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廷功令與地方公議之間
——從嘉靖、萬歷年間休寧縣的賦稅爭議看明代的知縣行政與地方社會

王 浩

明初制定的徭役賦稅制度，從明中期開始漸遭破壞。為了保證政府的稅糧收入，局部地區(qū)的田稅改革從正德、嘉靖以后開始不斷出現(xiàn)，這些變革的浪潮終于在萬歷初年演變成張居正改革經(jīng)濟方面的重要內(nèi)容。在賦役變革的浪潮中，徽州府休寧縣在嘉靖、萬歷年間圍繞賦役問題發(fā)生了幾次焦點事件，包括嘉靖十七年(1538)休寧知縣傅燦增加徭賦、隆慶至萬歷年間的絲絹紛爭、萬歷九年(1581)休寧知縣曾乾亨主持的田地清丈。賦役事務(wù)不僅是知縣日常行政的重要內(nèi)容，而且是國家權(quán)力與地方利益的直接交匯博弈點。在明代社會變遷顯著的嘉靖、萬歷年間，休寧縣上述幾次對賦役的調(diào)整，都引起地方社會不同程度的反應(yīng)，乃至發(fā)生朝廷注目的“民變”。本文在梳理這些焦點事件的基礎(chǔ)上，著重探討參與其中的各任休寧知縣，在面對朝廷功令與地方公議的分歧與對立時，如何做出抉擇，以及這些不同的抉擇對知縣本人及地方社會的不同影響[注]在關(guān)于明代州縣行政的研究中，學(xué)者們早就注意到州縣官施政會受到來自“上面”“左右”“下面”以及“自身”的“阻力和障礙”(柏樺：《明代州縣政治體制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217～254頁)。這里的“上面”和“下面”，就包括本文所論的“朝廷功令”與“地方公議”。。

一、傅燦增賦

對于徽州府自明朝建國以來的賦稅情況，嘉靖《徽州府志》有如下記載：

國朝稽古定制，貢賦皆有常額，而額外無名之征，及諸榷場一概革罷。永樂遷都時始有軍需之派，遂歲為常額。其后稍稍額外增加。嘉靖以來又益以不時之派，一歲之中，征求亟至。其弊孔之開，由一二大賈積貲于外，有殷富名，致使部曹監(jiān)司議賦視他郡往往加重。其實商賈雖余貲，多不置田業(yè)，田業(yè)乃在農(nóng)民，賦煩役重，商人有稅糧者尚能支之，農(nóng)民騷苦矣。[注]嘉靖《徽州府志》卷8《食貨志》，《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29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206頁。

嘉靖府志編者直言自永樂遷都以后，額外軍需之派漸成常額，且不斷增加，這種情況在嘉靖朝日益嚴重。嘉靖府志編者將此歸因于在外經(jīng)商的徽州大賈引起朝廷官員注意，使徽州賦稅往往較他郡為重[注]最早提及徽州因商賈售虛名而受實禍的，應(yīng)為弘治、嘉靖年間的休寧人汪循，詳見(明)汪循《汪仁峰先生文集》卷9《敬竹集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7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299頁)。汪循的說法得到后世徽州士紳的認同與引用，成為他們強調(diào)徽州困境的依據(jù)。相關(guān)研究參見朱開宇《科舉社會、地域秩序與宗族發(fā)展——宋明間的徽州，1100—1644》，臺北：臺灣大學(xué)出版委員會，2004年，第159～166頁。。賦稅增加給農(nóng)民帶來的沉重負擔也使嘉靖府志編者產(chǎn)生憐憫之心，在由士紳組成的編纂人員的腦中，農(nóng)為邦本思想根深蒂固。嘉靖年間擔任休寧知縣的傅燦[注]傅燦，生卒年不詳，江西進賢人，舉人，嘉靖十四至十八年(1535—1539)擔任休寧知縣?？滴酢缎輰幙h志》卷4《官師·職官表》，《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90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85年，第451頁。似乎也意識到商人勢力崛起對休寧社會的沖擊，試圖進行一些針對性的改革。

明朝徽州賦稅大體有四種——二稅、丁口、均徭、雜變，且均徭、雜變均按丁口折秋米以征，定制丁五口算米一石，出口賦錢僦役。嘉靖十七年，休寧知縣傅燦向巡撫都御史歐陽鐸[注]嘉靖十六年，時任右副都御史、應(yīng)天等十府巡撫的歐陽鐸在江南地區(qū)開展田賦改革，改革的主要內(nèi)容包括：一、清理稅源，確定“計畝均輸”的田賦征收原則；二、整頓地方財政，建立以“八事定稅糧”的田賦收支原則(相關(guān)研究參見唐文基《論歐陽鐸的賦役制度改革》，《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91年第1期)。傅燦增加休、歙二縣徭賦的建議或與此改革相關(guān)。按：在明代徽州的一些地方文獻中，多將傅燦增賦一事系于嘉靖十六年[如(明)程一枝纂修《程典》卷6《本宗年表第二下》，第31頁a，明萬歷二十六至二十七年家刻本；(明)范淶纂修《休寧范氏族譜》卷7《譜表》，第26頁a，萬歷二十一年家刻本]，此舉或與歐陽鐸的田賦改革開始于是年有關(guān)。本文則采用吳子玉的說法，將傅燦增賦系于嘉靖十七年。建議：由于休、歙二縣民多商賈，改五丁折米一石為三丁折米一石，余四縣則照舊五丁折米一石[注](明)吳子玉：《大鄣山人集》卷31《纂采嘉靖間休邑事略·丁口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41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606頁。。此舉使休、歙二縣原本每丁0.2石米的稅額提高為每丁約0.33石米，增加近65%。傅燦增加歙、休二縣丁米的理由有其內(nèi)在邏輯：二縣多商賈，則多富人；既然富人不置田業(yè)，則可在增加徭賦上做文章。據(jù)此可知，傅燦建議的出發(fā)點是考慮到歙、休二縣商、農(nóng)的不同情況，依據(jù)社會變遷的實際調(diào)整具體稅收政策。學(xué)界已有研究的確表明，明代前期的徽州商人確以歙、休兩縣為主，承繼宋元商業(yè)傳統(tǒng)，兩縣之民外出經(jīng)商從不間斷，奠定了明中葉徽商興盛的基礎(chǔ)[注]王裕明：《明代前期的徽州商人》，《安徽史學(xué)》2007年第4期。。所以，傅知縣提高丁口折米的舉措，在一定程度上符合當時徽州的實際。

