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秋實
沙灘上的印記會被吹散,石頭上的印記會被磨平,鋼鐵上的印記會被銹蝕,但留在人心上的印記卻會隨著時間的流轉(zhuǎn)而愈加清晰。1983年、9萬元,這兩個數(shù)字是著名評書表演藝術(shù)家劉蘭芳刻在安徽蚌埠市懷遠縣人民心中永遠的印記。
自1979年長篇評書《岳飛傳》播出后,“劉蘭芳”三個字就成了當時的超高頻詞匯。農(nóng)閑工余,晚間消遣,群眾或三五一簇,或數(shù)十一群,巴望著一臺小小的收音機,渴盼著一個聲音。那時的劉蘭芳,就是收聽率的保證,就是有巨大影響力的明星。
彼時懷遠縣是個遠近聞名的貧困縣,如何改變家鄉(xiāng)落后面貌幾乎是每一任縣領(lǐng)導(dǎo)的頭號難題。時任縣長剛到任不久,有想法也有魄力,就想著要邀請一位“大蔓兒”來演出。一來振奮群眾精神,滿足他們對文藝的迫切需求;二來通過“名人效應(yīng)”打開文藝市場,探索解決資金困難的一條新路子。時任縣長想來想去,決定“要做就做到最好”,邀請當時的“頂級流量”代表劉蘭芳。
縣長寫了一封親筆信,委派時任懷遠縣文化館館長陳德全到鞍山曲藝團,邀請劉蘭芳到安徽省蚌埠市懷遠縣演出。
看到邀請信后,時任鞍山曲藝團團長的劉蘭芳,當即拿起筆,在信上寫道:“為豐富農(nóng)民文化生活,義不容辭!”然后對陳館長說:“空口無憑,有了字據(jù),你放心吧!”
“我來的時候,就有信心。因為在報紙上看到不少介紹你的文章,你不是‘向錢看的人。我們有了困難,你肯定會來支持的。”劉蘭芳后來回憶說,這話讓她堅定了到懷遠的決心?!耙驗楫?shù)氐娜罕娦湃挝?,需要我?!?/p>
鞍山曲藝團到懷遠縣演出成了當?shù)氐囊淮笫⑹?,時任縣委書記、縣長趕赴蚌埠火車站迎接,又陪劉蘭芳一行乘車來到懷遠??h里像過年一樣熱鬧:群眾傾城而出,敲鑼打鼓,夾道歡迎,就為一睹劉蘭芳的風采。
就這樣,劉蘭芳帶領(lǐng)鞍山曲藝團先后在懷遠縣的龍亢、常墳、包集等11個鄉(xiāng)鎮(zhèn)連續(xù)演出兩個月,幾乎走遍了懷遠縣的山山水水。
當時的演出票價是1角錢,可最終的演出收入?yún)s達到了9萬元。劉蘭芳和演員們一致決定,捐給縣政府7萬元,將剩余2萬元上交給鞍山曲藝團作為辦公經(jīng)費??h領(lǐng)導(dǎo)過意不去,要再拿3.5萬元出來給鞍山曲藝團。
1983年,劉蘭芳的月工資是61元,當時9000元可以買一輛拉達小汽車。而2萬元也只能保證鞍山曲藝團一年不鬧饑荒。由此可見,這9萬元是何等巨款。再能多得一些,或許團里的創(chuàng)演條件、演員待遇等又能有一定改善,這是有利于發(fā)展的好事情。
但劉蘭芳還是謝絕了。
劉蘭芳回憶說:“在懷遠的日子里,農(nóng)民的淳樸、善良,感動得我流了多少淚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從中感受最深的,廣大農(nóng)民是我們文藝工作者的衣食父母,是真正的上帝!”
這是一個文藝家最樸實也是最真摯的情感,是對文藝要始終扎根人民最深刻的體悟,是對“金獎銀獎不如老百姓的褒獎”最生動的詮釋!
