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憲敏
我的父親中等個兒,卻長有一雙異于常人的大腳板。他那寬大厚實的大腳板走起來,干凈而硬朗,邁出的步子富有節(jié)奏而歡快,“咚咚咚”,虎虎有聲勢。十個腳趾頭牢牢抓住地面,厚重的腳背弓起來就像一只吃飽喝足的老鷹死死咬緊小雞不放手。他腳面上青筋暴露,似有無數(shù)只小小蚯蚓在上面鼓動著。
我小時候看見這個場面,全身就起了雞皮疙瘩。
大清晨,父親常領著我們幾個一起上山砍早柴,午后到自留地種菜,澆水施肥,下田割禾拔秧拾田,鋤草耙田,樣樣皆能。每逢干農(nóng)活兒時,我要緊趕慢趕,甚至是一路小跑才能跟上父親的大腳步。農(nóng)忙間休息時,我也特地仔細端詳著父親的大腳,好奇不已,也專門詢問過,父親可能太累了吧,總是笑而不答。
倒是有事無事老愛串門兒,往我家蹭飯吃,喝兩盅的四姑丈,給我透露過不少秘密呢!原來父親的身世十分悲慘。三歲時,我的爺爺因為身染重病不幸離世,孤苦無助的奶奶靠幫傭千辛萬苦艱難地拉扯著5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時不時還得靠娘家親戚的些許救濟才勉強度日。
父親的童年就是在幫人放牛趕羊中度過的,有時剛扒拉幾下午飯就要到后山去背柴,打豬草,干些農(nóng)活兒,從小鍛煉自己特別能吃苦耐勞的品德。因為常年打赤腳,干農(nóng)活兒,腳板早已結痂,結了層厚厚的老繭呢!難怪父親很少同我們提及這點呢!從小就吃了不少苦頭啊!
四姑媽對我們特別親切。每天上街賣完菜后,總愛在我們家逗留一陣子,我也趁機套出不少父親兒時的秘密,有的聞所未聞呢!
父親在兄妹排行老幺。上面有三個姐姐,一個大哥,他們常罩著他,呵護著他,姊妹們相依為命。每逢家庭聚餐,已是耄耋老人的四姑媽還時不時來我家?guī)兔δ?!可見他們手足情有多深?/p>
在四姑媽記憶深處,有件事令她終生難忘!話說那是1938年隆冬時節(jié),大雪紛飛。那年鬧日本鬼子,老輩人都記憶猶新。當時,日本鬼子從韶關南雄猛撲入小梅關,入侵大余境內(nèi)。全城震驚,城內(nèi)百姓四散逃命,冒著沒漆深的積雪,頭頂著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年幼的父親在四散逃難的路途上迷路,走散了,奶奶與家人心急如焚,四處打探消息。四天后,才得知被日本鬼子抓到城里做伙夫去了,幫鬼子燒火做飯呢。在劍刀的威逼下挑著飯菜到戰(zhàn)壕陣前給鬼子兵,父親每天都要擔驚受怕。母子家人再相見,已是三個月后了。父親受盡鬼子的鞭打與辱罵,打著赤腳,裹著破麻衣,與叫花子無異。那年父親才11歲。事后父親告訴家人,原來當時慌亂中跑錯了方向,鞋子也被隊伍擠掉了,黑燈瞎火中遇到一隊搜城鬼子兵,被一個鬼子兵小頭目押到一個臨時木板屋,灶臺邊斜躺著好幾個老頭兒,這樣他們幾個被迫充當伙夫。好在遇到一個好心老表把他早已凍傷的雙腳治療并教會他如何用農(nóng)家稻草編成草鞋。
這個習慣,父親參加工作后還保留著。每逢下鄉(xiāng)或上山砍柴,都喜愛穿著草鞋。他常常得意揚揚地在我們面前自夸他的草鞋經(jīng)久耐用,既美觀又實用!
12歲那年,父親開始幫大戶人家打短工,放牛放羊,插秧拾田,上山砍柴,特別是做個“挑夫”(舊時也稱腳夫),就是和成年人一樣挑著一擔又一擔的西華山的鎢金礦石跋山涉水,翻越梅關古驛道販賣到韶關南雄珠璣古巷市場,換回食鹽、番薯等生活用品。自己得一點兒血汗工錢來補貼家用,一天一個來回,天剛蒙蒙亮就在路上了,有時汗水浸泡著淚水,還夾雜著古道邊風聲與雨雪聲,無聲地灑落在這條千年的古驛道印痕里。
今年暑假回到老家與妻漫步梅關古驛道,途中遇傾盆大雨我們躲進半山坡涼亭避雨,仿佛依稀看到父親挑擔的身影,淚水、雨水一起模糊了我的雙眼。
父親童年如同浸泡在苦膽里,就是這樣一步一步挺過來,吃盡人世間苦頭。原來,他的一雙大腳板就是這樣煉成的!苦難輝煌!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