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命案催生中國首部電影長片

蔡輝

“上當上當，本埠閻瑞生謀斃妓女蓮英一案系滬上最近慘無人道之事，大為一般人士注意，近有某游戲場編《蓮英劫》一劇，遍登廣告于初三初四二夜開演。余友是夜亦往一飽眼福，詎至京戲收鑼，而所謂《蓮英劫》新劇竟不出現(xiàn)。后即續(xù)演影戲，然喜觀此劇者仍紛紛至該劇場，以致人山人海幾無容足之地，聞因捕房干涉故不開演。觀者莫不謂‘上當上當云?！?/p>

1920年9月18日，《申報》 第14版《自由談》專欄中發(fā)出此新聞，提及當時上海有劇場稱推出新劇《蓮英劫》，觀眾蜂擁而來，卻因“捕房干涉”，未能上演。

《蓮英劫》取材于1920年上海的一起殺人案，社會反響極大，捕房之所以干涉，因此案當時正在審理中。

《蓮英劫》及類似的戲劇后來熱演多年，被統(tǒng)稱為“閻戲”。中國第一部電影長片《閻瑞生》亦跟風而出，據(jù)該片編劇、著名影人楊小仲先生回憶：“自從《閻瑞生》上演得到空前盛況，在一般資產(chǎn)階級的心目之中，均認為電影事業(yè)的前途大有可為，就崛起了一些新興的影片公司?！?/p>

盡管電影《閻瑞生》的拷貝、劇本、劇照資料等皆已無存，但它仍是中國電影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花國總理”遇上閻瑞生

1920年6月17日，《申報》第11版連發(fā)《女尸驗系勒斃》《妓女失蹤之請緝》兩文，次日確認死者為妓女王蓮英。

據(jù)美國學者賀蕭鉤沉考證，王蓮英生父是杭州旗人，早逝，母董氏再嫁開茶館的王長發(fā)。1916年，因生計艱難，王蓮英從女校輟學，到上海當了妓女?！八齻€性比較強，但是據(jù)說對母親百般耐心，誰要是對那愛管閑事的老太太（指王母）態(tài)度壞一點，她就會動氣”。

1917年，上海娛樂中心“新世界”辦“花國競選”，得“總統(tǒng)”一人、“副總統(tǒng)”二人和“總理”一人，王蓮英得票1.8萬余張，排名第四，“被稱為‘第一任花國總理也，芳名久著，一般走馬妝臺者多為之顛倒”。

1919年，王蓮英與客人楊習粫交往，產(chǎn)下一女，孩子滿月后，她重操舊業(yè)，不到一年便遇害。

殺人案主謀是閻瑞生，據(jù)《申報》介紹，閻瑞生16歲入震旦學院（1928年后改稱震旦大學，我國第一所開展研究生教育的學校），20歲畢業(yè)，又在北京交通部訓練學校機械科學習1年，通英語和法語。其父早亡，他少年好賭，震旦大學是教會大學，閻卻“于晚間休課時，與三五同學，同居寢室，擲骰以博勝負”。

畢業(yè)后，閻瑞生在良濟公司執(zhí)業(yè)18個月，后到香港工作半年?；厣虾：?，任中法礦物公司技師鐘大明的翻譯。10個月后，“繼充法租界電車公司買辦室之寫字”，1920年1月離職。

閻瑞生有家室，“閻之發(fā)妻，系娶自朱家角某姓家女，夫婦極不融洽，其妻早返母家”。

給大學同學下了個套

1919年8月起，閻瑞生與妓女題紅館往來，“迨至陰歷四月中旬，自思端節(jié)將近，屆時應(yīng)付之賬項共需六百余元，無處挪借。至四月十九日，適值江灣賽馬之期，乃托詞向題紅館借得鉆戒一枚，質(zhì)洋六百元，持赴江灣跑馬場買馬票，冀贏得巨款以度節(jié)關(guān)。詎知結(jié)果一票未中，六百元全數(shù)盡去。當其托詞向題紅館借用鉆戒時，曾許以四點鐘后即歸還，至是，則不得不從速籌款為之贖出，而劫財害命之念遂起”。

閻瑞生原本想劫的是名妓林黛玉（原名不詳，或稱為陸金寶），她被《官場現(xiàn)形記》作者李寶嘉列為花界“四大金剛”之一，與閻交往多年。6月9日晚閻約她出來，她恰有堂差，不能前往。閻只好轉(zhuǎn)約王蓮英。

