態(tài)發(fā)展的結(jié)局驚得僵在當(dāng)場。

      唐景云繼續(xù)眨著他炯炯有神的眼睛說:“我叫唐景云。恩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偷偷瞥了一眼段宜修,他的臉上有隱忍的笑意,好像在旁觀一場笑話。我只覺得在他面前丟了人,所有愧疚之情一掃而空,沒個好氣地回道:“許晏晏?!?/p>

      “晏晏,好名字!”唐景云“啪”地一拍掌,俯身湊近我,“恩人,大恩大德,我仔細(xì)想了想,怕只有我追隨左右來報了。”

      聽到這兒,段宜修終于笑出了聲,而我至此被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人給纏上了。他恨不得昭告天下說他喜歡我,只是因為我一拳打掉了他一顆……蟲牙。

      唐景云真的非常不正常,這話我已經(jīng)說倦了。

      “或許是因為你對他來說很特別,”段宜修還嘗試著勸我,“或許他對你一見傾心,也說不定?!?/p>

      算了吧,這是什么奇葩的一見傾心,我一點兒也不想要。

      何況就是算要,我也不要從段宜修那兒送來的——他沒有對唐景云纏著我這件事表現(xiàn)出任何煩悶的情緒,反而十分驚喜地告訴我,他的發(fā)小小侯爺從沒對任何姑娘如此上心過。

      我該感到開心嗎?

      被我傾慕的少年郎推給另一個人,我該感到開心嗎?

      而我左右為難之際,段宜修要出谷了。他馬上到了入仕的年紀(jì),出谷后不久便要參加科舉考試,從此走上仕途,不會再回谷了。我差不多做好了跟他再無相見可能的準(zhǔn)備,谷主卻突然向他提出了招我做護(hù)衛(wèi)的建議。

      “晏晏年紀(jì)雖不大,但在這玉衡谷中,數(shù)她資質(zhì)最好,劍術(shù)、武學(xué)也最通透?!惫戎靼盐液投我诵藿羞^去,倒上茶,慢悠悠地道,“她沒出過谷,我也不忍心她這輩子殉在這谷里,索性讓她跟著你吧?!?/p>

      “我聽晏晏的?!倍我诵揶D(zhuǎn)頭看了看我,“如果晏晏愿意,我很歡迎她來伴我左右?!?/p>

      段宜修沒有拒絕,我大大地松了口氣。

      這是老天讓我做的選擇,留在谷中過逍遙閑適的生活,還是繼續(xù)做一粒默默望著段宜修的塵埃,我想,在段宜修出谷那天,早早等在出口的我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

      我無法放棄段宜修,但我差點兒忘了,同樣沒放棄的還有一個唐景云。

      4

      唐景云在第一時間得知了我同段宜修一起回到御史府的消息并火速跟了過來。

      他命仆從帶來他的衣物用品,熟門熟路地搬進(jìn)了客房,段宜修的父母都當(dāng)他是半個兒子,由著他折騰。全府上下,最不高興的恐怕就是我了。

      段宜修回府后半個月便迎來了科考。

      他一門心思窩在家里復(fù)習(xí)功課,起初我侍奉在他左右,但架不住唐景云每日來他的院子里尋我。我不理,唐景云還不罷休。無奈之下我只得找理由出府,以免因為我跟唐景云糾纏,擾了段宜修復(fù)習(xí)。

      果不其然,唐景云又跟了出來:“小師姑,你做什么去?”

      “幫公子訂餐席?!蔽彝崎_唐景云靠過來的頭,沒個好氣,“聽說科考結(jié)束后考生都會到酒樓吃席討吉利,這屆考生很多,晚了怕訂不到,你別跟著我。”

      “你要去哪里定?”