傅燦的建議得到歐陽鐸同意并很快付諸實施，然而休、歙之民對此改革反對之激烈出人意料。這突出表現(xiàn)在，休寧人汪道弘率二縣之民赴闕上奏，詳細申述反對傅燦增稅的理由。休寧人吳子玉在討論嘉靖年間該縣的賦稅問題時，記錄了該份奏疏全文，成為我們展開討論的基礎(chǔ)。這份奏疏的內(nèi)容大體分為六個部分，前兩個部分所談為上文述及的明代徽州稅賦之則與知縣傅燦增賦之法，后四個部分則詳細論述反對傅燦增加歙、休二縣丁稅折米的理由：

六邑一邑也，六邑之民一民也。以二邑之為賈而重困之，然豈盡二邑之民而皆賈乎？四邑不事賈，然豈盡四邑之民而皆不賈乎？以賈而苦之，二邑之不為賈者又何辜也？四邑之不賈而寬之，則四邑之為賈者而又何徼此幸也！以田言之，婺、祁、黟、績贏于田，田之所入足以供一歲之經(jīng)費，是謂世業(yè)常產(chǎn)。即一丁而當米二斗，借田之余以辦，可估定者。二邑之人稠，而田之所供不能十半，不得不賈。賈之貲無常息，或盈或虧，不能預(yù)定。所在有僦費，不足以更費者又十半。諸為大賈不能百一，而木之租、鹽之策，緡錢見算十五，或二十而算，一軺車一算，船五丈以上一算。百貨算皆有差，匿不自占、占不悉，沒入之。是已重其罰于外矣，而又重其罰于內(nèi)，則二邑之民日削月朘，呶呶何以聊生也！內(nèi)外并見侵牟，民命將泛，莫之振救，誠可哀痛。郡猶之一家，家丈人之令行于子弟而子弟遵之不敢逆者，以公而平也。同一子弟而為丈人者有低昂于間，何以使之趨乎？楊子云言，為人父而榷其子為不可。況榷其子而左此右彼，又何如其可也？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均則雖征之重而民不以為怨，不均則征之薄而民有不肯供，供而不能無怨望。嗟嗞之聲，有不勝其毒矣。夫有田則有租，租之不均，豈肯輸租？有身則有庸，庸之不均，豈愿輸庸？以朝廷之敦大龐厚而直使民為此廩廩也？“商不出而三寶絕，海加租而魚不出。或盡瘁事國，或息偃在床。”此《北山》之詩所為作也。宋蘇學(xué)士軾有言，事若可行，不必皆有故事。若民所不悅，俗所不安，總有經(jīng)典明文，無補于怨。況五丁之折為首憲定令，而三丁弊政隨時所立。二邑之大殘也，豈容因仍以為民怨。諺曰：怨不期淺深，其于傷心。此固二邑之民所早夜以傷心者。[注](明)吳子玉：《大鄣山人集》卷31《纂采嘉靖間休邑事略·丁口略》，第606～607頁。

休寧縣民的第一個理由是強調(diào)“六邑為一”，不應(yīng)畸輕畸重。既然因休、歙二邑為商者眾而增加丁口折米，那么傅燦的做法忽略了二縣中的非商人群體和其余四縣中的商人群體，這種“一刀切”的簡單做法使前者受損后者獲益，尤其是對二縣中的非商人群體不利。這不僅違背“六邑為一”的原則，也使一邑之人各有損益。第二，指出休、歙二縣之人不得不經(jīng)商的緣由：人多田少，田之所入不足供一歲之經(jīng)費。經(jīng)商之初衷，非為謀利，實為謀生。第三，進一步指出經(jīng)商之人有盈有虧，成為富賈的幾率只有百分之一。況且商人本身已有沉重的稅收負擔(木之租、鹽之策、百貨之算)，如果再提高丁口折米無疑會使商人內(nèi)外交困。第四，為了加強說服力，援引楊雄、孔子、《詩經(jīng)》、蘇軾等先賢及儒家經(jīng)典的論述，再次強調(diào)郡猶一家、六縣為一，希望皇帝能夠一視同仁，取消對二縣的加賦。

