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詩梵
我的案頭一直放著一個龍泉青瓷小圓盤子,清淡的豆綠色,微凸的幾片芭蕉葉子影影綽綽地鋪滿盤心,好看且趁手,一開始我拿它做壺承,后來又用作香盤,一直都放在我伸手能及的地方。這個盤子是“雞妹”送我的,雞妹即我的好友潤文,因為我屬猴,猴年的時候又畫了很多猴子,她自從那時候就開始叫我“猴姐”,于是我也順理成章地根據(jù)屬相稱她“雞妹”,從此這一對稱呼就保持了下來。
雞妹性沉靜,習字、彈古琴、研修中醫(yī),我們性格相異,卻有很多相同的愛好。她和我都喜愛游覽江南,愛好江南風物、人物,都是“姑蘇粉”“如是粉”以及“芭蕉粉”。我倆身在長安,時常一同神游江南,分享閱讀過關于錢柳(錢謙益、柳如是)的許多故事。幾年前的一個傍晚,那時候我倆還都沒有成家,她帶好喝的“九曲紅梅”茶來找我,我準備了一大盤水果、一壇桂花酒,我倆窩在沙發(fā)里,把酒同看《柳如是》電影,暢快隨意地對影片品頭論足。桂花酒后勁不小,電影結(jié)束兩人都有點上頭,乘興撫琴唱歌,伴著窗外樹木的窸窣聲,有雨點飄上窗玻璃,我們說要是跟前有棵芭蕉樹就更好了。
芭蕉是我倆都喜歡的植物,“風流不把花為主,多情管定風和雨”,芭蕉喜溫暖,不耐寒,注定了它從來都屬于南國煙雨。也正是因為北方不多見,每次我倆不管誰遇到了就會拍個照片給對方 “云欣賞”一下,我畫的芭蕉很多都來自她拍的照片。
芭蕉是“有故事的樹”。我的男神陳洪綬畫中常見芭蕉,我喜歡的《蕉林酌酒圖》里,兩樹芭蕉樹合抱出一片清涼地,一個貌似自畫像的高士,端著酒杯,翹著二郎腿,倚坐在石案旁邊,案上琴書俱在,面前根幾上小香爐里燃著香;近前的兩個侍女忙忙碌碌地伺候著,一個捧著酒壺,一個跪坐在一片巨大的芭蕉葉上,把衣襟里的菊花傾進盆中,想必是在濾酒。那兩樹芭蕉,可遮陰,可聽風,又可折葉跪坐,也是物盡其用了。陳洪綬自己也迷戀芭蕉,他晚年居住在紹興觀巷大乘弄的青藤書屋,書屋本是徐渭的故宅,后陳洪綬避亂遷來此處。我也曾去尋訪,踏過蜿蜒曲折的青苔石路,穿過熙熙攘攘的人間煙火,小弄深處藏著一個獨立于時間之外的清幽院落。進門可見高高的粉墻,墻角便植著一叢芭蕉,碧綠舒展,巨葉相參,站在這幾棵芭蕉下面,即刻便感受到了畫面上的那片清涼。陳洪綬搬進新居的時候曾作《卜算子》:
墻角種芭蕉,遮卻行人眼。
芭蕉能有幾多高,不礙南山面。
還種幾梧桐,高出墻之半。
不礙南山半點兒,成個深深院。
短短幾句兒,透著自適,可見畫家對自己芭蕉院落的得意和享受。
栽在園林庭院里的那些芭蕉,總會在某個拐角處、某個花窗外、某條廊檐畔或者湖石邊,于不起眼的所在,幽寂地素立著,如果有了風、有了雨,它就成了關心寄情之物。清人蔣坦在其著名秀恩愛日志《秋燈瑣憶》里記錄了一段關于芭蕉的佳話。蔣妻秋芙在庭院里種的芭蕉葉大成陰,蔭蔽簾幙,蔣因仕途不順,心煩意亂間于枕上聽聞雨打芭蕉之聲,心與俱碎,提筆在蕉葉上題了一句:“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钡诙?,見蕉葉上又多了兩行字:“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正是這兩句戲筆點醒了蔣坦,生活就是情緒的一面鏡子,你給它臉色看,它就給你臉色看,不調(diào)整自己的表情而去埋怨雨打芭蕉,不是傻子嗎?這道理我參透了,書蕉的風流也被我記下了。
