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鉑淳
(湖南工商大學 外國語學院, 長沙 410205)
事物可分為具體事物和抽象事物,前者如桌子、人、樹等,后者如精神、意識、靈魂等。因具體事物較抽象事物具備更強的易接觸性,對其命名更普遍、通俗,更能展現(xiàn)出命名者的認知操作,故研究者通常將具體事物的命名作為研究對象。
周光慶[1]探尋了漢語命名造詞背后的哲學意蘊,并于這一視角討論語言的任意性和可論證性等問題。譚宏姣[2]指出,在古代,人們通過植物的外部特征對其進行命名,選擇詞匯時多以形體、紋色、性狀為主的視覺感知優(yōu)先,視覺中形體優(yōu)先,形體中形態(tài)優(yōu)先,并于結構主義語言學視角,歸納了四種植物命名造詞的方式。張曉旭[3]指出,事物命名行為的內在機制便是建構出名物間的最佳指稱關系。
理論語言學對事物命名的純思辨性研究成果豐碩,令人稱道,但仍存在可完善之處。因缺乏對命名者經驗、命名視角等諸多變量的有效把控,故獲得的命名方式不夠客觀、準確,主觀影響偏多。如,稱某女生為“花”,命名方式可為隱喻,即該女生長得美麗動人,似花一般;此外,若該女生喜愛戴花,也可用該行為事件概念中的“花”代指該女生,即為轉喻(行為的內容次事件的受事代施事)。研究者多從命名的產物即語言單位出發(fā),去回溯其命名過程,但畢竟不是命名者本身,雖能通過相關文字或影音資料等進行調查、考證,但還是難以準確把握其命名視角、目標等,主觀成分居多。確定命名者,通曉其命名結果,并對其進行問卷調查和訪談,此般形式或許能解決上述問題。本研究于前人研究基礎上,對具體事物的命名方式進行研究,擬解決以下問題:第一,具體事物漢語命名的問卷調查如何設計?數(shù)據(jù)如何處理?第二,問卷調查的結果是什么?能獲得哪些結論?
命名是將命名者心智中的概念結構以某種或某幾種方式進行調整,最終匹配以語言單位,其本質上等同于概念框架元素的語言(包括語言單位和言語單位)形式化,簡介如下。
語言單位初始表征的概念提供了一個通往與該概念相關的百科知識網絡的接入點,即概念能激活一個關于它的框架性的百科知識網絡,“概念框架”指關于某個概念的框架性的百科知識網絡,且它是一個有組織、有層級、有邏輯的概念系統(tǒng)。人類通過與客觀世界的持續(xù)互動,形成了經驗,經驗被概念化,形成了概念,大量的概念結構化、系統(tǒng)化,最終形成了概念框架[4]90。
一個概念框架中存在眾多元素,經過認知操作的加工,部分元素被凸顯,其余元素被隱略,最終,被凸顯的元素匹配對應的語言單位,該過程叫語言形式化。語言形式化一般可分為兩個階段,概念階段和形式階段。在概念階段,經過認知操作的加工,語言生成者概念框架中的元素部分凸顯,其余隱略;如有需要,還應基于語言的使用模型(語言構式),將凸顯之元素進行排序,獲得組合。在形式階段,將排序好的概念組合匹配出對應的語言單位,最后,將概念投射于該語言單位,以表征整個概念框架。[3]
一般來說,命名方式有如下幾種認知操作。
1. 轉喻
轉喻的運行機制為利用某事物或事件熟知的或易感知的部分來代指該事物或事件或其他部分,抑或用某事物或事件來代指其隸屬部分,二者具有鄰近性或相關性。根據(jù)轉喻作用的對象,可將其劃分為概念轉喻和語言單位轉喻。概念轉喻已為眾人所知,語言單位轉喻則不然,其為一種認知操作,基于鄰近性(包括語言單位層面、語音層面等),用語言單位的一部分來代指其整體或用一個語言單位來代指另一個語言單位,整個過程需要對語言單位所表征的概念進行充分考究[5]。格林童話《小紅帽》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喜歡戴小紅帽的可愛小姑娘,格林為其命名“小紅帽”,因于行為事件概念框架“主人公經常戴小紅帽”中,于邏輯第一層級存在施事“主人公”,行為是“戴”,受事為“小紅帽”,基于作者的主觀注意,依靠框架,凸顯受事“小紅帽”,命名方式為以受事代施事,即轉喻。