      我停下腳步看著唐景云,不想吱聲。

      “不就是訂餐席嗎,跟我走?!彼挥煞终f地一把攥住我的手腕,不知用了多大力氣,我掙扎幾下竟掙脫不開。他跑了兩步,回頭沖我桀驁地咧開嘴,笑容里有陽光蒸騰的味道,“我?guī)闳コ詵|鄴最好的酒?!?/p>

      豐月樓坐落在京城御街最北端,那是全東鄴最好的酒樓。

      御賜匾額懸掛其上,金字招牌,名不虛傳。從前我只耳聞,偶爾下山采買的時候路過幾次,從沒真正涉足過這里。

      唐景云大搖大擺地拽著我過去,剛進(jìn)門就被人熱情簇?fù)碇肓藰巧系陌鼛?,一看就是這里的??汀2幌裎?,到了這種地方幾乎成了啞巴,只能眼睜睜地看他點了滿滿一桌的飯菜,趴在桌上用討好的眼神看我:“小師姑,你來嘗嘗?!?/p>

      “我不嘗。”

      他挑挑眉,舀了一勺到我面前的碗里:“豐月樓的蟹黃豆腐可是一絕,你嘗嘗。”

      蟹黃的香氣入鼻,我感覺自己的舌頭都快打結(jié)了:“我不想吃?!?/p>

      “就當(dāng)是替宜修吃的,你先試試口味?!?/p>

      不得不說,唐景云這句話很有說服力。起初我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淺嘗輒止,后來……絕對不是我突然開啟了什么吃貨屬性,只能怪這全東鄴最好的酒樓讓人欲罷不能。等我跟他面對面強(qiáng)忍飽嗝時,桌子上只剩下空碗空盤。

      我被撐得雙目通紅,還不忘提醒唐景云:“別忘了給公子訂餐席?!?/p>

      “放心吧,我已經(jīng)跟老板打好招呼了?!碧凭霸祁D了頓,恍然意識到什么似的,“小師姑,你喜歡段宜修?”

      突然被人戳破了心思,我慌亂地張張嘴,卻又被唐景云截?。骸叭绻愕幕卮鹗窍矚g,那我想說你錯了。你只是因段宜修好看又優(yōu)秀而欣賞他,這可不叫喜歡。”

      “那什么叫喜歡?”我隨口問道。

      “像我喜歡你這樣的。”唐景云笑得像只偷腥的貓,“我喜歡你,我很確定?!?/p>

      就不能期盼著狗嘴里吐出什么象牙來。

      唐景云話趕話,都在往我跟他身上引,我耷拉下嘴角,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如他所說,仰望多年的欣賞之情算不得真正的喜歡,那他對我的感情,怕是連玩笑都不如。

      5

      段宜修登科那日,御史府上下都一起來看了榜。

      段夫人樂得嘴都合不攏,攥著手絹不停地感謝菩薩保佑。我也打心眼里為段宜修高興,只有府外人士唐景云搖著折扇不以為然:“要我說,登科有什么好?進(jìn)了翰林院,整日與那些枯燥文書為伴,沒勁!”

      還在應(yīng)付道賀的段御史聽了一耳,笑道:“景云來年也夠了年齡,不想去試試嗎?”

      “算了吧。”唐景云“啪”地合上折扇,“我爹總說,在其位,謀其政。站得越高活得越難。段伯父做官做得開心嗎?”

      “別找借口,還不是你自己沒出息?!蔽覍嵲诼牪幌氯チ?,忍不住回了一嘴。

      “我原本是這那么想的,”唐景云見縫插針般鉆過來,“段宜修有出息,小師姑喜歡;我沒出息,小師姑不喜歡……既如此,我來年就去考上一考,考個狀元回來,再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去御史府求親,好不好?”

