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我回國去看望久別的父母,在跟隨父母拜訪長一輩的父執(zhí)時,總有人會忍不住說出這樣的話來:“想不到那個當年最不愛念書的問題孩子,今天也一個人在外安穩(wěn)下來了,怎不令人欣慰呢!”
這種話多聽了幾遍之后,我方才驚覺,過去的我,在親戚朋友之間,竟然留下了那么一個錯誤的印象,聽著聽著,便不由得在心里獨自暗笑起來。
在離家之前,父親與我擠在悶熱的儲藏室里,將一大盒一大箱的書籍翻了出來,這都是我初出國時,特意請父親替我小心保存的舊書,這一次選擇了一些仍是心愛的,預備寄到遙遠的加納利群島去。
整理了一下午,父親累得不堪,當時幽默地說:“都說你最不愛讀書,卻不知煩死父母的就是一天一地的舊書,倒不如統(tǒng)統(tǒng)丟掉,應了人家的話才好?!?/p>
說完父女兩人相視而笑,好似在分享一個美好的秘密,樂得不堪。
算起我看書的歷史來,還得回到抗戰(zhàn)勝利后的日子。
那時候我們?nèi)矣芍貞c搬到南京,居住在鼓樓,地址叫“頭條巷四號”的一幢大房子里。
我們是浙江人,伯父及父親雖然不替政府機關做事,戰(zhàn)后雖然回鄉(xiāng)去看望過祖父,可是,家仍然定居在南京。
在我們這個大家庭里,有的堂兄姐念中大,有的念金陵中學,連大我三歲的親姐姐也進了學校,只有我,因為上幼稚園的年紀還不夠,便跟著一個名叫蘭瑛的女工人在家里玩耍。那時候,大弟弟還是一個小嬰兒,在我的記憶里,他好似到了臺灣才存在似的。
帶我的蘭瑛本是個逃荒來的女人,我們家原先并不需要再多的人幫忙,可是因為她跟家里的老仆人、管大門的那位老太太是親戚,因此收留了她,也收留了她的一個小男孩,名叫“馬蹄子”。
白天,只要姐姐一上學,蘭瑛就把我領到后院去,叫馬蹄子跟我玩。我本來是個愛玩的孩子,可是對這個一碰就哭的馬蹄子實在不投緣,他又長了個癩痢頭,我的母親不知用什么白粉給他擦著治,看上去更是好討厭,所以,只要蘭瑛一不看好我,我就從馬蹄子旁邊逃開去,把什么玩具都讓給他,他還哭。
在我們那時候的大宅子里,除了伯父及父親的書房之外,在二樓還有一間被哥哥姐姐稱作圖書館的房間,那個地方什么都沒有,就是有個大窗,對著窗外的梧桐樹,房間內(nèi)全是書。
大人的書,放在上層,小孩的書,都在伸手就夠得到的地板邊上。
我因為知道馬蹄子從來不愛跟我進這間房間,所以一個人就總往那兒跑,我可以靜靜地躲到蘭瑛或媽媽找來罵了去吃飯才出來。
當時,我三歲吧!春去秋來,我的日子跟著小說里的人打轉(zhuǎn),終于有一天,我突然驚覺,自己已是高小五年級的學生了。
父母親從來沒有阻止過我看書,只有父親,他一再擔心我那種看法,要看成大近視眼了。
奇怪的是,我是先看外國譯本后看中國文學的,我的中文長篇,第一本看的是《風蕭蕭》,后來得了《紅樓夢》已是五年級下學期的事情了。
我的看書,在當時完全是生吞活剝,無論真懂假懂,只要故事在,就看得下去,有時看到一段好文章,心中也會產(chǎn)生一絲說不出的滋味來,可是我不知道那個詞原來叫作“感動”。
高小的課程原先是難不倒我的,可是算術加重了,雞兔同籠也來了,這使得老師十分緊張,一再地要求我們演算再演算,放學的時間自然是晚了,回家后的功課卻是一日重于一日。
我很不喜歡在課堂上偷看小說,可是當我發(fā)覺,除了這種方法可以搶時間之外,我?guī)缀醣徽n業(yè)迫得沒有其他的辦法看我喜歡的書。
記得第一次看《紅樓夢》,便是書蓋在裙子下面,老師一寫黑板,我就掀起裙子來看。
當我初念到寶玉失蹤,賈政泊舟在客地,當時,天下著茫茫的大雪,賈政寫家書,正想到寶玉,突然見到岸邊雪地上一個披猩猩大紅氅、光著頭、赤著腳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賈政連忙站起身來要回禮,再一看,那人雙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寶玉嗎,這時候突然上來了一僧一道,挾著寶玉高歌而去——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當我看完這一段時,我抬起頭來,愣愣地望著前方同學的背,我呆在那兒,忘了身在何處,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淚和感動所能形容,我癡癡地坐著、癡癡地聽著,好似老師在很遠的地方叫著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沒有回答她。老師居然也沒有罵我,上來摸摸我的前額,問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地搖搖頭,看著她,恍惚地對她笑了一笑。那一剎那間,我頓然領悟,什么叫作“境界”,我終于懂了。
文學的美,終其一生,將是我追求的目標了。
又過了一年,我們學唱《青青校樹》,六年的小學教育終成為過去,許多同學唱歌痛哭,我卻沒有,我想,這倒也好,我終于自由了。
要升學參加聯(lián)考的同學,在當時是集體報名的,老師將志愿單發(fā)給我們,要我們拿回家去細心地填。
發(fā)到我,我跟她說:“我不用,因為我決定不再進中學了?!崩蠋煄缀跏求@怒起來,她說:“你有希望考上,為什么氣餒呢?”
我哪里是沒有信心,我只是不要這一套了。
“叫你媽媽明天到學校來?!彼匀粚⒅驹竼瘟粼谖易郎希D(zhuǎn)身走了。
我沒有請媽媽去學校,當天晚上,父親母親在燈下細細地讀表,由父親一筆一畫親手慎重地填下了我的將來。
那天老師意外地沒有留什么太重的家庭作業(yè),我早早地睡下了,仰躺在被里,眼淚流出來,塞滿了兩個耳朵。
做小孩子,有時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要怎么過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的問都不問你一聲。
那一個漫長的暑假里,我一點也不去想發(fā)榜的事情,為了得著一本厚厚的《大戲考》欣喜若狂,那一陣眼睛沒有看瞎,也真是奇跡。
回想起來,當時的我,凡事不關心,除了這些被人稱為“閑書”的東西之外,我是一個跟生活脫了節(jié)的十一歲的小孩,我甚而沒有什么童年的朋友,也實在忙得沒有時間出去玩。
最最愉快的時光,就是搬個小椅子,遠遠地離開家人,在院中墻角的大樹下,讓書帶我去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