然而此次上奏可能石沉大海，《明世宗實錄》對此事并無記載，吳子玉亦用“不報”二字形容上奏的結(jié)果。更有甚者，進京上訴的二縣百姓中，有人病死于京師。傅知縣的建議得到切實執(zhí)行，這表現(xiàn)在其后擔任休寧知縣的宋國華、林騰蛟等多次請求恢復(fù)五丁折石米的舊制；并且，林騰蛟在升任御史后還上言此事，但都沒有結(jié)果[注](明)吳子玉：《大鄣山人集》卷31《纂采嘉靖間休邑事略·丁口略》，第607頁。。休寧人金瑤還提到，參與其事的休寧后街人“汪君”，“嘗鳴其事于當轄，而行之未就，因集先后牒訴為一冊，題曰《如砥錄》”，以期“秉大同之政者”復(fù)其舊制[注](明)金瑤：《金栗齋先生文集》卷4《如砥錄引》，《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4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53頁。金瑤在文中對傅燦的改革也表達了反對意見，其理由與吳子玉所引之奏疏相近。。雖然“先后牒訴”的具體內(nèi)容已不可知，但休寧(包括歙縣)之民對此增賦之舉顯然無法釋懷。事件的始作俑者傅燦于嘉靖十八年即調(diào)離休寧，但其留給休寧百姓的影響則遠未結(jié)束。其實在此事之前，傅氏頗得休寧士民之心。嘉靖十五年，傅燦在擔任休寧知縣僅數(shù)月后即受到巡按御史的表彰，“士大夫咸幸君之遇，播之歌詩，以頌其事。庠生金子一镕、邵子齡輩次為冊，題曰《鳴琴早譽》”[注](明)金瑤:《金栗齋先生文集》卷1《鳴琴早譽詩序》，第507頁。。但經(jīng)過增賦一事，傅氏可謂大失士民之望。這直接導(dǎo)致在明清各版《休寧縣志》的名宦傳中，均無傅燦的身影。

二、絲絹紛爭

從隆慶四年(1570)到萬歷七年，徽州府發(fā)生了震動朝野的“絲絹案”。這是歙縣和徽州其他五縣之間圍繞作為稅糧項目之一的8700余匹絲絹(折銀6000余兩)應(yīng)該如何負擔而引發(fā)的一起紛爭事件。對此事件，夫馬進、廖華生、李義瓊等國內(nèi)外學(xué)者已經(jīng)進行了深入研究[注]日本學(xué)者夫馬進《試論明末徽州府的絲絹分擔紛爭》(《中國史研究》2002年第2期)介紹了絲絹紛爭事件的原委，并進行了初步研究。廖華生《明清婺源的官紳關(guān)系與地方政治：以地方公共事務(wù)為中心》(廈門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6年)中，討論了紛爭雙方的士紳階層在此事件中的作用，認為他們解決問題的主要方式依然是謀求各級官員的支持。李義瓊《晚明徽州府絲絹事件的財政史解讀》(《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4年第2期)則對徽州府縣的賦役結(jié)構(gòu)及絲絹事件的五個解決方案進行了深入分析。。所謂的事件主謀、被判斬監(jiān)候的婺源生員程任卿，為辯冤在獄中編纂八卷《絲絹全書》，成為研究這一事件本身及當時徽州社會、經(jīng)濟、法制等問題的重要史料[注]秦慶濤：《〈絲絹全書〉的整理與研究》，江西師范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1年，第152～155頁。。在以往研究的基礎(chǔ)上，本文著重討論此事件所體現(xiàn)的徽州府屬六縣間的緊張關(guān)系，尤其是時任休寧知縣陳履、陳正謨在面對絲絹紛爭時的基本態(tài)度與處事方式。

夫馬進在梳理絲絹紛爭的詳細過程時，以萬歷五年六月的“激變”為中點，將此事件分為前后兩個階段，但作者也注意到，從隆慶五年到萬歷三年三月的幾年間，此一事件沒有任何記載，其間發(fā)生何種變故已不得而知[注][日]夫馬進：《試論明末徽州府的絲絹分擔紛爭》，《中國史研究》2002年第2期。。萬歷三年，徽州府聽聞北京戶部即將發(fā)出命令的消息后，關(guān)于絲絹分擔的調(diào)查才再次被提上日程。除了逮捕挑起紛爭的歙縣人帥嘉謨，徽州府再次要求六縣官吏“即查帥嘉謨呈內(nèi)，歙縣額征絲絹應(yīng)否分派五縣，是否先年成規(guī)，并審該縣人民有無輸服加納，逐一查議申府”[注](明)程任卿：《絲絹全書》卷1《徽州府行縣催議帖文》，《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60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年，第457頁。。在六縣回復(fù)的申文中，圍繞歙縣絲絹應(yīng)否分攤其余五縣，分成截然對立的兩派：歙縣知縣表示同意帥嘉謨的主張，希望將原本由歙縣一縣承擔的絲絹改為六縣分擔；婺源、績溪、休寧、祁門、黟縣五縣則以知縣或署理知縣的名義表達了一致主張：按照原來的方法仍然由歙縣單獨負擔人丁絲絹。其中，休寧縣的查議申文由時任知縣陳履[注]陳履，廣東東莞人，隆慶五年進士，萬歷元年由蒲圻知縣調(diào)任休寧，萬歷四年丁憂歸?？滴酢缎輰幙h志》卷4《官師·名宦》，第500頁。署名，但其據(jù)以立論者，一為“城都里老耆民張護、朱文政、金宗稷、朱朝用”等聯(lián)名遞交之呈文，一為“鄉(xiāng)官胡文孚、舉人程時言、監(jiān)生邵齡、生員胡景星”等聯(lián)名遞交之呈文[注](明)程任卿：《絲絹全書》卷1《休寧縣查議申文》，第464～466頁。?？梢哉f，陳知縣的申文不過是為休寧士紳的意見背書，完全代表休寧地方社會的意志。婺源、績溪、祁門、黟縣四縣的申文也與休寧大同小異。

