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故
后來他又說:“你配說喜歡這兩個字嗎?”
可是到頭來,他還是把僅有的溫柔全給了她。
01
六月末尾那幾天,C城下了一場前所未見的大暴雨。
整個城市都被浸在雨里,潮乎乎的仿佛能擰出水來。
許萬洲站在落地窗前看了半晌雨景,秘書被晾在身后,拿不準(zhǔn)該不該上前。也不知站了多久,他總算轉(zhuǎn)過身來,秘書松了一口氣,連忙把合同遞上去:“許總,和萬科的合作談好了。”
許萬洲眼皮都沒抬,徑直往門外走:“通知司機去接林漁?!?/p>
司機膽戰(zhàn)心驚地跨進駕駛座,破開雨簾一路開到城郊。新建的高鐵站聳在夜色里,影影綽綽地露出邊緣的輪廓。
許萬洲看了眼手表,抬腿邁進出站廳,剛好就撞上了正在下電梯的林漁。一身裸色連衣裙,鬈發(fā)安靜地披在肩上,似乎又瘦了點兒。
看見許萬洲,她下意識地把頭低了低,徒勞地想避開他的視線。
許萬洲迎面走過去,順手接過她的行李箱:“以為不坐飛機就能躲過我?”
林漁心里明明怕得要死,面上卻還是強撐著:“我沒想躲你,我只是……”
她思索了半晌也沒找到合適的理由,最終還是泄了氣:“對不起?!?/p>
“林漁。”許萬洲替她拉開車門,體貼地抬手懸在車頂,“你對不起我的可不只是這一件事。”
兩人并肩坐在寬敞的后座,林漁內(nèi)心掙扎了半晌,還是把冰涼的胳膊攀上許萬洲的肩頭,喃喃地撒嬌道:“冷?!?/p>
許萬洲揉揉眉心,探過身扣住她的頸子。兩人間的距離不過十幾厘米,他變本加厲,又往前湊了湊。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緊張得睫毛都在打架。
維持著這個姿勢待了一會兒,許萬洲到底還是松開了。他強迫林漁睜開眼睛,語氣里帶上了警告的意味:“我早說過,你要什么我都能給你,用不著這樣委曲求全。”
林漁的聲音自黑漆漆的夜色中傳來,怯怯地問:“那我要是真的喜歡你呢?”
02
許萬洲頭一回見林漁的時候攢了一肚子的氣。
那會兒正是盛夏時分,許萬洲被老爺子派去小漁村當(dāng)監(jiān)工,日日在太陽底下曬著,海風(fēng)一吹身上黏得發(fā)膩。漁村小且不發(fā)達,遍地只見細(xì)密的漁網(wǎng)和要死不活的魚,帶過去的女伴借口海鮮過敏,哭了一通后逃上飛機,撇下他一人在那偏遠(yuǎn)的地界受罪。
許萬洲實在無聊,打電話向發(fā)小訴苦:“你說老爺子開發(fā)這鬼地方是不是單純?yōu)榱苏勰ノ???/p>
發(fā)小在那頭笑得直不起腰,轉(zhuǎn)頭就帶了一幫公子哥兒來看許少的笑話:“沒想到啊,沒想到,許萬洲一表人才、玉樹臨風(fēng),最后被個小漁村整成黑人了?!?/p>
許萬洲一拳砸在對方肩頭:“少放屁,你來你也黑?!?/p>
林漁是被她哥哥強行押過來的:“許少這會兒心情不好,你過去跟他打個照面寒暄幾句,大家也認(rèn)識認(rèn)識?!?/p>
林漁氣得跺腳,仰頭嚷道:“我是賣笑的嗎?”
林廷川連連搖頭:“你能不能懂點兒事兒!我們家現(xiàn)在敗落到什么地步了,別人不知道,你能不知道嗎?”
林漁那會兒不過二十來歲,本科還沒畢業(yè),心里的不痛快全寫在臉上。她拗不過林廷川,便只好在許萬洲身上發(fā)作。
她見許萬洲迎面的第一句就打在他的臉上:“我不能聞煙味兒?!?/p>
許萬洲心里雖然窩著火,但從來不和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置氣。他只愣了一瞬,便從善如流地滅了煙頭,饒有興味地看著林漁小鹿般的眼睛:“好,往后有你的地方我都不抽煙。”
林漁沒料到他這么好脾氣,暗自撇嘴,心里道:裝模作樣。
一行人起哄要陪許少“體驗生活”,浩浩蕩蕩地在一家農(nóng)家樂落座。許萬洲拿著菜單指點江山:“蒜蓉扇貝,油燜大蝦……”
林漁成心抬杠,沒點兩道菜就打斷了他:“我不能吃油膩的?!?/p>
一桌人面面相覷,不知小丫頭在鬧些什么。林廷川“嘖”了一聲罵她不懂事:“小時候不是挺能吃漢堡的嗎?”