王蓮英“素愛裝飾”，“時常插帶貴重飾物”，“有四五千金”，閻瑞生以“行香”為名將王約出。

“行香”即乘小轎車去郊外兜風，當時轎車屬稀罕物，有誘惑力。

小轎車是閻瑞生找大學同學朱稚嘉借的，朱稚嘉是上海工商界領(lǐng)袖朱葆三的五兒子，人稱朱老五。朱葆三豪富仗義，上海法租界曾將一條馬路命名為朱葆三路。

閻瑞生后來交代說：“我在上海所交闊少甚多，如向他處借汽車，也可以借得來的……因本年三月間，我由友人介紹覓得太古公司某輪船買辦事，需保證金五千兩。我托朱氏兄弟代為設(shè)法，均不允。我因此不免含恨，故借朱之汽車做這案子。我事后逃走，事主必牽連到朱的身上，因此可以泄我之忿?！?h3>居然有人為閻瑞生抱屈

閻瑞生從黃德昌茶葉店拉來吳春芳、方日珊二人做幫手，許諾平分劫財。

三人將王蓮英拉到郊外后，用“哥羅芳”（即氯仿，麻醉劑）將王迷倒，再將其勒斃，拋尸于麥田。第二天，閻瑞生約見吳春芳等二人，要深埋尸體，以防村民發(fā)現(xiàn)，二人口頭答應(yīng)，卻怕冤魂纏身，未執(zhí)行。

閻瑞生選擇對妓女下手，賴因時代變化，妓女社會地位空前低下，當時報紙常有妓女被劫殺的新聞，大多不了了之。閻瑞生伏法后，軍閥曹錕的親信李彥青還惋惜道：“妓女乃下賤之人，殺傷幾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上海一個妓女蓮英竟讓一個受過教育的閻瑞生槍斃，這是最沒有道理的事。”

朱家后人說：“（當時警方）別的證據(jù)沒有，就是那一部汽車的牌照……對了一下號碼，發(fā)現(xiàn)是我們家的，包打聽就到我們家里來了?！苯?jīng)訊問，警方將嫌疑人鎖定為閻瑞生。

閻瑞生從報紙上看到王蓮英尸體被發(fā)現(xiàn)，且轉(zhuǎn)賣劫來的珠寶時被朱稚嘉撞見，便夜間雇小船潛逃，被鄰居舉報，緝私營開船追趕，閻只好跳入水中逃逸，最終在徐州火車站落網(wǎng)。

經(jīng)法庭審理，閻瑞生、吳春芳被判死刑，方日珊未被抓捕歸案。

1920年11月24日，《申報》第10版專文描寫了槍決現(xiàn)場，稱：“時頭門外北來之妓女與閻之友人，均乘汽車而來觀執(zhí)行者，有數(shù)十輛，均隨往龍華大操場觀看。”“聞觀者之中，有一女子年約二九，于執(zhí)行后乘汽車回至龍華橋相近，大哭不止。有人傳說即系題紅館?！?h3>街頭巷尾傳了二十多年

因“花國總理”與“洋行買辦”兩個熱詞，閻瑞生案引起社會巨大反響。

閻被槍決后，第三天大世界和笑舞臺便推出海派京劇《蓮英劫》和文明戲《蓮英被難記》。著名電影導演程步高先生回憶說：“新舞臺夏氏兄弟素有經(jīng)驗，《黑籍冤魂》成功在前，《閻瑞生》必轟動于后，良機莫失，首先發(fā)動，漏夜趕編時事新劇。連臺好戲，捷足先登，提前公演，獨占鰲頭，其盛況又是空前，半年不衰。”

1921年3月1日，新舞臺又推出連臺本戲《閻瑞生》，廣告稱：“內(nèi)中有大水景，大夢景，新一品香，百多洋行，會樂里妓院，九音連彈，許多汽車、馬車兜圈子，真馬上臺，真船上臺，當場泅水?！逼渲小伴惾鹕鍪洛e又錯，尊一聲父老子弟先生同胞，大家細聽我把話來說……奉勸少年的同胞你們休學我，到陰曹見那祖先，我有何面目”的唱段膾炙人口，被唱片公司錄制發(fā)行，連孟小冬都演過此劇。