如果說此時六縣間的對立尚停留在官方公文字面上的爭論，那么，當萬歷五年六月徽州府向各縣傳達朝廷的處理結(jié)果，即將歙縣人丁絲絹中的3300兩“悉依分加五縣，多寡數(shù)目遞年派征”[注](明)程任卿：《絲絹全書》卷5《戶部坐派絲絹咨文并府行縣帖文》，第530頁。時，無疑宣告了五縣的失敗。五縣人士并沒有默然接受，而是采取聚眾反對的行動，使六縣間的對立達到極為嚴重的程度，“在歙縣所轄，遇五縣人民輒行毆辱，阻絕生理；在五縣地方遇歙商販，肆行趕打，搶奪貨物”，兩方面“視如秦越”[注](明)程任卿：《絲絹全書》卷5《本府禁約》，第540頁。。

前文已經(jīng)指出，在嘉靖年間休、歙二邑之民為反對休寧知縣傅燦增加丁稅折米而赴闕上奏時，“六邑為一”是他們的重要論點。由于傅燦的改革對于休、歙以外四縣采取的是維持現(xiàn)狀的政策，當二縣之民不斷上告時，未見有四縣支持或反對的記載。但在此次絲絹紛爭中，由于牽涉各縣的切身利益，六縣便分成壁壘分明的兩大陣營。雖然徽州一府六縣的行政架構(gòu)早在唐代就已基本成型，但六縣的利益絕非完全一致，彼此的分合仍以自身利益為基礎(chǔ)。

接下來我們需要考察萬歷五年六月休寧士民“激變”發(fā)生時知縣陳正謨的態(tài)度。萬歷三年，陳正謨?nèi)西鹂h知縣，在回復(fù)徽州府關(guān)于絲絹是否應(yīng)由六縣分擔的申文中，他依據(jù)黟縣鄉(xiāng)宦汪如海、汪尚功等人的呈文，強調(diào)應(yīng)該遵守成法，仍由歙縣一縣承擔絲絹[注](明)程任卿：《絲絹全書》卷1《黟縣查議申文》，第468～469頁。。萬歷四年，陳正謨調(diào)任休寧，他反對絲絹分派各縣的立場沒有改變，且在休寧士民聚集圍堵徽州府官員時態(tài)度曖昧。萬歷五年六月，徽州府推官舒邦儒前往婺源署理知縣一職，在經(jīng)過休寧縣時，縣民程文昌、胡文盛，合縣里排、耆老、民人等擁道遞呈，“民情忿怒，鼓噪不服”[注](明)程任卿：《絲絹全書》卷5《舒爺過休寧準休民告詞申文》，第531頁。。舒邦儒本人關(guān)于此事的申文尚較含蓄，而南京禮科給事中彭應(yīng)時則在奏疏中直言當舒邦儒道經(jīng)休寧時，“婺源之人號召諸邑，遮道鼓噪，將門吏肆行毆辱”。更有甚者，當徽州知府徐成位聞變親自前往休寧縣城時，“聚者已盈數(shù)萬，鳴金約黨，豎旗結(jié)盟，挾求申豁。于時道路禁阻，文移隔絕，即今該府一申一揭，眾必索驗之而始發(fā)焉”[注](明)程任卿：《絲絹全書》卷6《南京禮科等給事中彭一本》，第552頁。。這些過激行動的主謀是程時鳴、汪十保及生員吳大江、葉挺等人，其中除“吳大江假寫本縣朱票，拘喚各鄉(xiāng)人民到縣聚集”外，四人又“當先倡領(lǐng)遮道喊告，阻留推官舒公往休寧，逼求轉(zhuǎn)申分豁”。而當知府徐成位來休寧時，程、汪、吳、葉四人“復(fù)行聚集鄉(xiāng)村愚民、城市棍徒，執(zhí)旗喧嘩”。程時鳴更“將木梯搭上縣首屏墻，揭去原給告示，藏匿在家。復(fù)扇[煽]鄉(xiāng)愚入集公寓，赴訴求理，仍與門外吶喊鼓噪，求其必聽”[注](明)程任卿：《絲絹全書》卷6《本府原擬供招》，第564頁、565頁。。在這些集體反對行動中，徽州府的推官、知府受到休寧士紳為首的民眾的直接沖擊，而身為知縣的陳正謨在此過程中只是“亦行禁諭”，沒有采取切實舉措保護官長。在推官舒邦儒遭到休寧人士圍堵之后，陳知縣在萬歷五年六月二十四日寫給徽州知府的申文中，不僅再次要求恢復(fù)絲絹分擔的舊制，而且語氣頗顯強硬：

為申明國法，以彌變亂事。據(jù)合縣里排、耆老、民人程文昌、胡文盛等連名呈稱前因等情，據(jù)此看得國家制賦，原有定額。歙縣夏稅絲絹，遵行二百余年，今乃改為人丁，加派五縣，宜百姓之鼓噪不服也。本縣雖以奉有明旨，諄諄曉諭，鄉(xiāng)民惟知遵守祖法，紛紛告擾。近日通縣人民，耕者棄弄，賈者罷市，甚至五縣會議，欲赴闕上書，以聲歙人變亂成法之罪；欲興兵決戰(zhàn)，以誅歙邑倡謀首釁之人。情實激切，勢必不已。事關(guān)五縣人心，終難威勢強服。若不轉(zhuǎn)申鈞臺，代為區(qū)處，誠恐變生莫測，貽害匪輕。為此申乞上裁。[注](明)程任卿：《絲絹全書》卷5《休寧縣申文》，第531頁。