林漁挑挑眉毛,搖頭晃腦道:“現(xiàn)在我長大了。再說了,這地方窮鄉(xiāng)僻壤的,我水土不服。你讓我坐飛機回去,興許就能吃了?!?/p>
林廷川沒想到她這么砸場子,抬手裝作要收拾她,被她無畏地瞪著,最終又無奈地落了回去。
許萬洲在旁邊饒有興味地看了會兒,對著服務(wù)員吩咐道:“給這個妹妹下碗面條,再把你們最好的醫(yī)生叫過來?!?/p>
日頭高懸在空中,曬得空氣都要沸騰起來。一群在金玉堆里長大的人圍在圓桌前吃野味,雖然不比星級餐廳,但也還算盡興。只有林漁一個人捧著一碗熱氣沖天的清湯掛面,一根一根地往嘴里送。
林廷川人精一般,看出許萬洲對自家妹妹的心思,憋著笑拍了拍林漁的肩頭:“多吃點兒,看許少對你多好?!?/p>
林漁用筷頭挑起一段小蔥,又泄氣地扔進碗里,咬牙切齒道:“是,謝謝哥!許少果然名不虛傳,花花腸子專會用在女人身上。”
林廷川一下斂了笑容,還沒來得及圓場,許萬洲就含笑答道:“看來許某果真是聲名在外,連林小姐都知道我的特長了。不過——”他故意拉長了音調(diào),悠閑地呷了口茶,“林小姐在我眼里可不算女人?!?/p>
林漁被這話氣得一愣,待要反擊,許萬洲卻已起身,十分愉悅地道:“失陪了,我這個花花公子還得回去監(jiān)工糊口?!?/p>
03
林漁仍舊沒放棄和許萬洲抬杠這件事,但許萬洲的經(jīng)驗顯然更豐富,她三次里有兩次被堵得說不出話,鮮少有占上風(fēng)的時候。開始兩天林廷川還會勸她收斂,后來見許萬洲頗有些樂在其中的意味,也就由著她胡鬧了。
他們住的農(nóng)家樂臨海,院門外幾十米就是一片洶涌波濤。林漁嬌氣,兩只蚊子便被鬧得她無法安睡,只好揣著一肚子怨氣下床,跑到海邊消磨時間。
那會兒正是半夜時分,海浪在黑漆漆的夜色里翻騰,礁石聳在岸邊,顯露出奇異的形狀。
林漁其實不會游泳,但天氣燥熱,她見了水便想撲進去,猶疑著走到海邊,伸腳試探了下深淺。后來膽子漸漸大起來,索性在沙灘上躺下,半邊身子在岸上,半截小腿浸在水里。
許萬洲出門時看見的就是這樣詭異的一幕:海邊躺著個一動不動的不明生物,黑夜里看不太清,隱約是個女人的形狀。
林漁正閉目養(yǎng)神,忽然就被人撈了起來。她嚇得尖叫一聲,睜眼就看見了許萬洲英俊的臉。
還沒來得及發(fā)作,許萬洲就挑起眉毛笑她:“怎么了?被我打壓了幾天就要跳海自盡?”
林漁“騰”地一下漲紅了臉,伸手捶在許萬洲的胸前:“你也知道你是在打壓我?”說罷又意識到自己還被他抱在懷里,氣急敗壞地嚷嚷,“放我下來!”
許萬洲從善如流地放林漁下來,她沒站穩(wěn),一個踉蹌倒在他護著她的手臂上。
許萬洲嘴角含著笑意:“你看你,別急著投懷送抱嘛。”
林漁無語。
深夜,海邊,孤男寡女。林漁覺得這場景實在危險得過分,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引開話題:“你怎么不睡覺?”