1921年2月，新舞臺曾推出蕭伯納名劇《華倫夫人之職業(yè)》，遭遇票房慘敗，《閻瑞生》成了“留住觀眾，挽回經(jīng)濟損失的無奈之舉”。

學者何其亮指出，“上海當時幾乎每個劇場、娛樂中心、草臺班子都在搬演此案”，甚至街頭賣栗子的小販也播放“閻戲”中的唱段招徠顧客。

“閻戲”風靡，相關(guān)書籍的出版亦緊跟其后，《蓮英被害記》《蓮英慘史》《閻瑞生秘史》等紛紛出版，賀蕭說：“她（指王蓮英）的事情在街頭巷尾傳了二十多年?！?h3>為“真實”竟上刑場

1921年4月，《申報》發(fā)布廣告：“閻瑞生謀害蓮英案喧傳社會，無人不知，現(xiàn)聞由中國影戲研究社將全案事實編為影戲……全片制成共費五萬元，長約萬余尺，不日即可出演，屆時必可哄動一時也。又該社以外人影片所攝中國人，均囚首鵠面極形不堪，殊有玷國體，茲擬多攝有價值之影片輸往外洋，以介紹我國人真面目云?！贝宋男骐娪耙布尤搿伴惏浮笨駳g中。

電影的發(fā)起者是陳壽芝、施彬元、邵鵬、徐欣夫、顧肯夫、陸潔等，前4人都在洋行供職，顧肯夫、陸潔則是超級影迷，他們在1920年創(chuàng)立中國影戲研究會（后改名中國影戲研究社），并于1921年4月出版中國第一本電影雜志《影戲雜志》。

為拍電影，陳壽芝等人找到商務(wù)印書館活動影片部。該部建于1920年，是當時不多的、有能力拍電影的機構(gòu)。

《閻瑞生》編劇為楊小仲，楊于1916年入商務(wù)印書館補習學校半工半讀，1918年正式入職。導演是商務(wù)出版社的任彭年。陳壽芝扮閻瑞生，二人本是好友，面貌、動作相像。

影片強調(diào)真實，均取案發(fā)實景，為拍“槍斃”一場，竟“要求淞滬護軍使署，請仍派出如前次執(zhí)行槍斃時之軍隊，押送該二犯前赴龍華操場……站齊隊伍如法開槍，惟除去子彈，其余情形竟與當時無異”。

不過這可能是噱頭，以吸引在場市民去影院大屏幕上找自己的形象。

閻瑞生也是影迷

1921年7月1日，《閻瑞生》公映，票價為1元和1.5元，“未至開映時間，包廂已預訂一空，池座亦滿”。

此前中國電影僅長十幾分鐘，《閻瑞生》卻長達100分鐘，連映兩周，票房贏利4000余元。

1920年后，上海“將近一百五十家交易所和數(shù)不清的信托公司相機成立”。1921年，上海所有銀行資金為7500萬元，被套在交易所的投資額卻達1.63億元，遠超銀行儲備。資本急于尋找出口，電影《閻瑞生》的成功帶起了一個投資電影熱。

《閻瑞生》標榜真實，但據(jù)媒體批評，瑕疵甚多，甚至扮演王蓮英母親的“似系一男社員，表情雖屬不差，而形容服飾望而知其為假，且時暗露笑容，諒扮演時亦自忍俊不禁”。

1922年，明星公司又以張欣生弒父案為題材，拍攝《報應(yīng)昭彰》，“連日售座異常擁擠，后至者俱紛紛退回”，一周票房即達6683元。有人上書教育部，稱：“近日電影片中于誨淫誨盜外，罪尤加等者有二，一為閻瑞生影片，一為張欣生影片……寫者必欲取窮兇極惡，描寫盡致，宣揚其姓名，流傳于世界，此尤不可忍矣。”

電影《閻瑞生》格調(diào)不高，但它展現(xiàn)出了電影的商業(yè)價值，并培養(yǎng)出任彭年、楊小仲、陳壽芝、王彩云等中國電影史上第一批電影人。其實閻瑞生也是影迷，在法庭上曾“供認謀殺情況，都從美國偵探片看來的”。

王蓮英剛?cè)ナ罆r，她的意中人楊習粫曾“日夜登臺自己作自己”“傷心人現(xiàn)身說真情”，但9年后，據(jù)《申報》報道，直到那時，王蓮英尸體仍未安葬。

〔本刊責任編輯 錢璐璐〕

〔原載《北京晚報》2017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