在這份申文中，陳知縣對于變亂成法后果的描述可謂聳人聽聞，“興兵決戰(zhàn)”一語使人幾以六縣為敵國。除了在處理“激變”時的不作為(某種意義上，是在縱容休寧士民的過激行為)，以及申文中對上司語涉威脅，對于陳正謨在絲絹之變中的所作所為以及休寧縣在此次事件中的特殊作用，休寧人邵庶有如下記載：

海陽東望婺，西望祁、黟，南介歙，北控績溪，五邑父老子弟呼號扶挈，日趨海陽。御史臺、中丞臺、按察使者聞變來，車轂日相擊也。大夫(即陳正謨)上則破盈庭之議，忤觸用事者心；下則彌億眾之情，洶洶不測，而以身提衡其間。當是時也，撫劍無所用威，彈舌無所辨，而大夫束帶一呼，五邑橫目，踴躍羅拜，無不人人為左袒者，何哉？大夫之神氣定也。[注](明)邵庶：《邑令延平陳公去思碑》，萬歷《休寧縣志》卷7《藝文志·記述》，抄明萬歷刻本。

明中期以后，在徽州府六縣中，休、歙二縣商業(yè)發(fā)達，宗族特盛，表現(xiàn)出許多不同于其他四縣的獨到之處，所謂“《太函》《大泌》書千折，其中十九皆休、歙”[注](明)湯賓尹：《睡庵稿》詩集卷9《汪景謨六十壽詩》，《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63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497頁。。故而在反對絲絹分擔的五縣之中，休寧縣隱然成為領(lǐng)袖盟主。加之休寧地勢居中，四縣紳民紛紛在此聚集議事，作為東道主的陳正謨順理成章地成為五縣的帶頭人，這自然不會給知府等上級官員留下好印象。日后陳正謨在休寧知縣任滿后黯然去職，絲絹案中的所作所為肯定起了關(guān)鍵作用[注]方志中的通行記載是陳正謨因在絲絹紛爭中的表現(xiàn)觸忤用事者而落職以歸，吳子玉則提到陳正謨于萬歷七年“被劾逮問”，但所言過簡，且為孤證，故只能存疑。說見(明)吳子玉《休寧茗洲吳氏家記》卷10《社會記》，抄本。。

絲絹紛爭的最終處理結(jié)果是，人丁絲絹的6100余兩仍然由歙縣負擔，2530兩的均平銀則由六縣分擔。其中，休寧應(yīng)負擔的份額為650兩[注](明)程任卿：《絲絹全書》卷6《奉都院吊取各邑認狀憲牌》，第572頁。。知縣陳正謨因為積極維護地方利益，在休寧縣留下了“軫念民瘼，觸怒上官而不顧”[注](明)曹嗣軒編撰：《休寧名族志》卷2，胡中生、王夔點校，合肥：黃山書社，2004年，第339頁。的光輝形象，順理成章地進入地方志的名宦行列。

三、萬歷清丈

萬歷六年，張居正以福建為試點進行田地清丈。兩年后，又陸續(xù)在全國展開土地清丈，并在此基礎(chǔ)上重繪魚鱗圖冊。朝廷明確規(guī)定，清丈一事“以各右布政使總領(lǐng)之，分守兵備分領(lǐng)之，府州縣官則專管本境”[注]《明神宗實錄》卷106，萬歷八年十一月丙子，臺北：“中研院”史語所校印本，1962年，第2050頁。。休寧縣主管其事者，正是時任知縣曾乾亨[注]關(guān)于曾乾亨與萬歷九年休寧清丈，可參見欒成顯《明代黃冊研究》(增訂本)，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143～149頁。。曾乾亨于萬歷五年進士及第后出任南直隸廬州府合肥縣知縣，萬歷八年調(diào)任休寧。可以說，此時的曾氏已經(jīng)具備相當?shù)膹恼?jīng)驗。

當曾乾亨開始進行清丈時，一些休寧士紳是持反對意見的。在時人金瑤的文集中，收有一篇《代免丈量呈》，顧名思義，此呈文旨在請求知縣免于清丈遞交呈文者的所有土地。其觀點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值得仔細分析。這篇呈文以官方文件《戶部丈量事例》為立論依據(jù)，其主要論點有三：第一，休寧縣(乃至整個徽州府)的田地均不需丈量；第二，即便要進行田地清丈，也沒有必要在休寧全縣展開；第三，田地丈量弊大利小，希望曾知縣不要舉行。呈文認為，《戶部丈量事例》明確規(guī)定需要進行田地丈量的三種情形，即失額、豪右隱占、小民包賠，在休寧縣均不存在：

竊念本縣產(chǎn)土以稅為業(yè)，稅多則業(yè)多，稅少則業(yè)少。凡有出入，計此稅直入毫忽，每輪造冊，數(shù)并溢額無失額，一也。自市區(qū)以至各鄉(xiāng)里，雖時有產(chǎn)土告爭，然多是界至上出入，尺寸之間，不能相讓，初不及一畝一段，此乃民間強弱相欺以有此爭，不可謂豪右隱占，二也。各里雖有絕戶賠貱，然賠貱之稅，舊例是灑派人戶，每戶多不過斗升，小止合勺間，并無身家累，此不可謂小民賠貱，三也。

呈文指出，休寧田土數(shù)額可以依據(jù)稅額查考，有溢額無失額；田土之爭多由田地界限不清而起，所涉僅在尺寸之間，此乃強弱相欺而非豪右隱占；各里絕戶之稅灑派各戶，每戶多不過升斗，難稱賠貱。據(jù)此三點，“徽州概不應(yīng)丈量，不獨休寧”。如果官府定要舉行丈量，也應(yīng)該區(qū)別對待，不可一概丈量：