“被咬醒的。”許萬洲伸開小臂,露出幾個圓圓的被蚊子叮的包。
林漁也是極易吸引蚊子的體質(zhì),看著那幾個紅紅的印記,她生出了點兒惺惺相惜的意味,即刻便想握住許萬洲的手,拍拍他的肩。
她是這么想的,下意識地也這么做了。只是許萬洲個子太高,林漁半舉著手臂隔在兩人中間,一時有些尷尬。
許萬洲看她懸著小臂不動,倒也猜出了幾分意思。捏過她的手腕放在自己肩上,調(diào)侃道:“踮踮腳還是夠得到的。”
林漁生平最氣別人說她個子矮,當(dāng)下把手掌握成拳頭,不留余力地砸在許萬洲的身上。
許萬洲沒什么感覺,反倒是林漁用力過猛疼了一陣兒。她絕望地閉上了眼,認(rèn)定眼前的人和自己犯沖。
頭頂是璀璨的星河,面前是波濤洶涌的大海,林漁心里忽而生出了點兒浪漫的感覺。她別過頭小心地偷看許萬洲。他鼻梁高而挺拔,下頜線流暢分明,算得上一個美男子。她心里偷偷地想:如果他再溫柔一點兒就好了。
許萬洲一早就察覺到林漁偷看他的視線,趁她回頭的時候猛地探過身子,把她半抱在懷里。兩人的距離陡然拉近,呼吸都糾纏在一起。她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后躲,卻撞上了他結(jié)實的手臂。
許萬洲就那么直直地盯著林漁看,黑色的眼眸里盛著她辨認(rèn)不清的情緒。最后還是她先泄了氣,漲紅了臉喃喃道:“你別……”
許萬洲忽而更近了一點兒,伸手拈下林漁的臉頰上的一根碎發(fā),使壞地放到她眼前:“別什么?”
林漁的心跳快得要飛出胸腔,糾結(jié)了半晌說不出話。
許萬洲勾勾嘴角:“之前膽子不是很大嗎?這會兒又不說話了?”
說罷,他閑閑地起身:“走了,回去睡覺?!庇洲D(zhuǎn)身囑咐道,“以后不許一個人跑到海里假裝自殺了。”
林漁一個人呆坐在原地,臉頰的余溫遲遲不散。她原本以為,剛才要落下的會是一個吻。
在漁村挨了幾日后,許老爺子終于發(fā)話放許萬洲回去,一行人都松了口氣,喜笑顏開地去了機場。林漁心里一時高興,一時郁悶,慶幸終于能離開許萬洲,又隱約擔(dān)心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他。
許萬洲的航班比他們早半小時,登機前他和朋友一一告別。末了,輪到林漁,他伸手敲了敲她的腦袋:“往后別再讓你哥把你當(dāng)苦力用了?!?/p>
一行人都笑了,只有林漁一個人悶悶不樂,象征性地撇了撇嘴角。
04
林漁本科念的是珠寶設(shè)計與管理,到了大三要找公司實習(xí),她犯懶,總想著托關(guān)系,走后門,混一個證明回來應(yīng)付學(xué)校。
林廷川知道后在飯桌上提了一句:“許萬洲他們家好像有個做珠寶的牌子。”
林漁心里跳了一下,面上卻故意露出難色:“不能換個人嗎?許萬洲實在是煩?!?/p>
林廷川放了筷子:“再不然就是方家在南非的礦石場,你去嗎?”
再見許萬洲便是在許氏的珠寶公司里,他一改在漁村時的休閑模樣,一身剪裁合體的西裝,肩寬腰窄的,愈加顯出風(fēng)流的氣度。
林漁不知怎的有些緊張,羞澀地藏在林廷川身后,只用余光偷偷打量他。
得知他們的來意后,許萬洲輕笑了一下,探身把林漁揪了出來:“你哥在家怎么教你的,見了老板連招呼都不打?”
林漁窘得耳朵發(fā)燙,老老實實地鞠了個躬:“老板好。”
許萬洲看著她乖巧的樣子,心情難得舒暢起來,扭頭把主管叫到跟前:“陳杏,給你安排個小姑娘,林家的千金——林漁?!?/p>
陳杏一身職業(yè)套裝,踩著十厘米的細(xì)高跟健步如飛:“跟我過來吧。”邊走邊扭頭問,“你的名字是哪個字?”
