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在南方
有天下午,我媽忽然說起桃源溝一個白頭似翁的老婆婆,給我刮過痧,問我記不記得。
我記得,趴在板凳上,老婆婆捏著銅板,在桐油碗里蘸一下,掀開我的衣裳,刮得我嗷嗷叫,熱哄哄的,后背總要烏青幾天,不能平躺,只能側(cè)著睡。
我媽說,老婆婆門前那桃花好看。
桃花到處都開,我媽這樣說,陳年舊事呼啦一下,像是就在眼前,她門前有道溪水,桃樹就在溪邊,鴨子浮在桃樹的陰影里,偶爾落下一片兒桃花,其中一只用寬闊生硬的嘴去含,自然含不住,兩片嘴碰在一起,輕輕一響。飄著花瓣的溪水無疑是好看的。
少時,每逢清明,我們舉著花圈去祭掃烈士墓,要去十五里路外的蒿灘河,先是山路,再是水路,水還沒有漲起來,一河的白石頭,轉(zhuǎn)過一道彎,看見桃花,差不多都要驚嘆一聲,雖然相隔不遠(yuǎn),學(xué)校附近的山上卻是焦黃的?;貋硪獙懸黄魑?,幾乎每個同學(xué)都要寫桃花,記得有一回我寫,蒿灘河的桃花開了,春天離我們甘溝只有十里路了。
那時,我以為桃花是春天的標(biāo)志,后來才知道萬物萌動,都因春天,只是桃花惹眼。
先是山桃花開,花是粉的,瓣兒也單薄。房前屋后的桃花開得遲些,卻鮮麗多了。課本里有魯迅的文章,有一句寫“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老師講“伏”字的妙處,說這個字跟肥胖呼應(yīng),形象極了。
我就想著,黃蜂不采蜜,伏在菜花上那多無聊啊,如果換成肥胖的蜜蜂伏在桃花上就好了。
我把這個想法跟老師說了,老師只是笑,未置可否。下課時對我說,桃花的蜜是苦的吧?
桃花伊始,杏花榮華,接著便是繁花,桃花什么時候落了都不知道,小小毛桃長出來,會想想水蜜的桃汁,多少有些盼望。
前些天看胡蘭成的《今生今世》,開篇就是一句:桃花難畫,因為要畫得靜。想起一個學(xué)美術(shù)的,叫雅枝的姑娘,有天收到她的短信,說舊時桃花畫法:胭指配少許白粉,加水,畫花的潤,花絲用白粉勾出,后用白粉調(diào)藤黃點花藥。至于,花托,花苞,桃葉,用墨,用花青,用曙紅,調(diào)理。家燕左飛,款識題在右側(cè)。
這幾句話,我記在本子上,覺得不畫桃花,這樣寫桃花,也是好看的。
許多花朵,可以吃,像芙蓉,像蓮花,像桂花,可吃桃花卻鮮有記載,偶然看見《嚴(yán)樓幽事》里說:食三樹桃花盡者,則顏色亦如之??赡芟胂蟮某煞侄嘈?/p>
崔護的人面桃花,是個熟典,有相思之意。同為唐人的禪師志勤求道三十年不得,有一日見桃花開,當(dāng)下悟道,寫偈:三十年來尋劍客,幾逢花發(fā)幾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卻悟出了虛空,桃花自有本心,傾慕或者空靈,笑或者惆悵,無非是各人自便。
如同《東坡志林》里說:“世人有見古德見桃花悟道者,爭頌桃花,便將桃花作飯,五十年轉(zhuǎn)沒交涉。正如張長史見擔(dān)夫與公主爭路而得草書之氣,欲學(xué)長史書,便日就擔(dān)夫求之,豈可得哉?”桃花作飯,只是東坡先生拿事說事罷了,可能吃不得吧。
桃花開時,上有桃梟,也叫桃奴,經(jīng)冬不落,摘下來,也吃不得,但可泡水喝,老中醫(yī)說可治虛汗,又說可以排毒。我喝過不少,少有桃味,第一杯,淺黃,再泡時,水色深黃,放點糖好喝一些……
又想起祖父,有一年冬天我拿著刀,想把房后一顆老桃樹給砍了,因為看上去它已經(jīng)枯死了。祖父擋著不讓砍,冬天的樹砍不得,你看著它死了,只是像死了,要砍也得等著春天。果然,春天它又是一樹桃花。不砍冬天的果樹,是個教誨,我一直記得,不光是樹,推及到人,何嘗不是這樣,不著急,等春天。
隔了一天,我問我媽怎么想起老婆婆的桃花,我媽說,那年背著我弟去看病,回來天快黑了,老婆婆折了桃枝說是避邪,我弟拿在手里,那桃花就在我媽面前晃來晃去,好看。
那時我媽三十多歲,如今垂垂老矣。
那時的鄉(xiāng)下,年輕的母親抱著孩子,總要折了桃枝捏在手里。如果孩子沒病怏怏的,其實,看上去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