又曰先清而后丈，曰清，清其某處失額、某處不失額；失額則丈，不失額則不丈也。未嘗清，不可概言丈。又曰除境內(nèi)額全者幾圖幾處，先行出示免丈。曰免丈而統(tǒng)言境內(nèi)，又分言某圖某處，則州境應(yīng)丈而屬縣必有一縣、二縣不應(yīng)丈，縣境應(yīng)丈而屬里必有某都、某圖不應(yīng)丈。不得以州應(yīng)丈而概縣，以縣應(yīng)丈而概里。又曰額全者不得一概丈量，曰不得，則律所謂不應(yīng)得，此乃明示以一概丈量之禁。又曰計各省直州縣失額者少，不失額者多，是丈者少不丈者多也，此乃明示以應(yīng)丈不應(yīng)丈分數(shù)之差，而不應(yīng)丈之分多，則有司亦不得逾數(shù)而多丈。

這四點“乃丈量細目”。呈文通過層層遞進的論述，指出“徽州應(yīng)丈，休寧亦必不應(yīng)丈；其諸一圖一處之微，姑不暇論”。意思是，若徽州應(yīng)丈則休寧不必丈，若休寧應(yīng)丈則某些都圖(可能就包括呈文遞交者土地所在的都圖)不必丈。在呈文結(jié)尾部分，作者總結(jié)道：“蓋丈量之法，本以遺遠利而未免有近害”，朝廷是不得已而行此法，如果有司在不必丈量時舉行清丈，不僅擾民生事，而且違背了朝廷清弊恤民的初衷。因此，呈文作者對知縣提出明確的請求：“今丈量一事，不適于吾民甚大。幸明臺體念戶部事宜，深惟百姓驚擾之慮，必究其例以申明之，申明之不得則面質(zhì)之，面質(zhì)之不得，幸不惜以職相爭挽。即使因是而獲譴，是亦為法受屈，為民受屈，雖屈而益申矣?！盵注]以上引文均出自(明)金瑤《金栗齋先生文集》卷10《代免丈量呈》，第637～639頁。此一請求近乎苛刻：曾知縣應(yīng)該和上級官員據(jù)理力爭，即便丟官罷職也在所不惜。這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絲絹案中時任知縣陳正謨的所作所為與最終結(jié)局。而曾乾亨作為陳正謨的繼任者，對此事也不會感到陌生。

呈文的遞交者(即請金瑤代筆之人)為誰目前尚不清楚，但身為士紳當無疑問。金瑤肯為此文，說明文中觀點得到以金瑤為代表的相當一部分休寧士紳的支持。不過，在朝廷功令與地方公議之間，身為知縣的曾乾亨選擇了前者。但他并沒有因違背地方公議而遭到非議，在其去職后仍然名列地方志的名宦行列，這與他在清丈中采取的具體辦法有關(guān)，明人汪道昆在《曾令君經(jīng)野記》一文中對此有細致的描述。萬歷九年清丈田地在全國展開后，“庶司皇皇，宇內(nèi)騷動”，曾乾亨并沒有急于一時，而是“博討而深求，周諏而獨斷”，“逾月而始定章程，列八議上上官，條二十事示境內(nèi)”。通過調(diào)查研究，先定清丈之法(只可惜汪道昆并未記錄“八議”“二十事”的具體內(nèi)容)，再劃定實施清丈的基本單位，其辦法是依托當時休寧的里甲都圖體系：“邑三百有十里，里為圖，圖有正，則以馴謹者一人職之，小事從隅都質(zhì)成，大事專達。郭以內(nèi)合十里而各為隅，隅有四；其外合三百里而各為都，都三十有三，隅正治隅，都正治都，小事則稽于眾而決其成，大事專達。然必擇可以使，務(wù)得端靖長厚者一人職之。”曾知縣以休寧編戶的三百一十里為基礎(chǔ)，一里為一圖，設(shè)圖正；將縣城之內(nèi)的十里分成四隅，設(shè)隅正；縣城以外的三百里分為三十三都，設(shè)都正。圖正、隅正、都正可相機處理小的事務(wù)，大事則直接上告縣衙，由知縣親自處理。如此一來，“三正”承擔了大量的實際工作，因此對于他們的選任便極為重要，此即引文中所謂的“馴謹者”“端靖長厚者”。不僅如此，對于他們的工作，“日有稽，夕有報，旬有會，月有要”，進行嚴格的考核。

在整個丈量活動中，曾知縣并非安坐縣衙之中批閱各隅都的匯報，而是親自下到田間地頭，參與其中：“令君躬行周視，路冕弗具，車徒弗煩，千里裹糧，簞食壺漿弗敢進。于是而繩不法，飭不虔，戮不用命?！盵注]吳子玉也提到，曾乾亨制定清丈條規(guī)后，于該年冬“巡行郊野”。參見(明)吳子玉《休寧茗洲吳氏家記》卷10《社會記》，抄本。上下齊心，丈量之事用時三月即告成功。此次清丈取得了如下成果：首先，使休寧縣官田、民田的畝制和稅則得以劃一?！肮暑~，邑土田以稅計者萬一千二百余石，以糧計者二萬五千五百有奇。顧民田三壤而一則，率以廣狹為差。官田籍岀多門，其則至百三十。自今比而畫一則：畝百九十步為上田，加廣三十步為中，又加四十步為下，其賦更若一。地視田加廣，亦以廣狹為差。賦則官與民平，官居什二三，民居什七八?！逼浯危矶惣Z之浮額。“先是稅糧千二百石，失額而浮。既籍，則為之核實黜浮，視故額無所加損，土田均矣?！钡谌?，平力役?！懊髂?萬歷十年)民間當更版，按舊版浮者且六千丁，令君悉召三正赴叢祠，與之約：力詘則弛，贏則張，弛則雖丁壯不興，張則雖老弱不復(fù)。具曰：惟命。力役于是乎平?！盵注]以上引文均出自(明)汪道昆《太函集》卷75《曾令君經(jīng)野記》，胡益民、余國慶點校，合肥：黃山書社，2004年，第1538～1540頁。

