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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南茶山走訪記

    2019-07-22 01:51:31許文舟
    高中生·天天向上 2019年7期
    關(guān)鍵詞:勐海巴達(dá)火塘

    許文舟

    清晨,老人們都圍在火塘邊,山上風(fēng)走云動,茶罐睡眼惺忪。鳥,噙著成段的卦辭。有歌,一天的生活才算真正開始。天空晃蕩著,飽滿的藍(lán)深不見底。引燃的香火是一截古老的時間,適合泡一壺茶。

    進(jìn)茶山的小路,已經(jīng)松弛,好在大多數(shù)茶葉已經(jīng)下樹。章朗的村民也學(xué)會了與一碗茶水聊天。閑不住的,有人取馬蜂首級,有人剝橄欖樹皮,還有人腌制鮮花。自釀的米酒,容易讓人疏忽,常常把章朗的日子過成東晉。這時候適合鍛鐵,月色除銹,汗擦鋒刃。我看見嵇康,他改行成了寫詩的人,用鍛鐵的方式除去詩中的軟骨。

    一百多戶人家的古寨,有37家茶室,伺候天南海北的神仙。巖嘎專為我煮了新茗。一啜飛天,醒來我還在章朗的廟前。還好,我勝茶力,除了兩晚失眠多夢,不至醉得飯食不思。我下山時天已向晚,巖嘎還在拿鐵鍋里的一片茶葉出氣。

    那棵茶祖,從中國茶經(jīng)的高地,被蒼老連根拔起。我看見它倒地后的樣子,頭朝陽光蕩漾的山坡,根部的撕裂痛,扯住了許多人的五臟六腑。如果它是累了,就讓它安靜地匍匐,這種姿勢,也是好些詩人想要的獨(dú)處。如果有其他因素,我想請諸神明察,是從姑娘寨刮來的大風(fēng),還是最終回到勐海的雨水,讓茶祖腳一軟,身子傾圮。

    它選擇在黑夜,擔(dān)心擾了月色,結(jié)果還是驚動了茶界。說不準(zhǔn)這時喝的巴達(dá)茶,就是茶祖前世認(rèn)下的嫡親。在巴達(dá),茶的湯色與云一樣,終會皈依。云翻,貌似茶祖龍顏不悅;茶香,絕對是一座山歸附神明的底氣。巴達(dá)的每座山散布的濃霧,也許是為了掩蓋什么。我老是懷疑那棵古老的大茶樹的去意,是不是有不得已的隱私。一棵古茶樹死了,不論你在巴達(dá)喝什么茶,都有懷念的滋味。

    誰都在炒,茶水永遠(yuǎn)是祖?zhèn)鞯奈兜馈>痈卟幌碌牟鑳r,不是一個山頭的榮耀。做茶的主人,也是茶的奴仆,有比茶水更深的愁苦。世襲的香型,誰都想讓它蓬勃分蘗。讓我感動的不是這些,一杯茶從火塘邊漸漸走失,才是讓我警覺的信號。

    路很不好走,上山,好在有秋風(fēng)攙扶。買茶的人,與這一刻的茶樹,相隔一年的距離。店主給我泡出一片老班章的第九泡,葉上的蟲眼噬咬春風(fēng),茶里的滋味交織苦甜。玫瑰前有人嗅到猛虎,在老班章前,我聞出王者的威儀。依次是三年、十年、古樹,那一天,我喝光了三個山頭,夢里都是無枝可依的飛鳥。勐海的志書里記載:就是這一粒茶籽,它先遠(yuǎn)嫁勐庫,再隨一位姓俸的傣族公主,落戶鳳慶。這么說來,我與老班章居然沾親帶故。

    茶香,是我三進(jìn)三出賀開的借口。輩分與年齡,在賀開就別提了。在一片茶葉面前稱老,想想都會臉紅。葉底,有賀開兩百天的晴朗;茶湯,勾兌著年平均18攝氏度的氣溫。摘一片茶葉含在嘴里,除了能解七十二毒,還能化解愁腸百結(jié)。

    坐在村主任家的陽臺上,可以看籠罩著勐??h城的大霧,上演霸王別姬或十面埋伏。我沒注意天氣,好像輕風(fēng)與夕顏都招呼周到。三個外地人,竟然都下定決心,打算留在賀開。一個與茶葉簽下余生的邀約,兩個想用茶水烹、煎、炸、炒暗疾滋生的206塊身骨。我的想法與茶水一樣,留有余地。