懷遠縣也沒有辜負劉蘭芳的好意,他們用那筆錢建了一座農(nóng)民文化館。文化館落實后,相關(guān)負責人給劉蘭芳郵寄了一封信和幾張照片。信中說,文化樓修建好了。主樓有1000平方米,設(shè)有兩個大廳,6個活動室,一個經(jīng)營部,還配有1500平方米的大劇場,有800個座位。文化館的院子里還有假山、花壇。為了感謝劉蘭芳,他們還把主樓起名為“蘭芳閣”……
從那以后,這座文化館就成了劉蘭芳的一大牽掛?!皯堰h縣農(nóng)民文化館怎么樣了?還有這個地方?在哪里?”得空的時候,她三不五時總要念叨這幾句。只是因為種種原因,她“看看懷遠縣農(nóng)民文化館”的愿望一直未能實現(xiàn)——直到2018年。
初冬的安徽,氣候濕冷。劉蘭芳從北京出發(fā),坐高鐵、乘汽車,在近五個小時的奔波后終于來到了懷遠縣。劉蘭芳內(nèi)心的激動難以抑制,不顧旅途勞頓就要到自己思念了35年的懷遠縣農(nóng)民文化館看看。
可在多方打聽、在網(wǎng)上搜尋后,都沒得到懷遠縣農(nóng)民文化館的確切地址。劉蘭芳不甘心,決定乘車做一次“地毯式”的找尋。當?shù)嘏傻囊晃凰緳C問我們?nèi)ツ??我們說到農(nóng)民文化館,他撓了撓頭,說沒有這個地方。后來他又想想,覺得這應(yīng)該是個老地方,就建議我們到老街去找找。
老街是真的了“老”了,狹窄的街道兩旁擠滿了叫賣各種日用品的小商鋪。司機一邊小心開車一邊介紹說,懷遠縣借著改革開放的東風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早已甩掉了貧困的帽子,這條老街可能也要整改了。
車慢慢前行,司機不經(jīng)意間一瞥,突然停了車,指著一幢建筑,說有個牌子,隱約就寫著文化館。劉蘭芳一聽連忙下車走到近前。我們眼前是一座帶有古典風格的3層小樓,白色的墻面,翡翠綠釉的瓦頂,凌空的飛檐,雕花的窗欞。雖然因為年代已久,小樓處處都有頹敗,但仍然能看出當年的精致。
當天是星期天,院子里沒有什么人。劉蘭芳正在環(huán)顧四周時,左近一個房間中走出人來,經(jīng)過詢問,他就是這個文化館的館長,劉蘭芳立刻說起當年修建文化館的事。這位館長立刻說:“就是這個館呀!我們都知道是你帶領(lǐng)鞍山曲藝團演出捐款建造的!”
“就是這個館!”劉蘭芳頓時激動起來,她來回踱步,一邊仔細打量小樓一邊自言自語:“都還在啊,還在啊……”
劇場還在,“槐蔭劇場”的牌匾也還清晰。但院子里的假山、花壇已經(jīng)不在了,陳館長也去世了。這三層小樓,如今暫時作為文化館辦公室和培養(yǎng)青少年藝術(shù)人才的基地。而為改造老城、加強縣城建設(shè),這個文化館也快拆遷了。劉蘭芳有些傷感,它站在劇場門前同現(xiàn)任館長照相留念,想留下對這個神交已久“老朋友”的一絲念想。
“蘭芳閣”的牌匾已經(jīng)搖搖欲墜了,劉蘭芳駐足良久,館長有些赧顏。但隨即劉蘭芳就說,這兒也快拆了,老百姓的日子好了,很快咱們懷遠的老百姓就能有更大、更好的文化館了。
是不舍,更是欣慰。
她回憶起當年一位老奶奶興奮地說:“能看見你(劉蘭芳),我死也值了!”
但我看得出來,在劉蘭芳心中,1983年那場演出才是真的“值了”。
走出文化館的院子,劉蘭芳看周圍的什么都親切。什么青蘿卜、紅蘿卜、紅心蘿卜、花生、炸的馓子等,她幾乎見著什么買什么,大有把整個老街搬回家的氣勢。我在心里嘀咕:這么多東西怎么拿呀?但旋即釋然,這是劉蘭芳對懷遠的情感,對懷遠的不舍?。?/p>
這時,路邊不時有群眾認出了劉蘭芳,現(xiàn)場漸漸有些混亂,要簽名的,要合影的,兩位年輕女同志好不容易擠到近前,拉著劉蘭芳合影留念。她們一個勁對周圍人群說:“這個文化館就是當年劉老師她們捐款建起來的……”
誠如現(xiàn)實所展現(xiàn),這個劉蘭芳她們當年捐獻7萬元建起來的文化館已經(jīng)老舊,或許下一次她再來此地,便是人是物已非?!袄吓笥选钡碾x去總是令人傷感的,但“老朋友”留下的印記還在懷遠縣群眾的心里,這印記沒有隨著時光流逝而黯淡,而是愈加深刻,愈加動人。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