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赤
鷹山腳下,一棟頗有特色的別墅,方圓百里獨一無二,那氣勢與鷹山相襯,尤為矚目。
華夏仁老先生就是這房子的主人。
先生九十有余,雙眼不好使了,極少看東西,養(yǎng)成了好聽收音機的習慣,收音機里的新聞他每天必聽,上午一場,下午一場,否則吃睡不香。兒孫們給他買最好的收音機,他卻倔,偏要用那臺舊得不能再舊的收音機。
這天,先生和往日一樣,打開收音機,靠在搖椅上,閉目傾聽市里的新聞。
……為紀念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8月15日,市政府在工人文化宮舉辦抗戰(zhàn)圖片展……屆時,日本友人山田四郎先生也將來我市參觀圖展,并對他曾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所犯的罪行進行懺悔……
聽著聽著,他突然猛地坐起身。收音機里傳來的“山田四郎”這個名字,觸及了他記憶的閘門……
先生曾經(jīng)是這座城里的教書先生。
一天,學校來了一位日本監(jiān)教官,名叫山田四郎,他召集學校所有的教員訓話,之后又要求每位教員寫一篇“日中親善”的文章,否則死了死了的。
先生受辱,回到校舍,提筆瞬間,一種亡國奴的心情折磨著他,悲嘆著憤怒著……
傍晚,一只野狗撞進房間,偷吃碗里的臘肉,先生驅趕,那狗卻齜牙相對。先生滿腔怒火,拿了棍子,對著狗一通猛打,狗才汪汪叫著逃了。先生打狗解恨,想著想著便有了要寫的欲望。他構思了一篇文章——
武大沒有死,自被西門慶、潘金蓮凌辱后,無顏見弟弟武松和父老鄉(xiāng)親,他詐死埋名,隨一艘東洋商船到了千島國。武大極聰明,幾年的燒餅生意,便發(fā)了,娶島國土著女人為妻,傳播漢文化,生育兒女一串串,成就非凡,最終被選為千島國國父。
島國人矮小,那是武大的兒孫們。島國人不敢用大郎冠名,只能二郎三郎四郎……是因為武大是島國人最崇敬的國父;島國的漢字不完整,是因為武大是個不及格的秀才,傳播得不徹底;島國人的旗幟如燒餅狀,是武大用燒餅模子烙上去的……
先生寫完,心里如同那打狗后般痛快!他把稿子投放到教務處的信箱,心情好了許多,也有了睡意,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竟然睡著了。
翌日早晨,校長氣喘吁吁地來告:華先生快走!山田四郎說你的文章對大日本不恭,嚴重詆毀了大和民族,他已通知憲兵隊,馬上就要來抓你了。
先生料到會這樣,卻沒想到這么快。他說了聲謝謝,拿著簡單的行李,步入了回家的路途。
先生家富有,良田百畝,畜禽上千……但現(xiàn)在,那朱紅的大門褪了顏色,為了躲避兵災,父母不知去向,落得人去屋空,農(nóng)田荒蕪,家況如此衰落,先生內(nèi)心悲涼,詛咒那可惡的小日本。
先生聽人說,距鷹山不遠有抗日游擊隊,每每進城殺鬼子,他聽了高興至極,心向往之。
一天,鬼子的隊伍從鷹山經(jīng)過,傍晚時才回來。鬼子的大隊伍走后不久,又來了七八個鬼子。先生便倚門觀看,走在前面挎指揮刀的竟是山田四郎。隊伍里有一個人比較特殊,那人雙手被綁著,走路相當艱難,渾身血肉模糊。
他媽的,感情是打了勝仗!
天突然下起了大雨,雷聲陣陣。山田四郎停下腳步,對翻譯官嘰里呱啦一陣。翻譯官便朝先生家走來。翻譯官說,皇軍要用你的屋子,你的滾蛋!
不等先生回答,山田四郎和翻譯官便進了屋,鬼子牽那人進來,將他綁在屋柱上,逼他招出在城里的交通員。那人剛強,橫豎閉緊嘴巴,一個字不說。山田四郎惱羞成怒,拿起東洋刀,劈去那人的兩個手指。殷紅的血直濺到墻上,那人立時就暈了過去。先生見那人的領子處,有兩片紅色標志。聽人說,抗日游擊隊就是這模樣,莫非他就是抗日游擊隊的人?