      “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握著長劍的手心有點兒出汗,“隨……隨便你。”

      “不能隨便啊,我心里受傷了,要小師姑安慰才能好?!?/p>

      “走開,走開,別纏著我……”

      御史大人站在一旁,微笑著看我跟唐景云斗嘴,意味不明,我卻感覺落寞。

      唐景云有句話倒沒說錯,在其位,謀其政。我以前的身份是段宜修的小師姐,現(xiàn)在的身份是段宜修的近身護(hù)衛(wèi),不能逾矩,也無法逾矩。我從未妄想自己有朝一日能進(jìn)御史府的門,我無父無母,這輩子過得平淡且窩囊,我認(rèn)了,卻忘了命數(shù)總有意外。

      唐景云就是那個意外。

      晚上御史府大擺宴席,我沒參與,而是獨自一人回了一趟鐘鳴山。

      沒有向段宜修報備,沒有打擾老谷主,真正的獨自一人——我從未告訴過別人今天是老谷主把我從深山里抱回玉衡谷的日子,我把這天當(dāng)作我的生辰。此時天色已經(jīng)晚了,山中秋風(fēng)蕭瑟,我卻在溪畔看見一個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

      唐景云正蹲在溪邊洗臉,臉上的水珠被月光映得晶亮亮的。

      他抬頭認(rèn)出我,“噌”地一下躥過來,抱住了我的胳膊:“嚇?biāo)滥阈『顮斄?,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這山里又黑又冷,還……還有狼叫!”

      唐小侯爺臉上的水珠打濕了我的衣袖,說話帶著微微的顫音,我差點兒沒繃住笑出聲來,停了片刻反問道:“你怎么在這兒?”

      他濃重的鼻音里帶著一絲小得意:“今天不是你的生辰嗎?我猜的?!?/p>

      我突然感覺自己一臉疑惑的模樣像個智障:“你怎么……”

      “小師姑,我知道你的事,比你想象得多得多。”唐景云放開我,“喜歡一個人,就會忍不住想去靠近她,想了解她。我還知道……”他撇了撇嘴角,話鋒一轉(zhuǎn),“你為了段宜修強(qiáng)顏歡笑的時候特別丑,還不如你哭起來好看?!?/p>

      不會說話你就少說兩句!

      “我沒開玩笑?!碧凭霸埔娢依履?,十分真誠地補(bǔ)上一句,“你哭的時候就是很好看啊?!?/p>

      “唐景云!”我抿著嘴擠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你有毛病嗎?”

      “你看這兒,哈哈……呃……氣氛還是不錯的,遠(yuǎn)方是巍巍山巒,腳下是白水清溪,皎白如是天上宮闕,涼夜恰似好景良辰……”冷風(fēng)一過,唐景云話沒說完便打了個噴嚏。他頓了片刻,索性舍棄了剛才的拿腔作勢,只揉了揉鼻子,面向我輕輕一笑,“小師姑,生辰快樂?!?/p>

      皎白如是天上宮闕,涼夜恰似好景良辰。

      我大概是昏了頭了。

      手心的長劍被握得更緊,我盯著唐景云笑意盈盈的眉眼,心頭竟不可自控地狂跳起來。

      6

      煩,無比地?zé)?/p>

      唐景云的陰影終于入侵到我的腦袋了,在我發(fā)現(xiàn)自己連續(xù)幾天夢到他之后。連段宜修都看出來了我的煩悶:“晏晏,你怎么了?病了?”

      “沒事?!蔽乙槐菊?jīng)地胡說八道,“可能是最近天干物燥?!?/p>

      伏案執(zhí)筆的段宜修停下手,默默地打開窗子,對著剛落了一地的秋雨挑了挑眉。

      “公子這是在埋怨我嗎?”我有些泄氣,垂下眼瞼,“我承認(rèn)我最近狀態(tài)不好,不過公子放心,我不會忘記自己的職責(zé),會盡力保障公子的安全,不會讓公子……”

      “晏晏,”段宜修打斷我,眼神微瀾,“我沒怪你,我只是不希望你不開心?!彼nD片刻,看了看我的反應(yīng),才繼續(xù)問,“是景云讓你困擾了?”