2. 隱喻
傳統(tǒng)研究者普遍認為,隱喻是一種修辭手段,認知語言學家則更多地將其視為基于概念層面的一種認知操作或思維方式[6]。Lakoff[7]10指出,隱喻的運作機制為借用相對熟悉、具體的事物或事件去理解或說明相對陌生、抽象的事物或事件,且二者具有相似性。如,小明很懶,若凸顯該屬性,可稱其為“豬”,方式為隱喻,即將關于“豬”的知識結構中的屬性元素“懶”映射至“小明”,凸顯關于后者的知識結構中與前者具有相似性的屬性元素“懶”。
3. 整合
整合是對隱喻的發(fā)展,它主要用以建構隱喻不能建構出的“新創(chuàng)性”強的概念[8],特別是當命名的語用目的為反諷時,整合的作用尤為重要。如稱呼一個很胖的人為“猴子”,輸入空間1為“很胖的人”,輸入空間2為“猴子”,兩者在概念的知識元素上具有沖突,如“很胖的人”中存在元素“很胖”,“猴子”中具有元素“很瘦”,二者沖突。整合后,沖突之處被放大,獲得整合空間“像猴子一樣瘦且很胖的人”,同目標概念“很胖的人”進行比較,達到反諷效果。
4. 類推
類推首先需要對一組或一組以上的語言單位在形式結構、語音、語義、語用層面進行比較、對比,并歸納出一定的語言構式;然后基于該構式進行命名,如給白凈、富有、美麗的女子命名,網民選擇類推于“高富帥”,最終命名為“白富美”。
5. 直陳
直陳即直接陳述,其工作機制為將知識結構中欲表達的核心元素全部語言形式化,目的是為了讓欲表達的內容或信息更直接、詳實。如“小狗”就是直陳的結果,雖并非所有元素全部語言形式化,但類屬元素和主要的屬性元素全部語言形式化,且從漢語語感來看,表征了字面義的“小狗”就是一個直陳表達。
問卷共七道題,受試者的回答具有多重命名可能的結果。第一、二題分別用以確認受試者性別和出生年代,為兩個變量。前三道題型為選擇題。第三題主要調查受試者給一臺會咯咯叫、黑色外殼、質地堅硬、可以守門的小型機器人怎樣命名,提供的命名選項有“咯咯”“小黑”“狗”“黑小硬”“機器人”“黑鐵皮”“大白”“其他”。選擇題的形式有助于文化程度較低、年紀較大的受試者明白命名的基礎含義,且每一個選項都包含了一種不同的認知操作或命名方式。第四題至第七題皆為填空題,更能展現(xiàn)出受試者的命名方式。第四題為“請給一個光頭、黑皮膚、喜愛爬樹、長得很丑的王姓男子命名”,第五題為“請給一臺油耗高、性能差、噪聲大、尾氣排放多的二手汽車命名”,第六題為“請給一個會打太極、很矮、皮膚黝黑的男子命名”,第七題為“請給一臺非常廉價、信號差、長方形、黃色塑料外殼的手機命名”。
每一道題目都有能反映出不同認知操作的命名結果,如第四題,“猴子”是隱喻的作用結果,“光頭”是轉喻的作用結果,“黑猴”是隱喻+轉喻作用的結果,“帥哥”是整合的作用結果,“光頭王”是類推+轉喻的作用結果,“男人”是直陳的作用結果。
問卷于2016年9月18日以電子版、紙質版的形式向筆者的親朋好友發(fā)放。共發(fā)放問卷120份,實際回收120份,有效回收率為100%;共600道測試命名機制的題,剔除亂答或不答的題目,有效回答的題目數(shù)量為580題,有效回答率為96.7%。
本問卷共七道題,三道選擇題,四道填空題,對前三道選擇題進行選項的統(tǒng)計,獲得總數(shù)和所占比例。后四道題所獲的命名產物為語言單位,對其命名的方式進行定性分析,并對部分受試者進行訪談,以獲取較客觀、準確的命名方式。將命名方式加以統(tǒng)計,獲得數(shù)量和比例。