汪道昆的記載有兩點需要檢討。首先，汪氏所言不乏溢美，且非全豹。據(jù)萬歷《休寧縣志》所載，萬歷十年清丈時官民田地山塘均為一則(此即汪道昆所謂劃一官、民田的畝制和稅則)，共計五千六百九十二頃六十六畝二分八厘五毫，“較隆慶六年總?cè)鰯?shù)目溢五百一十一頃二十八畝六厘七毫四絲五忽”。粗略計算，此次清丈在隆慶六年基礎(chǔ)上新增田地近百分之十，不可謂不多，故而萬歷《休寧縣志》編者認為此次清丈是“土地不加益而計畝大逾故式”，并歸咎于“里胥之逢上使然”。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休寧縣的田賦并未相應(yīng)增加。萬歷《休寧縣志》提到清丈以后，夏稅麥僅增四石一斗余，秋糧米僅增十一石一斗余，可謂微乎其微[注]萬歷《休寧縣志》卷2《食貨志·公賦》，抄明萬歷刻本。。曾知縣此舉實為增畝不增稅，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地方社會認為清丈是政府借機增稅的擔憂。其次，汪道昆的文字側(cè)重于知縣曾乾亨，對于實際負責丈量事宜的“三正”群體較少涉及。按照曾知縣的辦法，理論上共有310名圖正、4名隅正、33名都正共計347人參與此次清丈。除了對他們的品行有“馴謹”“端靖長厚”的要求外，有時還需要其人具有一定的計算能力。如張子璁即因“善握筭”而擔任圖正，并做到絲毫不紊[注](明)曹嗣軒編撰：《休寧名族志》卷2，胡中生、王夔點校，第354頁。?！叭庇绕涫菆D正在清丈過程中往往會遭到豪右的阻撓，程積即因“不撓豪強，凡弱家產(chǎn)業(yè)久遭占奪，一一改正”[注](明)曹嗣軒編撰：《休寧名族志》卷1，胡中生、王夔點校，第132頁。而受到贊揚。但圖正們需要處理的更棘手的問題，則是因清丈而引起的田土糾紛。前引金瑤的《代免丈量呈》即曾強調(diào)“本縣地方地窄人眾，小民惜此寸土如惜寸金，一經(jīng)丈量爭論必多，獄訟猬興，莫知紀極，為患不細”[注](明)金瑤：《金栗齋先生文集》卷10《代免丈量呈》，第637頁。早在成、弘時代，休寧人程敏政即指出，圍繞田地與墳山、繼承產(chǎn)生的糾紛，是徽州訴訟的三大主要起因。說見(明)程敏政《篁墩文集》卷27《贈推府李君之任徽州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52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479頁。。田土糾紛成為士紳反對清丈的理由之一，而清丈中出現(xiàn)的實際情況則證明士紳的擔心絕非杞憂。

休寧人吳文奎提到清丈開始后，其俗故嚚的徽州“訟爭因猬起”，文奎之弟吳廷用即因閔口渡先塋卷入一場糾紛訴訟[注](明)吳文奎：《蓀堂集》卷8《三弟吳廷用行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89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186頁。。屯溪是橫江、率水與新安江匯合之處，作為皖南山區(qū)物資集散地和經(jīng)濟中心，這里商業(yè)繁盛，寸土寸金，田界屋址“稍有出入，則爭訟無休”。屯溪人程權(quán)年輕時曾補蘭溪縣學(xué)庠生，后以途遠乞恩終養(yǎng)于家。萬歷初清丈時，程權(quán)因齒德俱優(yōu)被舉為圖正，負責其事，“雖有尺寸之爭，秉正諭之，無不悅服”[注](明)曹嗣軒編撰：《休寧名族志》卷1，胡中生、王夔點校，第135頁。。兗山人汪海是經(jīng)營酒、典致富的商人，曾有筑堤、建橋之功?！耙卮蠓蛟镱?，以方正屬處士(即汪海)，履畝計之，不爽秒忽。以疆事訟者，大夫?qū)僦幨科蕸Q為當?！盵注](明)吳子玉：《大鄣山人集》卷48《處士汪長公墓表》，第800頁。一些都正如黃廷侃，則利用自己的財力解決因丈量而產(chǎn)生的糾紛。休寧“縣之田廣無如黎陽，而田極上賈，以爭尺咫，至破其產(chǎn)”，曾知縣遂以黃廷璧為都正。其時廷璧游外，其弟廷侃自告奮勇?lián)敶巳?。面對當時“縣以田畛上課訟者萬數(shù)而不止”的局面，為了解決本都因清丈而產(chǎn)生的田土糾紛，“或以田構(gòu)，田與仲公(即黃廷侃)比者，即捐己之田解；或以田之值構(gòu)，即出貲償其值以解。所解凡千貲，而是都無一諜至于大夫”[注](明)吳子玉：《大鄣山人集》卷33《黃仲公傳》，第631頁。。當然，在三百多位“三正”人員中，像汪海、黃廷侃這樣擁有雄厚經(jīng)濟實力的商人應(yīng)是少數(shù)。但這個由儒生、商人構(gòu)成的“三正”群體，確可視為各自都、圖內(nèi)的精英人物。他們是知縣曾乾亨順利開展清丈事務(wù)的支柱，官方也樂于通過他們將自身置于繁重的具體事務(wù)之外，僅擔當政策制定者與監(jiān)督者的角色。