      我被口水噎住,不知該如何回話。

      唐景云確實讓我困擾,只不過這個困擾法,似乎……有點兒跑偏。

      我們在御史府抬頭不見低頭見,要是唐景云主動貼過來,我還能故作姿態(tài)地懟他幾句,可有時分明是偶然撞見,我卻也同樣控制不住心緒。

      最后沒辦法,我找到了一個能絕對隔絕唐景云的好去處——屋頂。

      高處不勝寒。我心懷僥幸,也許吹吹冷風(fēng)能讓我腦子清醒點兒。我的出發(fā)點是好的??删驮谖易衔蓓?,頭暈?zāi)X漲地被風(fēng)吹了半個時辰后,卻隱隱約約聽到了爭吵的聲音。

      “不行!絕對不行,父親,我們不應(yīng)該……”

      “有些事情是不得已而為,你還年輕,宜修?!?/p>

      “明知是錯誤的,也要不得已而為之嗎?”

      “……沒有對錯之分,你要知道,自己是為朝廷盡忠的!”

      是御史大人和段宜修?

      我吐出咬在嘴里的葉梗,定了定神,偷偷摸摸地掀起一塊瓦片。

      但我努力聽了半晌,也只是斷斷續(xù)續(xù)聽了個大概,最后剩在耳邊的居然是段宜修憤怒的反駁聲。在我印象里他幾乎沒怎么發(fā)過脾氣,對待父母更是敬愛有加,這到底是什么事,竟然能讓他跟御史大人吵得這么兇……

      “小師姑!你干嗎呢?”

      唐景云在下面喊我的時候,我正以一個極其詭異的姿勢趴在屋頂偷聽。本來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段宜修的怒火又讓我摸不著頭腦——

      唐景云一嗓子喊過來,直接把我嚇了個激靈,腳下一滑,直直地從上頭栽了下去。

      說來挺慚愧,雖然我的劍術(shù)在玉衡谷數(shù)一數(shù)二,輕功卻一直吊車尾。人果然是不能做壞事的,現(xiàn)下被唐景云的喊聲突然襲擊,我來不及做出任何補(bǔ)救。掉下來的瞬間,我正好對上他驚恐的臉。他倏地展開雙臂,趔趄著向前跑來:“別怕,我會接……”

      等我再反應(yīng)過來時,唐景云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乇晃以以诹松硐隆?/p>

      后背有幾處鈍痛,但都不礙事,唐景云卻顯然沒我這么幸運(yùn),為了防止我磕到石階,他用右腿活活當(dāng)了墊板——等我從他身上爬起來時,他的額角已經(jīng)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小師姑,想不到你還挺……挺沉的……”

      “唐景云!”我聽著他強(qiáng)忍的低吟,內(nèi)心無比慌亂,口齒不清地胡言亂語,“唐景云,你怎么樣,傷到哪兒了?”

      房門“吱嘎”一聲開了,是聞聲趕來的段宜修父子。

      唐景云沖他們擺了擺手,手心輕輕蓋住了我的嘴,艱難地展顏一笑:“噓,別吵……你看,我說我會接住你的,我接住了?!?/p>

      7

      唐景云的右小腿受傷嚴(yán)重,被崇遠(yuǎn)侯強(qiáng)行帶回府靜養(yǎng)。

      雖然崇遠(yuǎn)侯向來放任唐景云,但他是侯府的獨子,又是在御史府傷的,如果不是看在御史大人的面子上不好發(fā)作,我甚至懷疑他會讓人把我就地正法。

      不過唐景云完全不想追究此事,他向來是樂天派,臨走還不忘調(diào)侃我:“小師姑,我以后要是落了殘疾,你可得負(fù)責(zé)養(yǎng)我??!”