訪談至關重要,如第六題(請給一個會打太極、很矮、皮膚黝黑的男子命名),有受試者填寫的答案為“太極哥”,從思辨的純理論角度考慮,其命名方式有兩種——轉喻,類推+轉喻。凸顯“會打太極”和“男子”,方式為轉喻(兩個元素代二者隸屬的框架);行為事件概念框架“會打太極”中的行為是“打”,受事為“太極”,依靠框架,凸顯“太極”,方式為轉喻(受事代整個框架);“哥”“弟”“兒子”“爸爸”等皆隸屬于事物概念框架“男子”,依靠框架,凸顯“哥”,方式為轉喻(框架內的一個元素代整個框架),即命名的方式為轉喻,且為連續(xù)轉喻。還有一種可能,命名者會使用類推,比如由網紅“犀利哥”的命名,效仿至“會打太極的男子”,類推過程為“會打太極的男子”——“會打太極哥”,再用“太極”代“會打太極”。為了弄清楚受試者即命名者究竟采用了何種命名方式,我們對該受試者進行了訪談。她表示,之所以會命名為“哥”,是因為受到“犀利哥”的影響,欲模仿該語言構式,其語用目的是為了讓表達更加有趣。訪談后可確認,該命名方式為類推+轉喻。由此可知,只有通過確定命名者,并對其進行訪談,才能對模棱兩可的語料獲取準確的命名方式,這種方法能在一定程度上彌補思辨性理論語言學的缺陷。
在性別上,受試者男女比例基本平衡,男性人數(shù)比女性人數(shù)稍略多一些,男性70人,占總人數(shù)的58.3%,女性50人,占總人數(shù)的41.7%。在出生年代上,受試者為90后的97人,占總人數(shù)的80.8%;80后18人,占總人數(shù)的15%;70后3人,占總人數(shù)的2.5%;60后2人,占總人數(shù)的1.7%。
受試者的命名方式共10種,使用這些方式的題目數(shù)量以及所占比例情況見表1。
由表1可知,轉喻被使用的次數(shù)為350次,所占比例為60.3%,為所有命名方式之最;隱喻次之,數(shù)量為145次,所占比例為25.0%。二者顯然是最常用的命名方式。轉喻使用的次數(shù)最多,其原因可能如下:轉喻較隱喻而言更簡單,只需通曉于同一框架/知識結構/范疇中的某一個或某一些元素/成員間的關系或與該框架/知識結構/范疇的關系,并加以凸顯,轉喻即可產生;隱喻則在工作機制上復雜些許,需通曉一個框架/知識結構/范疇中的一個或多個元素/成員,接著還要找出另一與前者具備相似性的框架/知識結構/范疇,并將后者中具備相似性的元素/成員映射至前者,最后造成前者中具有相似性的元素/成員的凸顯。顯然,隱喻的工作機制復雜得多,這可能是轉喻的使用次數(shù)多于隱喻的主要原因。
表1 受試者的命名方式統(tǒng)計結果
值得注意的是,類推的機制并不復雜,但使用的次數(shù)卻不多,可能是因為受試者心智中儲存的語言構式不是很豐富,難以進行類推。此外,大部分的類推皆伴隨了轉喻、隱喻,不再是單純的類推,倘若加上摻雜了隱喻、轉喻的類推,類推被使用的次數(shù)也不算少。
整合、類推+轉喻、隱喻+轉喻這些復雜的命名方式也較多被使用,說明受試者的認知操作水平并不低,能通過復雜的方式去給具體事物命名。這些復雜命名方式的使用,多會賦予命名的產物即語言單位較強的情感色彩,如第六題(“請給一個會打太極、很矮、皮膚黝黑的男子命名”),有人命名為“姚明”,通過訪談得知,受試者欲凸顯屬性“很矮”。此時,存在兩種可能,以一個很矮的人的名字去語言形式化“很矮”,如“潘長江”,方式為隱喻,但受試者欲附加情感色彩“反諷”于語言單位,便使用了整合,將“姚明”中的“很高”和上述男子的屬性“很矮”進行整合,造成沖突,屬性“很矮”被強化凸顯(凸顯程度高于隱喻),成功附加了情感色彩“反諷”于語言單位。再看第七題(“請給一臺非常廉價、信號差、長方形、黃色塑料外殼的手機命名”),有受試者給出“戰(zhàn)斗雞”這樣的名稱。通過訪談得知,受試者欲凸顯上述事物中的屬性“信號差”。存在兩種可能,一是以“爛手機”“垃圾手機”等去概念化上述手機,方式為轉喻,二是以“iPhone(蘋果手機)”“戰(zhàn)斗機(波導手機)”等去概念化,其方式為整合,受試者選擇了后者,且選用“戰(zhàn)斗機”作為概念化原料,概念化過程如下:波導手機曾標榜自己的產品為“戰(zhàn)斗機”,故此處,“戰(zhàn)斗機”被賦予了語義“性能好、信號強的手機”,隨著廣告影響力的持續(xù)加強,人們逐漸接受了這一后入語義。接著,將“戰(zhàn)斗機”與上述手機表征的概念進行整合,形式上使用“戰(zhàn)斗機”,概念上產生沖突——前者信號強、后者信號弱,上述手機的屬性“信號差”被強化凸顯,成功地附加情感色彩“反諷”于“戰(zhàn)斗機”。又因“雞”和“機”同音,皆隸屬同一語音范疇,此處凸顯“雞”,方式為語言單位轉喻,以語言單位“雞”代“機”(同一范疇的一成員代另一成員),附加了情感色彩“標新立異”。最終,匹配以語言單位“戰(zhàn)斗雞”,命名方式為整合+轉喻。