“雙木‘林,三點水那個‘漁?!?/p>
陳杏了然地點點頭:“確實帶著你們林家暴發(fā)戶的氣質(zhì)?!比缓罅探o林漁一摞資料,“盡快整出來,三點開會要用?!?/p>
林漁的本意不過是混個實習(xí)證明,卻沒想到真的給自己找了一堆工作。她對著那一摞文件犯難,每個數(shù)字都認(rèn)識,連在一起卻不明所以。最終,她還是去找了陳杏,果不其然被罵了一通:“都像你這樣的話,公司不要做了!這種水平也好意思說是C大的學(xué)生?”
林漁沒吱聲兒,偷偷在心里還嘴:又不是你的公司,生這么大氣干嗎?!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林漁才想起來自己是被林廷川送過來的,正糾結(jié)著打車還是叫人接,一輛車就停在了她面前。
車窗放下來,里面露出許萬洲的臉:“上來,請你吃飯?!?/p>
林漁拉開車門坐進了副駕駛座,憋著一肚子委屈又不好發(fā)作,斟酌了一會兒,試探性地開口:“你平時對員工們兇嗎?”
許萬洲看著林漁小心翼翼的模樣,心中已經(jīng)猜到了幾分,有意逗她:“兇。我們公司的企業(yè)文化就是這樣的,越兇級別就越高?!?/p>
林漁被陳杏劈頭蓋臉訓(xùn)了一頓,腦子昏昏沉沉的,真信了許萬洲的鬼話,咽了口唾沫道:“那我現(xiàn)在豈不是上了賊船,不能脫身了?”
“這會兒腦子還挺靈光?!痹S萬洲單手扶著方向盤,伸手在林漁頭上敲了一下,“陳杏給你派了什么活兒?”
林漁哼唧半晌講不清楚,學(xué)了資料里的幾個詞給許萬洲聽,他了然地點點頭:“明天早上在公司樓下等我,我?guī)闵先?。?/p>
林漁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湊上前問:“不能去我家接我上班嗎?”
許萬洲饒有興味地看了她一眼:“和老板關(guān)系太好,可是會被說閑話的?!?/p>
05
第二天早晨,許萬洲如約出現(xiàn)在林漁家樓下。她跟在許萬洲身后進公司,一路遇見的人都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她猜不透他到底要干嗎,只是隱約覺得有人替自己撐腰了。
電梯停在十八層,許萬洲看見陳杏的第一句就開門見山:“什么時候?qū)W會苛待新人了?”
陳杏看了林漁一眼,鎮(zhèn)定應(yīng)對道:“我記得許總從前不喜歡告私狀的人?!?/p>
“陳杏?!痹S萬洲習(xí)慣性地把手撐在辦公桌上,用了警告性的語氣,“林漁是個傻子,但我不是好糊弄的?!?/p>
“三年前的舊賬發(fā)給實習(xí)生做,我不知道你開的是哪門子的會。”
“她不配當(dāng)C大的畢業(yè)生,你讓一個學(xué)設(shè)計的去做財務(wù)的活兒,你就配做主管嗎?”
陳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時說不出話來。林漁站在許萬洲身后,心里默默贊了一聲:真帥。
許萬洲忽而轉(zhuǎn)身問她:“還想跟著她嗎?”
林漁沒敢和陳杏對視,瑟瑟地?fù)u了搖頭。
許萬洲直起身子,一邊整理袖口一邊閑閑地道:“往后不用見她了。收拾下東西和同事們?nèi)グ屠柽M修吧?!闭f完才想起征求林漁的意見,“想去巴黎嗎?”
林漁雖然不怎么愿意背井離鄉(xiāng),但更不愿意在陳杏手下受罪,點頭如搗蒜道:“想?!?/p>
陳杏在邊上氣得面色發(fā)紅:“許總,去進修是公司給優(yōu)秀員工的福利,您現(xiàn)在把一個剛來的小丫頭加進去算怎么回事?”
“算破格提拔?!痹S萬洲扣上西服扣子,在林漁眼前打了個響指,“走了?!?/p>
林漁乖巧地跟在許萬洲身后,辦公室外是一眾看熱鬧的群眾。見他們出來,眾人都低下頭裝成工作的樣子。她快步追著的他步子,壓低了聲音道:“你剛才真帥。就是……那句‘林漁是個傻子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財務(wù)報表和珠寶造價都分不清的人可不是傻子嗎?”
為了感謝許萬洲出手相救,林漁帶他去了自己慣去的日料店。飯吃到尾聲,他終于閑閑地開口:“有什么想問的就問吧?!?/p>
林漁得到許可后松了口氣,往前湊了湊:“陳杏……為什么難為我?”
