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仁：尋找古苗王

◎ 文 | 談雅麗 編輯 | 任紅

銅仁山水 攝影/ VCG

辰溪，辰水也，一名錦水。在辰州（今沅陵）西南一百四十里。其源自貴州印江縣南，北流折東流，經銅仁入湖南境。過麻陽，到辰溪縣西，與沅水合。聞其水行約四百余里，能通舟楫者僅三百里有奇。其灘之險夷，則不得其詳。惟聞自麻陽以上，近銅仁，灘較陡險，船只上下亦難焉。溪中居民，在麻陽以下者，概為漢籍。以上在貴州銅仁以內者，亦雜有苗籍之民在其中。

——《五溪蠻圖志》

銅仁是邊陲之地，地處貴州省東北部，與湖南、重慶毗鄰。銅仁穿城而過的江叫錦江，又名錦水。根據(jù)《五溪蠻圖志》的考據(jù)，錦江就是辰水，辰水源自印江縣南，經銅仁而入湖南境內。

我們離開湘楚版圖，越湘西鳳凰不足半小時車程就到了貴州銅仁市。詩人莫未在銅仁高速路出口接到我們時，夜色已經降臨。從車窗外，我看到一條城中江被燈火染得晶瑩剔透，江就是錦江。

在銅仁市所屬的印江、江口、松桃三縣交界處，坐落著貴州第一高山，也是武陵山（系）的主峰——梵凈山。莫未說他和幾個朋友曾夜宿梵凈山，晚上在山頂喝酒，月亮如銀盤一樣大，連星星也大如乒乓球，清冷明亮到不真實。他們早起在山頂看日出，漫山遍野的白云將一切山巒都遮蓋了，身陷峰頂，腳踏白云，如同在白云中生活。

武陵山系奔走在貴州銅仁、湖北恩施、湖南湘西及湘西北之間。詩人們建議以武陵山系為一個圓圈，建一個武陵詩群，大家都可稱為武陵人。武陵山雖跨省，但從文化角度看，確實有許多相通的地方。比如湘西有巫儺文化、雜居人口多為苗族、土家族，五溪蠻今稱五溪苗。五溪苗風俗中的婚喪嫁娶、飲食烹飪、板竹覆屋、耕種織布，湘黔兩省都極為相同。

苗王寨的百歲老人 攝影/ 談雅麗

次日清晨，微雨初晴，我們沿著梵凈山谷的一條簡易公路圍繞主峰行走。兩邊青峰插入云霄，山頂云霧繚繞，山腳溪水叮咚。在我的想象中，若山脈為人的身體，溪流就如條條毛細血管，與大江的動脈靜脈連通。在五溪圖譜中，錦江是我要用翠綠之筆畫下的一根粗線條，這線條圍繞的最高點就是梵凈山。我們沿著白云初生的地方行走，兩側白云輕繞，遠處白云厚積，龐大的云層低低壓到地平線上。

五溪流域其實是多民族混雜居住的地方，侗族、苗族、土家族居住最多。三月油菜和山櫻怒放，我們在云山花海穿行一會兒，就到侗寨。從梵凈山彌勒道場隔河相望，婆娑斑斕的侗寨隱藏在一片青山翠谷之中。侗家特色木樓，或掩蔽于修竹翠柏之中，或盤踞于溪流之畔，或獨秀于田園周圍，與不遠處的大金佛寺、風雨橋遙相呼應，構成一幅自然和諧的畫卷。我們通過風雨橋步行進入景區(qū)，沿著曲折的青石板路，百步之余，豁然開朗，幾棵巨大的百年金絲楠木樹旁建有一個寬闊的圓形廣場，廣場前方聳立著一座層層疊疊的侗族風雨樓，風雨樓由純木搭建，翹檐飛瓦十九層，很是壯觀。每逢佳節(jié)或遠客到來，侗族人便在這里舉行盛會表演。此刻，只有一個侗族老漢在火坑里生了一堆柴火，他在彈試牛腿琴，一邊哼唱著侗族大歌，老漢說：“飯養(yǎng)身，歌養(yǎng)心?！钡驼{的歌詠，熊熊燃燒的大火，使微寒的早春充滿了暖意。

明嘉靖《貴州通志》中說：梵凈山方圓八百里，向為苗人所居?！蔽覀兇诵心康木褪菍ふ诣髢羯降墓琶缤跖f址。江口、印江兩縣相隔的大山叫苗王坡。古時這一代住有苗民，明朝時曾在水銀山造反兵敗。

梵凈山巔 攝影/ 賈智

德旺原名苗王，清末為苗旺，民國初年為文化鄉(xiāng)，二年為守旺鄉(xiāng)，最后更名為德旺。其境內多以苗王命名的山、水、洞、路。德旺一鄉(xiāng)跨三地，印江縣、江口縣和松桃縣，鄉(xiāng)政府所在的集鎮(zhèn)古稱苗王場，我們要去苗王陵考證，去古驛道尋找歷史往跡，去苗王池撫觸辰水之源。

