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凱
我和海寶抬著一壺50斤的水,走了將近一個小時,終于到了半山腰的一排活動板房前。以這排板房為中心方圓三平方公里的地方,原來是我們村的地,一年前被一個大公司買下來了,全村每家都分到了不少錢。
大公司在這里開采鉛鋅礦,剛開始動工,連基本的水電設施都還沒有完善。
我和海寶抬著水進了一間掛有“董事長室”牌子的房間。一個中年男子正坐在桌前低頭寫著什么,聽到動靜,抬起頭。
我說:“老板,水來了,干凈的井水?!?/p>
中年男子很詫異,站了起來,說:“是誰要你們送水來?”他身材高大敦實,比我和海寶足足高出一個頭。
我說:“你們每天這么辛苦去山下拉水,我們主動送來不好嗎?就賺點辛苦費?!?/p>
中年男子愣了會兒,笑著問:“那這壺水多少錢?”
“兩百塊!”海寶語氣冰冷,不容置疑。
當天晚上,我和海寶買了一只雞到我家清燉。媽媽聲音顫顫地問:“你哪來的錢?”我不耐煩地說:“你盡管吃就行了。”海寶笑嘻嘻地說:“嬸,你放心,我們不偷不搶,是給礦山送水的辛苦費。”
爸爸黑著臉,一言不發(fā)地出了門。他是村委主任,在他的治理下,全村一千五百多人幾乎都服服帖帖。但是他就是奈何不了一個人,那就是我,他的兒子。他在外面風光無限,在家里如斗敗的公雞。
我和海寶都剛好十六歲,初中畢業(yè)后一直在城里給人管理網吧,待遇是包吃包住,還有點零用錢,當然還可以免費玩游戲。工作很簡單,就是不給人在網吧里鬧事。曾經有一伙小玩家耍蠻橫,我學港片拿起啤酒瓶往自己的頭上一砸,頓時瓶碎血流。我用手抹開即將滴進眼睛的血,輕描淡寫地說,信不信等會兒流血的就是你們?從那以后,只要我和海寶在,網吧都平安無事??墒沁@種好日子只過了一年,有一個十三歲的學生逃學來網吧,連續(xù)三天三夜不合眼,最后猝死,導致全城網吧都停業(yè)整頓,復業(yè)遙遙無期。我和海寶花光所有的積蓄后,心有不甘地回到村里。
第二天,我和海寶又抬著一壺水來到礦山工地。這個姓張的老板靠在老板椅上,笑瞇瞇地看著氣喘吁吁的我們。
“兩百塊!”海寶伸手向張老板。
“你們只想每天賺兩百塊?”張老板語氣滿是嘲弄。
我和海寶面面相覷。難道他給我們一壺水三百塊、四百塊?
“看一下,行,就簽字。”張老板遞過來一張紙,上面打滿了字。
那是一份協(xié)議。協(xié)議上說,乙方每天為甲方供應一百壺五十斤裝的干凈井水,甲方按一壺兩百塊的價格結算;乙方每少提供一壺則在所結算的價款中倒扣兩百塊,如價款不夠扣款,乙方則以現金的方式支付……
雖然我們文化不高,但也知道這個協(xié)議是個陷阱,如果簽了它,我們會虧到連骨頭都沒有。單靠我們兩人履行協(xié)議無異于上青天,找人幫忙?全村人都說我們是無藥可救的混混,躲癩皮狗一樣躲著我們。
我說:“我們就想每天送一壺水?!?/p>
海寶說:“別為難我們?!?/p>
“哈哈……”張老板仰天大笑,接著是冷笑,看我們的目光滿是戲謔,“為難你們又怎么了?有種就放馬過來!山歌唱‘馬尾不長不掃街,牛角不尖不過界,你們毛都沒長齊也想在我面前蹦跶?昨天念你們不宅不啃老,你們倒拿我的好心當軟弱,真的是豬崽好賣圩圩來?。俊?/p>
在他冷森森目光的威逼下,我內心瞬間崩潰,海寶也面色煞白。這里不是網吧,我們面對的可是一個大公司,一塊厚不可測的鋼板。
我和海寶對視兩秒鐘,同時轉身就要走。
“回來!”張老板的聲音炸響,炸得我們雙腿發(fā)軟,“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趕圩?。俊?/p>
第二天,我和海寶掛著像雷劈不開的臉,跟著開車師傅去打水,他負責開車,我和海寶負責盛水,扛壺上車,到了工地又卸貨。整整一百壺哪!張老板說:“你們吃住在這里,別想跑啊,信不信我張某人整得你們爹媽不敢認?”
二十天后,工地的供水系統(tǒng)建好了,我和海寶才脫離了苦海。我們都失蹤這么久了,家里面也不打個電話。這期間我們也想給家里打電話求救,但是不敢,這丑事是自找的。張老板倒不把我們當奴隸,按每人每天五十塊錢給我們結算辛苦費。
接過錢,我們神差鬼使地說了聲謝謝,轉身就要走。
“回來?!睆埨习宓穆曇艉軠睾停跋氩幌朐谶@里干?”
我和海寶對視了兩秒鐘,同時點點頭。這二十天里,我們除了拉水,就跟著張老板在工地轉,一路聽他講他年輕時候的故事,覺得他人不錯。這里也不錯,每天晚上十點鐘準時睡覺,第二天早上六點鐘起床,倍有精神,不像在網吧里面那樣郁悶,總想找點事來發(fā)泄。
“可是我們除了拉水,什么都不會。”我和海寶掏出心里話。
“學啊,我先送你們去職校讀書……”
后來,張老板告訴我,那天我和海寶在家吃雞肉的時候,我爸爸就來工地找他。那時候我爸爸大概對我們已經不抱有任何希望了。張老板很佩服我爸爸,因為整個征地過程沒有任何糾紛,而且這個村委主任沒有比村民們多拿一分錢。他以前和我爸爸閑聊的時候就知道了我們的情況,所以在我和海寶送第一壺水的時候,他就已經猜出我們的身份了。他安慰我爸爸說:“我年輕的時候比他們兩個還要混蛋……”當天晚上他們就密謀了一個“陷阱”,自以為是的我們傻乎乎地往這個“陷阱”里面鉆了。
在礦山干了幾年后,張老板把我們“攆”走了,說,外面還有更廣闊的天地等著我們去闖。
后來,我和海寶在人生的道路上跌跌撞撞,有悲也有喜,但不管何時何地,我們心中都記住張老板曾經對我們說過的話:做人要守本分,牛角不尖不過界,牛角尖尖也不要亂過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