“因為她喜歡我?!?/p>
許萬洲說得直白,林漁自覺捕捉到了個大八卦,語氣間充滿難掩的興奮:“辦公室戀情?。∧悄銜谝黄饐??”
“不會?!?/p>
林漁撇撇嘴說許萬洲“無情”,過了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陳杏把她當(dāng)成了情敵。許萬洲正在開車,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窗外的霓虹打在他臉上,映出忽明忽滅的光。
林漁偷偷看他一眼,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直愣愣地問了一句:“陳杏喜歡你,那你……喜歡我嗎?”
許萬洲應(yīng)聲答道:“喜歡?!?/p>
若不是喜歡,不會縱容她任性,不會給林廷川賺錢的資源,不會看她本科時鬧著玩兒的作品,也不會破格送她去巴黎。
林漁臉上騰起兩片紅暈,無措地攥著裙邊,不知往下的話該怎么接。
車子停在了十字路口,八十秒的紅燈。許萬洲探身湊到林漁面前:“‘喜歡你這種話,應(yīng)該由我先說的。”他替林漁綰了耳邊的碎發(fā),輕笑一聲道,“我沒想到你這么心急。”
林漁的臉更紅了點兒,借著紅燈的掩蓋,輕輕地在許萬洲的唇上啄了一下。車窗外響起一聲悶雷,仿佛砸在他心上一般。夏夜的暴雨不由分說地落下來,他有片刻的分神,他不是沒談過戀愛的愣頭青,也不是沒見過主動的女人,只是像她這樣特別的還真是頭一個。后面的車不耐煩地按了喇叭,他重新踩下油門,撂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話:“林漁,你膽子挺大啊?!?/p>
06
林漁還沒來得及享受和許萬洲的溫存時光就踏上了去巴黎的航班。
許萬洲請了國際知名的大師來給員工做交流會,林漁念書時吊兒郎當(dāng),英文水平端不上臺面,更別提法語。別人在一旁聚精會神地聽,她卻只能趴在桌上研究手指。
大師倒也點過一回她的名字,她站起來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身旁的同事不知說了什么,她隱約聽出一個“girlfriend”。一屋子人都笑了,大師也無奈地撇撇嘴角,請她坐下。
林漁閑得發(fā)慌,隔著七小時的時差找人聊微信。閨密不回她,林廷川逮著她罵“小崽子”,只有一回碰巧和許萬洲對上了時間。那會兒他剛熬完一個通宵,迷迷糊糊的,聲音比平時沙啞,順著電話傳過來,令林漁五迷三道。
她對著聽筒哼唧:“我好想你?!?/p>
許萬洲輕聲安撫道:“乖,很快就能見面了。”
林漁只當(dāng)許萬洲隨便揀了句話哄她,沒想到他真的來了巴黎。那天他們剛結(jié)束上午的行程,她一轉(zhuǎn)身,正對上許萬洲看她的眼睛。正午的日頭潑潑灑灑地照下來,他一身休閑裝,認(rèn)真而專注地望向她。
林漁自覺地跑過去,小麻雀一般撲進許萬洲的懷里。身后的同事第一次圍觀老板的私生活,一時不知該擺出什么表情,過了半晌才響起幾句零星的“許總好”。許萬洲無奈地勾了嘴角,沖員工們點頭致意了一下,伸手揉揉她的腦袋:“學(xué)得開不開心?”
林漁撇了撇嘴,用腦袋蹭許萬洲的胸膛,不好意思地說:“聽不懂英文,什么都沒學(xué)到。”
許萬洲輕輕彈了她的小腦袋,無奈道:“你啊,還是回家讓我養(yǎng)著吧?!?/p>
“那怎么行?”林漁仰起腦袋和他斗嘴,“我們新時代的女性可是要學(xué)會獨立的?!?/p>
許萬洲來巴黎不是專程看林漁的,晚上他有邀約,和一幫商界大佬吃飯談合作。她托著腮看他換西服、打領(lǐng)帶,臨到出門還舍不得放人。
許萬洲輕輕撥弄她的劉海兒:“最后一次機會,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林漁眼睛里亮亮地閃出光來:“真的嗎?”隨即又泄了氣,“我沒有帶禮服?!?/p>
“沒關(guān)系。”許萬洲展臂攬過林漁的肩頭,“我的小姑娘永遠(yuǎn)都是最好看的?!?/p>
07
見許萬洲帶著個小姑娘來談生意,一屋子人都有些驚訝。合作多次的女總裁忍不住八卦:“認(rèn)識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見許總帶女孩子過來。小丫頭怎么搞定他的?”