前兩年一個活動組織青年書畫家去陜南采風,一天在漢陰吳家花屋一帶寫生,山里的天氣,孩兒面般說變就變,明明是艷陽天,卻驟然下起雨來。我們本分散坐在露天地里,為避雨皆向不遠處回廊聚去,突見回廊那端有一株茂盛的芭蕉樹,其葉片大如蒲扇,舒展微垂。我說這片芭蕉堪書啊,便不管下雨,捉著筆跑到跟前,在上面寫“是誰多事種芭蕉”之句。同行的各位都來了興致,紛紛跳到雨地里揮起毫來。芭蕉葉面光滑,寫了后句前句便被雨水沖刷掉了,總也寫不滿,倏忽間陽光一閃,天又放晴起來,再看那葉子上,一片光潔,痕跡全無,只有我們幾人被雨水濕透。這場景倒像一場行為藝術,也似一個禪機故事,有緣的人或能參悟一二呢。
我曾起意在家里盆栽芭蕉,在網(wǎng)上搜羅來球根和小苗,連日澆灌,最終也并未長成,心下曾引為憾事。小區(qū)院門口倒有一株芭蕉,還不甚高大,我路過經(jīng)常駐足觀看一晌。表妹和我同住一個院子,她搬來稍晚,我有一回坐在她家書房窗前,往下一看,窗下這片小花園里有幾株根莖用塑料布層層疊疊包裹著的植物,分明就是芭蕉!彼時冬日,試想一下,到了夏天這一窗蕉影該有多美。我把表妹叫來指給她看,她倒很淡然,說:“當時來看房子的時候是有葉子的,也不清楚是芭蕉還是棕櫚,總之綠綠的就很好啊?!睕]有尋求到共鳴,我心下替這片芭蕉不值,為啥偏偏種在一個不認識它的人窗前,真是明珠暗投啊。更有恨事,我老公有一天發(fā)了一張辦公室的照片,他的茶桌后面竟有一株盆栽的芭蕉,我連連詢問他如何養(yǎng)的,竟一句也答不上來,我說你抽空搬回來好了。他說:“這花總是死,太麻煩了,我們是跟花卉市場簽約租用的盆栽,死了人家馬上給換一盆新的,拿回去沒辦法養(yǎng)?!笨?,世上的事總是這樣陰差陽錯,有人想要求不得,有人擁有看不見。我和雞妹心心念念的芭蕉樹,在我表妹和我老公那里就只是普通綠化的一部分而已。
有一段時間,我倆收集芭蕉圖案的物品,在這些物件上找補一點情緒,芭蕉箋、芭蕉硯、芭蕉鎮(zhèn)紙、芭蕉圖案的衣裙手袋……一個下午,下著小雨,雞妹說要來我這里小坐,我說你晴了來啊,結(jié)果她還是冒雨來了。從包里拿出芭蕉盤,同款,一人一個,說是要早點給我,顧不得下雨了。當時我愛不釋手,隨即取了一塊小絲瓜氈墊著,把紅泥小潘壺放在上面,妥妥帖帖,在我鬧市區(qū)的斗室里,我倆相對斟飲閑談一下午,當時只道是尋常。
如今,距離那個下午已數(shù)年,此間我倆都已各自成家,進入中年之后,兩人都需耐煩各自的生活瑣事,也如歷劫般各自經(jīng)歷了不甚尋常的人生波折,曾經(jīng)追逐的閑趣漸漸淡入生活的底色中,有時出游偶見芭蕉,還會分享,芭蕉的瀟瀟還是一樣,只是隔年人的心境兩樣了。芭蕉是極易摧朽的植物,曾抄錄金冬心畫跋,其中提及王維《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金農(nóng)說:“王右丞雪中芭蕉,為畫苑奇構(gòu),芭蕉乃商飆速朽之物,豈能凌冬不凋乎。右丞深于禪理,故有是畫以喻沙門不壞之身,四時保其堅固也?!鼻锖磺郑沤都磯?,然王維畫中立意,偏偏用它比喻永恒,不因季節(jié)的變化而腐朽。蔣竹山有名句:“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年時屬于少女的心緒閑情,拋棄已久,如今我倆偶然相聚,只談開心的事,至于那些短期內(nèi)解決不了的煩憂,她不問我的,我也不去觸她的,我知道我們彼此數(shù)年都是各自耗費了很長時間修煉,才得以不沉溺于麻煩帶來的負面情緒中,在理解了雪中芭蕉的涵義之后還能互相保守一片難得的清涼境地,便是知己的意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