萬歷九年的清丈在地方上的執(zhí)行十分嚴格，是年十二月，松江知府閻邦寧、池州知府郭四維、安慶知府葉夢熊、徽州掌印官同知李好問等官員即因“清丈田畝怠緩”，受到“住俸戴罪管事”的處分[注]《明神宗實錄》卷119，萬歷九年十二月乙未，第2224頁。。在這樣的情況下，知縣曾乾亨不可能聽從休寧士紳的建議不進行丈量，進而不惜犧牲官位前途與上司一爭。既然清丈勢在必行，為了盡量減少阻力，曾知縣利用已有的里甲都圖體系，任命地方上的精英人物擔任“三正”負責具體的清丈事務(wù)，對于清丈所產(chǎn)生的田土糾紛，也由“三正”進行初步調(diào)解，問題較大者方由官府出面解決。這樣做的直接結(jié)果，使官府得以從繁重的丈量事務(wù)及由之產(chǎn)生的訴訟糾紛中脫身而出。而清丈的結(jié)果，特別是黜稅糧之浮額，做到與舊額相較幾無加增，則可以視作對地方社會有利的結(jié)果?？梢哉f，曾乾亨在丈量一事中，既能執(zhí)行朝廷功令，又能做到兼顧地方利益，處事靈活，通達權(quán)變，相較于陳正謨在絲絹案中完全站在地方士紳一方與上司對抗，更顯高明。

四、結(jié) 論

明代知縣日常處理的兩大主要政務(wù)，一為錢糧，一為刑名。所謂錢糧，即本文所討論的賦役事務(wù)。清朝官修《明史》對明代知縣職掌的記載即以賦役為先，所謂“知縣掌一縣之政。凡賦役，歲會實征，十年造黃冊，以丁產(chǎn)為差。賦有金谷、布帛及諸貨物之賦，役有力役、雇役、借債不時之役，皆視天時休咎，地利豐耗，人力貧富，調(diào)劑而均節(jié)之。歲歉則請于府若省蠲減之。凡養(yǎng)老、祀神、貢士、讀法、表善良、恤窮乏、稽保甲、嚴緝捕、聽獄訟，皆躬親厥職而勤慎焉。若山海澤藪之產(chǎn)，足以資國用者，則按籍而致貢”[注](清)張廷玉等：《明史》卷75《職官四》，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50頁。。毫無疑問，在《明史》編者看來，賦役錢糧乃知縣首要政務(wù)。明人葉春及以自己擔任知縣的親身經(jīng)歷編纂《惠安政書》，其講政務(wù)也以田土、戶口、貢賦、力役等事關(guān)賦役的內(nèi)容為先[注](明)葉春及：《石洞集》卷4《惠安政書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6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303～324頁。。

與刑名即司法事務(wù)相比，賦役事務(wù)由于事關(guān)普通民眾的切身利益，它的每一次調(diào)整都會在地方社會產(chǎn)生震動，這在山多田少、力耕所出不足以供所需的徽州地區(qū)尤為明顯。弘治年間擔任休寧知縣的福建閩縣人李燁，即曾因以“丁田之法”大幅度提高軍需之賦而導(dǎo)致民怨四起。汪循寫道：

不過，李燁的“丁田之法”尚屬個人行為，并非出于朝廷功令。而本文所論休寧縣關(guān)于賦役事務(wù)的三次焦點事件，則處處可見朝廷的身影。這些焦點事件的共同點，在于都不同程度地引起地方社會的反對，凸顯了國家與地方利益的某種對立。作為親民之官、牧民之令的知縣們，正處于這種對立的交織點和沖突的最前線。

傅燦增賦之舉的出發(fā)點，是當局注意到徽州商人崛起對徽州社會造成的影響，希望通過采取針對性的稅收調(diào)整來因應(yīng)新的社會形勢。但具體舉措失當，不僅使傅知縣本人大失民望，更直接導(dǎo)致縣民進京上告。隆慶、萬歷年間的絲絹紛爭凸顯了徽州六縣在事關(guān)切身利益時的分歧與緊張關(guān)系，以及地方公議對于朝廷功令的公然反抗。先后擔任休寧知縣的陳履、陳正謨均選擇站在地方社會的立場，與上司告爭，后者在士民激變、沖擊知府的危急時刻，甚至威脅上司，最終因此丟官去職。相比較而言，曾乾亨在萬歷清丈中的表現(xiàn)最為高明。面對朝廷考成的嚴苛功令與地方反對清丈的不利輿論，曾乾亨因地制宜、因時制宜，依托已有的里甲都圖體系，任命地方上的精英人物擔任“三正”處理具體的清丈事務(wù)以及由此引發(fā)的田土糾紛，而以知縣為代表的官府則充當起監(jiān)督者的角色。曾知縣在執(zhí)行朝廷功令的同時兼顧了地方利益，在贏得聲譽的同時保證仕途順利。由此可見，知縣行政不僅事關(guān)官員個人的聲譽與前途，也對處理國家與地方社會關(guān)系以及地方社會的發(fā)展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