林漁不知這問題該怎么答,干脆沖著她傻笑了一下。
女總裁年逾四十,許久沒見過這樣古靈精怪的女孩兒,一時也跟著笑了:“許總好眼光,我看著也很喜歡呢?!?/p>
許萬洲幫林漁拉開凳子,替她回答道:“不是她搞定的我,是我搞定的她。”說罷對著林漁眨眨眼,“對不對?”
林漁心里存著鄙夷,心想第一次告白,第一次接吻的都是她,許萬洲可沒出什么力。
眾人寒暄幾句后紛紛落座,開始討論股票、證券之類的問題。林漁聽不明白,也不大喜歡當(dāng)天的菜式,用手在桌上畫著無意義的圖案,無聊得幾乎要睡著。
許萬洲注意到她的小動作,故意握住林漁的食指逗她:“別像個傻子一樣,回頭該有人傳我找了個智障女友了。”
林漁氣得跳腳,又礙于眾人的面子不好發(fā)作,在桌下偷偷握了拳頭打許萬洲,壓低聲音道:“那還有人說我找了大款當(dāng)男友呢!”
許萬洲眼角含著笑意:“沒說錯啊,我本來就是。”
有人注意到他倆的動靜,放了刀叉調(diào)侃道:“我看我們還是早點兒結(jié)束吧,許總的心思可不在飯桌上啊?!?/p>
許萬洲應(yīng)聲抬頭,卻仍然沒有松開林漁的手:“不好意思,只是我再不逗逗她,她就要睡著了。”
一桌子人都笑了,打趣著看向林漁:“沒想到啊,許總還有這么體貼柔情的一面?!?/p>
回到住處后林漁忽而委屈起來,假裝用質(zhì)問的語氣道:“許萬洲,先表白的人是我,第一次主動接吻的也是我?!彼龆行┎缓靡馑?,“你憑什么說是你搞定的我?”
“林漁。”許萬洲伸手撐在墻上,把林漁圍在里面,“我說過的吧,你膽子很大?!?/p>
林漁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雨點般的吻就落下來。開始是春風(fēng)拂面,后來漸漸加深,狂風(fēng)驟雨一般。最后她被吻得喘不過氣,推著許萬洲的胸膛哼唧了一聲。他放開她后使壞地湊過去:“現(xiàn)在呢?搞定了嗎?”
林漁臉上飛起兩片紅暈,喃喃道:“嗯……”
08
新年伊始,許萬洲忽然忙了起來,每天連軸轉(zhuǎn)地開會、看合同,總算完成了融資上市。
他一忙起來就顧不上別的,回過神兒來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很久沒好好陪過林漁了。小姑娘倒也沒鬧脾氣,乖乖地做自己的事情。他心疼她,買了奶油蛋糕去看她,電話打過去,她支支吾吾地說自己不在家,改天再見面。
許萬洲倒也沒生氣,拎著蛋糕又回了家,一個人窩在沙發(fā)里發(fā)呆,然后便開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第二天一早,許萬洲是被電話吵醒的。陳杏急切的聲音透過聽筒傳過來:“許總,我們的財務(wù)報表被曝光了,有媒體披露公司有財務(wù)漏洞。”
許萬洲的心往下一沉,但還是撐著場子,冷靜地道:“通知所有人去公司開會。”
許萬洲一個人開車行駛在C城的夜色里,腦子里推測了無數(shù)種可能。公司剛剛上市,忽然被爆出有財務(wù)漏洞,不用想也知道是有人做了手腳。何況所謂的漏洞不過是成立初期資金周轉(zhuǎn)不靈,欠下的虧空早已補上了。
許萬洲晃晃腦袋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公司的財務(wù)總監(jiān)跟了許老爺子幾十年,許萬洲確信他不會背叛公司。
邁進公司的門,陳杏便踩著高跟鞋走過來:“報道的媒體是《每日財經(jīng)》,跟我們沒有過節(jié)。公關(guān)部已經(jīng)擬好了新聞稿,天一亮就發(fā)布?!彼D了一頓,遲疑道,“已經(jīng)初步排查過了,不太可能是我們的員工。”
許萬洲停下步子:“什么意思?”