    她說過,返鄉(xiāng),不是因?yàn)椴鑳r節(jié)節(jié)攀升。她與南糯山的茶樹,經(jīng)歷過相同的雨量。她有繡花針一樣的心事,把黑夜扎出星星,將鄉(xiāng)思戳出淚腺。她在茶園學(xué)唱的情歌,不知被誰掐去?,F(xiàn)在,整座南糯山,都被她泡在杯內(nèi),每一片茶葉都模仿她在城市的眺望。

    打卡的工廠里,她不過是產(chǎn)品的部件,順從了生活的安裝與流水。三年前,她離開南糯山,叫情非得已。三年后,她回到一棵古茶樹的身邊,算是奮不顧身。客人來了,她烹煮新米,約請了一座山的和風(fēng)與斜陽。茶葉,充當(dāng)了其中的菜肴,味蕾被徹底顛覆。

    阿布家有茶二十畝,其中大部分的茶樹都是她的長輩。那天,我們集體向一棵較老的茶樹跪著請安,兩條準(zhǔn)備變成蝴蝶的蛹蟲,老是不能如愿。那天,阿布當(dāng)了我的導(dǎo)游,她的嘴里隨時嚼著一片茶葉。也難怪,她唱的山歌,總是格外的甘甜。在茶王面前,她單膝跪地,雙眸全都飽含她母親上山那天的淚水。

    在章朗村,誰都知道巖歲。他在勐海替老板背過包,給兄弟出過氣。找理由離開村莊,最后還是山中的茶,讓他住上洋房,當(dāng)上了父親。樹根盤踞的山頭,才可以栽活靈魂。過早離開父母,知了與布谷鳥教他認(rèn)知節(jié)氣。他清算蟲害的賬,怒除雜草,給一棵茶樹備足牛糞,生悶氣就拿那些鮮葉出氣,完成揉捻與理?xiàng)l。

    我去他家時,巖歲正在炒茶,讓一片片茶葉脫去青澀。梗軟下腰肢,葉脫掉浮云。巖歲家的十多畝茶,都經(jīng)過這樣的程序,生活是雙手揉捻的另一片葉子。做完茶葉,巖歲也會到勐海縣城喝茶。經(jīng)過深加工的章朗茶葉,與他隔著天價。他想說的話沒有說,就像那片應(yīng)該留在火塘邊的茶葉,被包裝起來的難受。吹醒火塘,泡一罐茶,巖歲一再強(qiáng)調(diào),這塊地已經(jīng)十三年沒打農(nóng)藥,八年沒施化肥。輕輕品飲之后,他問我,喝出了陽光還是雨水。我直接告訴他,茶水添我新醉,也除我宿毒。

    沒用雞毛蘸血,沒帶香燭紙火,我只帶了別人看不見的禱詞。我有小小的野心,在茶王面前奉上私下學(xué)寫的奏折,稟告茶王,因?yàn)椴?,我在勐海的一些山里一再滯留。我想藏一條南糯山間通往茶王的小路,離開勐海,所有的想念都靠它偷渡。

    半坡老寨的人,不管多老,都稱茶王為爺爺。我用南糯山產(chǎn)的清泉,埋葬渴念,再凈手接住月光。沒機(jī)會對茶王進(jìn)行禮節(jié)性的撫摸,但我還是要做出擁抱茶王的動作。我看清了茶王的尊容,有刀傷,有蟲害,還有似曾相識的懈怠。如果茶王低下頭,就會看見勐海,它有幾十萬畝的嫡親。

    茶王老了,作為南糯山最有權(quán)威的原住,沒有必要篡改戶籍,給自己穿上錦衣。作為一棵植物,沒有哪朵云刻意為其避開烈日。那些自己冊封的茶王,請取下王冠。在南糯山茶王面前,無須再爭。

    茶王節(jié)上,別人給茶王接風(fēng),我卻私下抖了抖雜草叢生的茶馬古道,想讓馬蹄叮叮當(dāng)當(dāng)離開博物館。茶友的古琴,有懷才不遇的錦瑟,余嗇儲滿欲說還休。那天的勐海,有從各個山頭趕來的細(xì)雨。有人立壇,澄明茶葉上的是非;有人設(shè)宴,每天大街都有勐海的滋味。我們往寨子里跑,想知道每片茶葉怎樣在萎凋與烘焙等程序里,脫胎青澀,營生香息。為一片茶來到勐海,我也把思緒理?xiàng)l,攤晾到云海上面。

    我們在賀開,在班章,在一切有古茶的山上,汲納新涼,席地而坐。都是香茗迎來送往。她的祖上就是做茶的,爺爺、爸媽,而現(xiàn)在輪到她了,她不做量,只做好茶。選料到加工,她多加了一道良心的程序。她說,她想到鳳慶,那兒畢竟是茶葉的另一個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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