      “你住口,不許說這樣的話,”我又羞又氣,“你的腿一定能好?!?/p>

      “你是不是心疼我了?”明明傷得路都走不了,他卻笑得比誰都開心,“我走了以后你想不想我?我肯定會想你的,我舍不得你。”

      “我不想你,”我的語氣依舊很差,“你的傷一日不好,我就一日不想你?!?/p>

      “段宜修,你看小師姑好無情?!碧凭霸莆貙傋哌^來的段宜修噘嘴。

      “行了,別貧了。你快回府養(yǎng)著吧,過陣子我會找機(jī)會帶著晏晏去看你的?!?/p>

      “哈哈,段宜修,還是你夠朋友!”

      我默默地看著段宜修跟唐景云對話,這才是我記憶里一直從容淡然的他。當(dāng)他跟御史大人從屋里走出來,好看的眉頭緊緊蹙著,周身散發(fā)著怒不可遏的氣息時,我覺得他有點兒陌生。因為唐景云受傷的突發(fā)狀況,我也來不及多想,但事后他問我為什么會摔下來時,我沒有對他說全部的實話。

      唐景云走后,御史府突然恢復(fù)了清凈。

      每次行至后院,我卻總是恍惚看到唐景云纏著我練劍的身影,就算被我惡言相向他也不會惱怒。院內(nèi)的風(fēng)鈴草早就謝了,風(fēng)里依稀還有花香,少年指尖灼熱,總是追著我往我頭上戴花,雖然總是會被我摘下來丟掉,踩爛。

      從前我在角落注視段宜修時落寞心酸,卻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難耐又不安。

      于是我第一次主動對段宜修開口:“公子,我們……有機(jī)會去看看唐小侯爺吧。”為防被他識破心思,我還煞有介事地補(bǔ)了一句,“他是因為我才受傷的,總對他這么冷漠,我也有點兒過意不去?!?/p>

      段宜修的眼神突然變得復(fù)雜:“那……你覺得景云會愿意原諒你嗎?”

      我被問愣了。

      是啊,一直以來都是唐景云追逐著我,而我?guī)缀跷丛鴾厝岬鼗貞?yīng)過他。如果他不愿意原諒我,或者不再想要靠近我……我的心沒來由地痛了一下,喉嚨有些發(fā)干:“我不知道,公子。但我還是想把我的想法告訴他,即使他選擇不原諒?!?/p>

      段宜修吐了口氣,笑笑摸了摸我的頭發(fā):“對不起,我不應(yīng)該這么問的。你放心,景云不會在意的,你去看他他會很高興?!?/p>

      “……真的?”

      “過不久便是崇遠(yuǎn)侯的生辰宴,御史府也會上門盡禮,到時你跟著我便可?!?/p>

      不得不說段宜修真的貼心又聰慧,這樣的打算既避免了貿(mào)然登門的尷尬,也給我尋了一個過得去的理由。對,我可不是迫切地關(guān)心唐景云的,只是順便,順便去看望他一下!

      為了防止自己被趕出來,登門拜訪時,我一直低眉順眼地跟在段宜修身邊,寸步不離地盡著護(hù)衛(wèi)的責(zé)任。

      直到宴會快開始我才得了段宜修的令,讓我趁著賓客寒暄溜去內(nèi)院。

      唐景云離開御史府已經(jīng)月余。從前我在谷中時,只知太陽東升西落是一天,可沒有了他在身邊的日子,竟過得比從前還要簡單無聊。

      我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想象等會兒唐景云突然見到我會是什么表情。

      然而當(dāng)時滿心期待的我并不知道,我終究還是沒能見到他。

      8

      當(dāng)我嘗試著睜開眼時,光亮并沒有到來。

      我的眼和口都被堵住了,鼻子能嗅到一股濃郁的潮氣,手腳都被緊緊地綁住,使不上什么力氣。這種酸軟無力讓我漸漸想起了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原本我正趕去內(nèi)院,手腳突然一陣酸軟,不受控制地栽到了地上。

      不是吧?探個病而已,難道我真的開心到四肢無力的程度?

      才怪!