直陳的命名方式使用得非常少,只用了2次,所占比例為0.3%,說明受試者一般不直陳命名,而是偏好非直陳命名。直陳命名過程如下:某一受試者使用類屬“機器人”去語言形式化“會咯咯叫、黑色外殼、質地堅硬、可以守門的小型機器人”。這種認知操作較簡單,幾乎沒有附加情感色彩,未展現(xiàn)出命名者的語用目的,這是其被使用次數(shù)較少的可能原因之一。與直陳相對的認知操作程度最高的類推+隱喻+轉喻也被使用得極少,如第六題,有人回答“老潘”,通過訪談得知,受試者欲凸顯屬性“很矮”,欲用身材矮小的潘長江作為概念化原料,方式為隱喻(將“潘長江”中的屬性元素“很矮”映射至欲表達的概念,造成后者屬性元素“很矮”的凸顯),接著,再以姓“潘”代姓+名“潘長江”,方式為轉喻,因漢語雙音節(jié)化的需要,類推以“老王”“老李”“老曾”等,最后獲得“老潘”。如此復雜的認知操作,出于認知經濟性的考慮,人們不會將其視為常用的命名方式。
不同性別受試者的命名方式統(tǒng)計結果見表2。由表2可知,男女使用命名方式最多的為轉喻,其次為隱喻,且二者占有絕對優(yōu)勢。由此可知,受試者命名時皆對隱喻與轉喻存在巨大依賴,且對轉喻的依賴大于隱喻。其原因如下:無論男或女,都對經濟性有較強的追求,想要使用最少的認知努力達到較好的理解或表達效果,自然地,會更多地使用轉喻、隱喻。由此可見,無論性別,人們表達時對轉喻和隱喻都有著巨大的依賴。
表2 不同性別受試者的命名方式統(tǒng)計結果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隱喻、轉喻,人們使用最多的其他四種命名方式為隱喻+轉喻、整合、整合+轉喻、類推+轉喻,在命名方式的選取喜好上,男女具備極度相近之處。
不同年代受試者的命名方式統(tǒng)計結果見表3。
表3 不同年代受試者的命名方式統(tǒng)計結果
因四種年代對應的受試者人數(shù)分布極其不均勻,90后人數(shù)最多,80后人數(shù)次之,70后、60后的人數(shù)過少,不能對四者的命名方式進行定量比較,但仍可看出,60后、70后的認知操作水平不低,有隱喻、轉喻,也有隱喻+轉喻,超出了之前的預測(直陳偏多,隱喻、轉喻、整合少)??赡艿脑蛟谟冢悍侵标惐磉_是人類的共性,不分年齡。
由表3可知,80后、90后的認知操作很豐富、復雜,這在我們的預測之內,因這兩代人生于改革開放之后,享受著改革開放的成果,無論是物質抑或精神層面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特別是精神層面,思維更活躍,認知操作更復雜。此外,對具體事物概念進行較復雜的認知處理必定基于命名者較復雜的語用目的,從命名的結果來看,這些語用目的折射在語言單位上表現(xiàn)為附加的情感色彩。
本文對具體事物漢語命名方式進行了基于問卷調查的研究,結果發(fā)現(xiàn):思辨性的純理論語言學對具體事物命名研究存在可完善之處,以訪談為重要環(huán)節(jié)的問卷調查恰能彌補這一點;受試者的命名方式共10種;受試者一般不直陳命名,而偏好非直陳命名;無論命名者的性別為何、年齡多少,具體事物的漢語命名方式皆豐富、復雜,多為隱喻和轉喻,且相較之下,轉喻更多;命名時,多數(shù)具體事物僅一個或一些屬性被凸顯,而非給出的全部屬性;經歷了較復雜命名方式的語言單位,多被賦予了較強烈的情感色彩。遺憾的是,本次未在英漢命名對比上做文章,這是下一步的研究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