陳杏吸了一口氣,壓低聲音道:“許總,一般人接觸不到財務(wù)報表,尤其是公司成立初期的。能掌握這么詳細(xì)的資料,除了陳總監(jiān)就是您。您也知道,陳總監(jiān)沒有結(jié)婚,一直是一個人住……”
許萬洲聽得不耐煩,皺著眉道:“直接說重點?!?/p>
“我的猜測,有可能是您身邊新近出現(xiàn)的人,比如……林漁。”
“出去!”
“許總!”陳杏急切地叫了一聲,“我不希望您……”
“我說,出去!”
陳杏離開時體貼地帶上了門。許萬洲獨自坐在辦公椅里,煩悶地解了領(lǐng)扣。林漁,他心里默默念了這個名字。彼時他們已有兩個月沒有過完整的約會了,他想她。他想起林漁仰著腦袋和他拌嘴,把臉藏在他懷里撒嬌,貓進他書房里翻亂他的書架,一臉天真地問他的電腦密碼是什么,說她要做老師留的作業(yè)。許萬洲得承認(rèn),不是沒有可能是她做的。
09
許萬洲派人查了林漁的行蹤,把她堵在了高鐵站。他那樣一個殺伐決斷的人,偏偏在看見她的一瞬間心軟了。林漁的眼神就像遇到了什么洪水猛獸,明知躲不掉,還是下意識地要逃。
他還沒來得及問,她就撐不住說了“對不起?!痹S萬洲心里甚至有一瞬間的憐憫:傻瓜,只要咬死不承認(rèn)就好了。
林漁攀上他的肩頭,胳膊抖得像篩糠,怯怯地問:“那我要是真的喜歡你呢?”
許萬洲心里沒由來地升起一陣邪火,伸手鉗住林漁的下巴:“林漁,你看看你自己做的事情,你配說這兩個字嗎?”
林漁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在他手心里瑟瑟發(fā)抖,但還是強撐著望向許萬洲,不說話也不躲。到底還是他先泄了氣,松了手對司機吩咐道:“送她回家?!?/p>
他們無聲地分手了。許萬洲回公司打理相關(guān)事宜,忙得比年初還要厲害。公司的難關(guān)最終還是渡過了,他的生活又回歸正軌。夜夜燈紅酒綠,一曲笙歌唱到天明。那半年里他不停地?fù)Q女伴,個個腰細(xì)腿長、貌美如花,他卻連名字都記不住。
后來有一回他和林漁不知怎的撞到了同一個聚會上,一屋子人都知道他們的過節(jié),屏住了氣不敢開口。她來得晚,拎著小羊皮包興高采烈地進門,還沒坐下就和他四目相對,笑容來不及收,凝在臉上下不去。
許萬洲的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這半年里他日日食不知味,林漁卻還是從前那個驕蠻任性的小姑娘。好事之人巴結(jié)許萬洲,忙著替他出頭,迎面對她罵道:“也不知道林家老頭兒怎么教的,養(yǎng)的兩個小崽子禽獸不如,專靠著賣笑、使陰招過活?!?/p>
“還有臉出來混呢?也不照照自己的樣子。”那人一邊說一邊端了酒杯過去,灑在林漁腳下,“把這酒喝了,我就替你跟許少求情。”
林漁被嚇昏了頭,釘在原地不知所措。最后還是許萬洲出聲替她解圍:“宋言,讓她走吧?!?/p>
那人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
許萬洲蹙了眉毛:“我說,讓她走吧。”
他一生里鮮少有那么溫柔大度的時候,不多不少全都給了林漁。
10
許萬洲的訂婚儀式在三月,準(zhǔn)新娘是沈家的二小姐沈南屏??雌饋硎菍鹜衽?,只是雙方都清楚他們不過是商業(yè)聯(lián)姻。
林家和許家的恩怨不曾拿到臺面上分辨,林廷川訕訕地到場,贈了許萬洲賀禮。許萬洲的眼神不經(jīng)意地掃視一圈,林漁沒來,她不會來的。
那天陽光好得出奇,他們說賀詞、喝香檳,在眾人的起哄下牽手接吻。醉眼迷離中,許萬洲忽然發(fā)現(xiàn)沈南屏的眼睛和林漁很像,小鹿一般睜著,明亮又倔強。難怪當(dāng)初沈南屏來找他合作,他會莫名其妙地答應(yīng)。
三月底的時候,林廷川入獄的消息傳遍了C城,是經(jīng)濟犯罪。那會兒許萬洲正在巴厘島度度假,美景當(dāng)前,心里卻總覺得不痛快。沈南屏站在他身邊,忽然講了一句:“回去吧?!?/p>
許萬洲不明所以地看著她:“不喜歡這里?”