古驛道在德旺鄉(xiāng)的交界村，是當年運送商貨的水馬驛站，雖多是斷壁殘垣，但鋪砌整齊的青石板依稀可見當年的原始古道。苗寨村子家家戶戶的圍墻都用遺留下來的青石板堆建，樸素中透出一種歷史的滄桑。村前屋后不時露出一樹笑微微的桃花，山野盛開金黃的油菜花，看熱鬧的苗族老鄉(xiāng)聚在一棵樟樹下，一條神氣活現(xiàn)的大黃狗從石板上下來。在被踩得光滑深陷的石板上，依稀有當年車水馬龍的印跡。在這條古官道上，曾有一群苗民背著背簍，沉沉的貨物把他們壓得彎下腰來，他們從閔家場這個水路的最后一站，穿過苗王坡，把桐油、茶葉、貢米、甚至貴重的紫袍玉帶石運到辰水的水馬驛站。從辰水到沅水至洞庭湖，往長江而至更遠的湖廣上海等地。古代水路的通達使五溪之地商賈如云，古驛道正是這樣的繁榮留下來的遺跡。

辰溪與沅水交匯處 攝影/ 曾慶平

雪峰山的寨山梯田 攝影/曾慶平

苗王場的古驛道 攝影/ 談雅麗

我們披荊斬棘，翻過陡峭的苗王坡，就到了據(jù)說是苗王曾經住過并葬于此的苗寨，這里曾叫歡蔸。歡蔸是當年三苗國王的名字，歡蔸曾任堯帝司徒，后因不服舜即堯位，舉兵反舜，兵敗后西遷，才到武陵山的崇山峻峭中隱居，成為以苗民先民為主體的“五溪蠻”。《史記·五帝本記》載：“放歡蔸于崇山，以變南蠻。”我們面前的一脈青山就叫崇山，崇山是《山海經·北山經》所載的灌題之山，即苗語中所稱的梵凈山。德旺的古地名中有接官坪、上馬墩、下馬墩等，說明當初存在著一個真實的讓人敬畏的苗王。在離苗王坡不遠的閔孝鎮(zhèn)，發(fā)現(xiàn)了一個制造人首鳥身錢幣的工廠，在丁家坪，家家戶戶都挖有這種形制的古錢。

寨子里建有苗家木樓，村外有百年香樟樹。苗寨有淳樸而隆重的待客之道，他們在古樟樹下列成兩隊，鑼鼓喧天地歡迎前來采風的詩人們。禾場上燃有熊熊的火堆，火堆邊煨著罐罐茶，茶色深紅，清香微澀。桌上放著竹筒酒，這是山寨特產的竹子酒，據(jù)說在竹筍剛剛成竹就把自釀米酒用針頭注入竹節(jié)，待長到三年后，砍竹取酒，用木錘擊打竹膜，酒方能從中取出。經三年竹之滋養(yǎng)，竹與酒相互融合，合二為一，米酒已成淡綠，飲之清香無比。

苗寨木樓的火堆邊有一些老人。他們圍成一圈，奶奶們穿著繡花邊的黑布衣，系著繡花頭帕，戴著古老的銀戒指和手鐲。爺爺們穿玄色長袍，手里拿著長竹煙桿，有滋有味地抽著烤煙。有個八十多歲的老爺爺還唱著當?shù)孛窀琛冻吨e歌》，歌中唱道：“絲線吊水鼓，三歲下湖廣，四歲到常德?！痹诘峦窀柚校苈牭胶V、常德這樣的地名，可見當時的水馬驛站不僅連通了武陵山系，還到了比五溪更遠的地方。

苗寨村民都住木屋，有的建有木閣樓，木樓前懸吊兩長串金黃的玉米，木屋后建有豬圈雞舍，屋后堆著一捆捆柴火。歷史的風沙幾乎將苗王陵墓的痕跡洗得一干而凈。只有這些苗民，是三苗的后代。他們說話的口音、織染的花布、保存的苗藥、祭祖的儀式、萬物有靈的信仰，以及代代相傳的古老傳統(tǒng)仍然沒有變，或者這些就是苗王曾經來過的最好證明。

從梵凈山流出兩條江，一條叫大江，一條叫小江，兩江穿山越谷，在銅仁城匯合形成了錦江。我們站在三江匯流的地方，采集到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在波光粼粼的江水閃爍之處，看到一塊巨大的巖石突兀江心，這是銅仁的中流砥柱銅巖。銅巖上供奉“儒、釋、道”鼻祖孔子、老子、釋迦牟尼三尊銅像，銅仁因此而得名“銅人”。又因三位鼻祖的教義宗旨均以“仁”為核心，遂改名為銅仁。

在三江合一處附近的銅仁汽車站我們乘車回程。梵凈山上不盡的白云，苗王寨口口相傳的歷史，清香醉人的竹子酒，醇厚溫熱的罐罐茶感動了我，還有我遇到的那些可愛的人：溫柔同行的印江人莫未，親切交談的《百鳥朝鳳》作家肖江虹，為我找來扯謊歌譜的詩友踏歌烏江，苗王池一路陪伴的苗寨之子陳子星。在送行的山口，朋友們微笑著說：“我們擁抱一下來告別吧！”我感覺擁抱的就是山明水凈的銅仁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