      我被人暗算了,甚至不知道對方是誰。

      要是讓谷主知道,他一定會氣得臭罵我一頓。不過我細(xì)細(xì)想了一番,自己好像也沒跟什么人結(jié)怨……難道暗算我的人是沖著段宜修來的?

      我在黑暗里挪動身體,摸索著自救,卻聽見外面?zhèn)鱽砹艘魂囙须s聲。

      御史大人中氣十足的聲音極具穿透力地傳入耳中:“不論怎樣,人是在侯府不見的,抱歉擾了侯爺慶生的興致,可也得給我御史府一個交代吧?!?/p>

      “御史大人放心,本侯定會給出交代,不會坐視不理……”

      “既如此,侯爺不妨直接讓我的人進(jìn)去看看便是,左右侯府不差這一間屋子,侯爺這般遮遮掩掩,怕不是有什么交代不清的……”

      我的鼻尖憋出幾滴悶汗,停下摸索繩索的動作,有點兒頭腦發(fā)蒙。

      外面的吵嚷夾雜著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讓我的思緒混亂不堪。直到“砰”的一聲響,有人似乎破門而入,我的眼睛才感受到外面突如其來的天光。有人解開我身上的繩索,眼、口處的封條,小心翼翼地把我扶了起來。

      我從來沒有在段宜修的臉上見過這樣苦澀又隱忍的表情。

      “晏晏,”他的喉頭滾了一下,沖我伸出手,“回家了?!?/p>

      后來我一直在糾結(jié)我被暗算這件事到底哪里顯得蹊蹺,其實我從一開始就想錯了。

      御史府犯不著為了找我在侯府大動干戈,并且侯府也壓根兒就沒有暗算我的道理。唯一行得通的解釋就是御史大人想要破門去搜尋的目的重點不在于我,而在于搜尋。

      他們不可能無緣無故地搜查侯府,只是想找個合理且不會落人口舌的由頭。

      “御史臺早就查出崇遠(yuǎn)侯私下與反黨勾結(jié),但一直找不到證據(jù),才借此機(jī)會搜查侯府,以便審結(jié)歸案。”

      “所以你們故意‘暗算我,拿我做誘餌設(shè)了一個局?”我哭笑不得地詢問段宜修,“既然如此,你為什么要告訴我真相?”

      “晏晏,對不起,但我不想騙你?!倍我诵迖@了口氣。

      聯(lián)想到上次段宜修跟他爹吵架,我恍然大悟。

      他不是沒有抗拒過這樣的提議,但卻無能為力——崇遠(yuǎn)侯犯了錯,他只能選擇毫不留情地參崇遠(yuǎn)侯,縱然……他要參的是他最好朋友的父親。

      “對不起?”我忍不住陰陽怪氣地嗤笑一聲,“這句‘對不起你應(yīng)該對唐景云說?!?/p>

      我們都對不起唐景云,因為我也間接成了害他家破人亡的兇手。

      因著御史臺交付上去的證據(jù),崇遠(yuǎn)侯謀逆之罪已然坐實,不日將處斬抄家。郡主貶為平民,其余男丁發(fā)配充軍。

      段宜修說,他原本是想力保唐景云的,可唐景云拒絕了。

      我不曉得唐景云要多久才能接受這樣的變故。

      就在我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他的時候,在他充軍前一天,他卻突然出現(xiàn)在御史府。

      那天天氣陰郁,下著薄雪,唐景云沒有進(jìn)門,默然等在門外。他的腿傷看上去好像又嚴(yán)重了,不便站穩(wěn),只能靜靜地倚在門口的石柱上,看著我和段宜修。

      “段宜修,我就問你一句,”唐景云直直盯著段宜修,“那些證據(jù),真的是從侯府里搜出來的?”