外面還下著雨,先生被趕了出來。不得已,他上了鷹山,躲進了鷹嘴處的石洞。
夜,慢慢地黑了下來。在石洞里,透過樹木,先生見鬼子兵都進了木屋。那人被牽了出來,又綁在一棵樹上,由一個哨兵守著。先生想,得救出那人。
下半夜,先生借著天空掠過的閃電,見那哨兵瞌睡著,便將身子藏在巨石后面,手卷喇叭筒,運足氣力吼:歐──哇!歐──哇!歐哇歐哇!哇!哇!哇!
雜亂的腳步聲、拉槍栓子聲響起,鬼子驚愕,遠遠看鷹山頂。
山田四郎問翻譯官這是什么聲音。翻譯官說不知道。
山田四郎狠狠抽了翻譯官兩記耳光:八格牙路,快快地去看明白。
翻譯官掏出槍,頂上火,提心吊膽走到山下:你他媽的叫呀,怎么不叫了!他瞎咋呼,為自己壯膽。突然,山頂?shù)粝乱粔K石頭,正砸在翻譯官鼻子上,立時腫了,眼鏡也砸得稀巴爛。他媽呀叫了聲,就癱了。
山田四郎拿著指揮刀指著鷹山如狼般吼,子彈就嗖嗖地往山洞外打,冷雨雹子似的在先生左右呼嘯穿過。先生手捂著胸,閉起眼,心想完了,子彈會穿過腦殼。
過了一陣子,沒有了聲響。先生估計鬼子經(jīng)過折騰后累了,休息了。他再仄耳細聽,仍沒一絲聲音,便壯起膽子下了山,拾了塊尖利的石頭,躡手躡腳走近哨兵,運足氣力,照那哨兵腦殼狠狠砸去?!芭椤钡囊宦暎诒哪X漿濺了他一臉。
先生拾起哨兵長槍,握在手里,到那人前面,輕聲說我來救你,你是游擊隊嗎?那人說,是。先生說,我砸死了哨兵,來救你的。先生用刺刀割開那人的繩索。
隨后,先生輕聲反鎖了大門。先生說,我要燒死這幫強盜。那人也來了精神,說,槍給我吧,出來一個,我就滅他一個。
先生搬來入冬用的所有干柴、樹枝,將木屋圍起,劃著火柴點燃,火苗子直沖那屋頂。見有帶火出來的鬼子,那人一槍一個。
再往后,就未見人出來了。
那人要走,先生說帶上我吧,那人說歡迎你參加抗日游擊隊。
此后,先生跟著那人,出生入死。八年抗戰(zhàn),那人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他也在一次和日軍的作戰(zhàn)中,被日軍的炮彈片炸傷了頭,至今彈片取不出來,壓迫著他的視覺神經(jīng),先生成了半個瞎子……
不可能的,山田四郎已被燒死了!那么這個山田四郎又是誰呢?先生大惑不解,打電話詢問,電話里的人說,一位年紀很大的日本老人,據(jù)他自己說,在我市待過。
先生聽罷,期待山田四郎的到來。
8月15日,先生早早地來到了工人文化宮,和參觀的人群一起,聽講解員講解那戰(zhàn)爭殘酷的場面。
日本客人到了,有人對先生說。只見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者,讓人護著,熱淚盈眶地看圖展。當他見一日本軍官用東洋刀劈去一中國軍人的手指時,他“砰”地跪地,口中喃喃自語,對不起!對不起!
客人參展完畢,先生走上前,輕聲說山田君,你還認識我嗎?客人揉揉發(fā)紅的眼睛,搖搖頭。先生說,在學校時,我是你想抓的那位教書先生;在鷹山的木屋里,你是我想要燒死的那位日本軍人。
客人幡然悔悟,緊緊地握住先生的手,嘴唇顫抖出四個字:先生英雄!
客人告訴先生,那晚唯獨他沒有死,因為他睡在房子的地窖里,地窖另一出口一直通向山野。我想那地窖是你們家躲避土匪而挖的吧,我用上了……
客人說,我想去鷹山,去你家看看。先生欣然,二人結伴而行。
司機說到了。客人仰望鷹山,山似雄鷹,青翠的森林點綴山殼,鷹山更顯得氣勢雄偉。客人驚呼:飛鷹!神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