“不是?!鄙蚰掀翐u了搖頭,“林漁這個時候,一定很難熬。”
他們訂了最近的機票回C城,林漁卻意料之外地沒來?;貒谌?,許萬洲按捺不住主動聯(lián)系了她。
林漁的聲音啞啞的,大約是哭了很久。
他們約在從前常去的咖啡館見面,林漁垂著腦袋,第一句便講:“對不起?!?/p>
許萬洲盯著她的發(fā)頂看了一會兒:“說說你哥的事吧?!?/p>
提起林廷川,林漁的眼眶又紅起來,她不懂商場上的明爭暗斗,支支吾吾講了半晌,最終還是沒能抓住重點。
許萬洲倒也耐心,一路幫她分析疑點:“我聽你提到了好幾次方家,林廷川的事和方家有關(guān)系嗎?”
林漁的手指摁在桌面上,指肚微微泛白,遲疑半晌才開口:“那時候我去偷你的報表,就是方家指使的。
“方家的人趁我哥喝醉了把他扣在地下室,拿他威脅我,要我聽他們的話?!?/p>
林漁的聲音都在顫抖,眼底忍不住泛酸:“我沒辦法,許萬洲,我沒辦法。我現(xiàn)在閉上眼睛,還會夢到我哥被綁在椅子上,脖子邊架著刀的樣子。”
許萬洲蹙起眉毛:“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害怕,我怕他們也對你動手。你們家有那么多產(chǎn)業(yè),損失一家公司,總比卷到黑道里來得容易。我不想讓你受傷害?!绷譂O聲音里透著倔強,小聲講出自己的盤算。
“所以你就瞞著我自己一個人抗?”許萬洲語氣不善,恨不能拍桌起身,最終卻只是伸手按在她頭頂,用力揉了一把,“林漁,你居然以為,我不肯為了你冒險。”
林漁抬起頭錯愕地看著他,眼淚在眼眶里不肯落下。
“在我面前你不用當(dāng)大人?!?/p>
許萬洲抽了紙巾放在她臉上,林漁看不清眼前的東西,只聽見許萬洲的聲音:“這件事情交給我,我會幫你?!?/p>
11
林廷川出獄那天是個陰天。劫后余生,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林漁啊,哥能逃過這劫全都是靠你?。∥覀兗倚」媚镩L大了!
“方家那幫人真不是東西,往后再也不能來往了。
“我在里面聽說許萬洲幫你了不少忙?”
林漁心里五味雜陳,拉開車門道:“不說這個了,先回家吃飯?!彼乱庾R地環(huán)顧四周,全是灰蒙蒙的墻和壓抑的空氣,沒有她熟悉的那個身影。也對,許萬洲怎么會來呢?
林漁后來才聽說,許萬洲為了幫她花了大量時間、精力和金錢,冒著危險搜集了方家仗勢欺人,橫行作惡的各種證據(jù),也找到了有力的證人,在掃黑除惡的行動中,橫行多年的方家被一舉掃清。許萬洲那樣一個錙銖必較的商人,到了她面前偏偏不理智得像個賭徒。
林漁猶豫幾天,還是約許萬洲出來吃了頓飯。酒過三巡,她臉上飄起兩片紅云,她攥緊了衣角,鼓起勇氣問:“你,你還喜歡我嗎?”
“林漁。”許萬洲的聲音淡淡的,“我訂婚了?!?/p>
林漁苦笑了一下,自嘲道:“不好意思,我忘記了。我總以為,我們還是從前那時候?!?/p>
“永遠(yuǎn)回不去了。”許萬洲轉(zhuǎn)頭看向窗外,低聲重復(fù)道,“回不去了。”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回想著和林漁之間的種種,說不好誰錯得多一點兒。也許那會兒他再堅持一下,多問一句,林漁就不用獨自扛著這么多事情了。
窗戶外面忽而響了兩聲驚雷,C城的秋天好像從來沒下過那么多雨。他們第一次相遇在海邊,第一次接吻在雨夜,都是和水有關(guān)。林漁的心也像泡在水里一樣,化成一片咸咸的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