      段宜修沒有說話。

      唐景云了然地斂眉笑了,一切盡在不言中。

      御史大人說得沒錯,御史臺效忠朝廷,只做對朝廷有利之舉,沒有對錯之分。既然崇遠(yuǎn)侯有罪確為事實,那些證據(jù)到底是不是來自侯府?從何而來?孰對孰錯?都不重要了。

      唐景云問話時全程沒有看我一眼,我?guī)状蜗腴_口,又覺得沒有立場,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轉(zhuǎn)身離開。他走了幾步之后突然停下,沒再回頭地擺了擺手:“晏晏,保重?!?/p>

      9

      冬去春來,一晃三年。

      三年的時間里段宜修已經(jīng)在翰林院混得風(fēng)生水起,御史大人幾次有意讓他調(diào)職到御史臺,都被他不著痕跡地拒絕了。他心里有一道始終跨不過去的坎,我也有。

      段宜修到了適婚的年紀(jì),但他對此事仍舊興致缺缺。御史大人無奈下甚至想把我往前推,可能覺得我在身邊知根知底,乖巧靈秀,也是可以接受的。

      我笑著問段宜修:“你想娶我嗎?”

      段宜修答非所問:“你還在等景云?”

      我瞬間斂去笑容,瞪了他一眼:“你管不著,反正我不想嫁給你?!?/p>

      有時候,你覺得放棄一個喜歡的人很難,但好像也很容易。

      這年我生辰那天,特意讓段宜修放了我半天假回玉衡谷看望谷主。下山途中我轉(zhuǎn)了個彎行至溪畔,好像是某種約定。這一年也同往年一樣,我靜靜地逗留了片刻準(zhǔn)備離開,卻注意到頭頂上空飄著一只……

      風(fēng)箏?

      誰會在深山老林里放風(fēng)箏,怕不是腦子不好……果然,我還沒腹誹完,那只晃晃悠悠的風(fēng)箏就被卡在樹梢上不動了。我好笑地瞇眼看了一會兒,飛身上樹把風(fēng)箏取了下來,卻發(fā)現(xiàn)上面有字——是一個俊逸的“晏”字。

      身后傳來踩在殘枝枯葉上的腳步聲,我攥緊手指,卻不敢回頭。

      “你的輕功倒是精進(jìn)了不少,看來不會再摔了?!彼谖疑砗笳径?,雙手扶住我的肩頭,讓我不得不轉(zhuǎn)身對上那雙明亮如昔的眼睛,“好久不見,小師姑?!?/p>

      唐景云回來了,當(dāng)我終于快要說服自己相信他不會回來的時候,他卻回來了。

      如果不是他走起路來有點兒跛,恍惚還是從前那個不諳世事、單純陽光的唐小侯爺。他拉著我找了個石墩子坐下,撇撇嘴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噓,我不怪你,這不是你的錯?!?/p>

      三年前的變故讓唐景云的腿沒有得到及時的休養(yǎng),因此落下了病根。

      因為跛腳,他在最初參軍時吃盡了苦頭,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公子在嚴(yán)苛的戰(zhàn)亂打磨下,漸漸成長為一個隱忍又精干的小主將。

      “當(dāng)時氣盛,又突遭變故,難免想不開。其實我不怪你,也不怪段宜修?!彼次乙桓笨炜蘖说谋砬?,抬手拍拍我的頭,“你是受害者,而很多事情段宜修也身不由己,自從參軍后,我才漸漸明白。”

      我胡亂地點點頭:“那你為什么回來?”

      “說來有件很奇怪的事?!碧凭霸坡柫寺柤绨?,“以前我一直被蟲牙折磨,自從你把它打掉的那天起,我就不再疼了。可自從我離開你,那顆黑乎乎的牙洞……”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臉,“不但又開始疼了,還反復(fù)提醒著我一個事實。”

      “什么?”

      唐景云咧開嘴角:“提醒我……想你了?!?/p>

      我定定地望了他許久,好像又回到那個皎潔的涼夜,白水清溪,緩慢流淌。少年安靜地站在面前,月色不會比他眼里的柔光更動人。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他:“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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