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復林
鄉(xiāng)村闊大而空茫的天幕下,溫軟的稻草將我層層包裹,目光深處,伸展開一大片收獲后雜亂無章的田野。我躺在一株合抱粗的楓楊樹底,獨自陷入對多年前一件往事的回憶。
六月的一天,工作組去七喜家收稅。已經三天了,均無功而返。七喜有輛破舊的小四輪,按規(guī)定得每月繳幾十元錢的稅。我們這個工作組叫做車輛稅收清查組,鄉(xiāng)長兼著組長,組員有鄉(xiāng)干部、財政干部、協(xié)稅員,還有就是我這個派駐鄉(xiāng)里的稅收專管員。那時,鄉(xiāng)里干部收稅時收稅,征糧時征糧,計生整治時抓計生。鄉(xiāng)干部就是萬金油,工作組被群眾譏為別動隊。
人不知去向,八成躲了。
那些年,村民已經躲慣了各路工作組,都躲出了經驗,要么躲人,要么藏起值錢的東西。大伙分頭行動。有人在場院里找,有人翻進了堂屋,有人摸進了豬圈,全撲了空。地場上停放的,就是那輛欠稅的小四輪,一個輪胎癟著,七喜這家伙也不去修修,難不成怕工作組的人把它開走?石砌的墻根,散放著農具和其他亂七八糟的雜物,一只老母雞護著一群雞雛,慌忙往一叢碧綠的芭蕉下躲,翅膀一驚一乍,遠遠打量著這伙不速之客。
咋辦?眾人把目光投向帶隊的副鄉(xiāng)長。
副鄉(xiāng)長鐵青著臉,這樣收兵肯定不甘心。
突然,“哞”的一聲,從場院一側的竹林里傳來,眾人的目光被吸引到一頭牛身上。其實,開始沒誰打牛的主意,可它的主人躲著不見面,大伙心里窩火,而且已經窩了好幾天的火。正在大伙壓抑著無處爆發(fā)時,牛偏偏哞叫起來。
去──把牛牽到鄉(xiāng)里去。
副鄉(xiāng)長一聲令下。
有人過去解了牛繩。牛一動不動,不肯跟陌生人走,碩大的牛舌卷向地面,那兒有堆青綠的草料,當是主人一早備下的。啪──誰狠狠抽了一鞭,牛跳開身子,很不情愿走出了竹林。牛繩臭烘烘的,在幾個人手上遞來遞去,誰也不肯干這牽牛的差使。最后,牛繩傳到我手上,我沒有拒絕。我那時年輕,參加工作才幾個月,正是對工作抱著十二分熱情的時候。且在我看來,收稅本來就是我這個稅務干部的事,別說牽一條牛,就是趕一頭豬,一群羊,我也不得有怨言。
我牽著牛走在前面,大伙在后面跟,有說有笑的,就像打了個大勝仗。走著走著,牛撅起屁股拉起屎來。頓時,一股濃烈的新鮮牲口糞便味道直沖過來,一群人立馬掩鼻避到一旁。這畜生拉完屎尿,踢了踢腿,像擦屁股似的,大屁股向上提了提,一副挺講究的紳士樣子,只差沒掏出煙斗,吞云吐霧吸上兩口??赡芟游液团W叩寐诤竺娌粫r得聞那難聞的牛騷味,大伙紛紛趕到前頭去了。慢慢地,熱辣辣的太陽底下,我和牛落下很遠。
一路上,牛不緊不慢,晃悠著巨大的身軀,道路兩旁伸展開大片的稻田,那是它平日勞動干力氣活的場所。鄉(xiāng)村的田野,它再熟悉不過了。這里,四野開闊,天空高遠,一群白鷺翩然飛過,隱沒于青黛的遠山。有時候,它們會調皮地停留在牛脊背上,把寬闊的牛脊背當了表演的T臺,優(yōu)美地舞蹈,快樂地嬉戲;草叢中一邊覓食一邊咕咕叫的斑鳩,稻田深處串頭串腦出沒的黃鼠狼,一只慢悠悠翻越田埂的烏龜,列隊飛舞的蜻蜓,群集跳躍的螞蚱,甚至一群追隨季節(jié)而來的小蜜蜂,都是它的玩伴;溝渠邊的一棵楓楊樹,亭亭如蓋,是它看著長大的;田頭勞作的人群,誰勤快,誰懶惰,它清清楚楚;春種秋收,人們會一邊勞動,一邊吟唱自編的曲子,歌聲放肆而夸張,鳥雀一樣在田野上空飛翔……這些鄉(xiāng)村詩意風光,我也十分熟悉,我就是喝著鄉(xiāng)村的奶水,聽著那些歌謠長大的。如今,我的角色頗有點尷尬,因為我現(xiàn)在的身份是一個干部,我穿著深藍的稅務制服,我的工作是收稅,完成政府下達的稅收任務,是我工作的最大目標。魅力鄉(xiāng)村風光,可以打動一頭牛,可以吸引眾多文人騷客遠道而來,卻打動不了此刻的我。我走村串戶,成天在鄉(xiāng)下跑,接觸的不是開店做生意的小商小販,就是跑車的、賣肉的、開磚瓦窯的,和這些人打交道,哪會有半點浪漫和詩意。正是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何況我腦子里只裝著七喜家的那筆稅錢。
一個年輕人,而且是一個剛從城里讀書回來,打算好好描畫人生的年輕人,一忽兒竄在牛前頭,一忽兒跟在后面,寸步不離的樣子,要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蔚藍的天幕下,無邊的田野中間,時而筆直,時而彎曲的泥土路,看起來比牛繩還細瘦。這樣一幅畫面中,那頭身軀龐大的牛,就像一位功勛卓著的將軍,或者舊社會的地主老財,帶著我這個跟班和隨從,腆著肥大的肚子,躊躇滿志,巡視在自己的地盤上。不時引得路人側目,鳥雀歡唱,連鄉(xiāng)村的野狗也不時駐足觀望,是感覺到滑稽可笑,還是嫉妒眼紅那頭牛呢?牛昂然走在前面,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不像去地里干活,也不像去河邊飲水,牛繩牽在陌生人手上,路走得越來越不對勁,前路莫測,牛肯定早覺察出來了。也許它一直在思謀脫身之策,現(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它準認為機會來了。這家伙越走越慢,故意在路上磨蹭,后來干脆停下,若無其事地,抬頭四下瞅瞅,東張西望一番。田間唧唧的蟲鳴,時起時伏;一飛沖天的鳥雀,彼此追逐,發(fā)出尖銳的鳴叫;天空飄著朵朵白云,干凈得像水洗過,快要成熟的稻子,映照在天幕上,藍盈盈的天幕,晃動著誘人的鵝黃,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混雜到一塊。過不了十天半月,就進入農村最繁忙的“雙搶”季,那時候就是自己替主人七喜出大力的日子。牛想了想,覺得這一輩子沒白活。原因當然是,這些年,主人待它不薄,把它當親兄弟,它耙田犁地,苦累卻干得歡實。
牛磨片樣巨大的屁股,聳峙在我面前,好幾回,就差擦著我的鼻尖了。我在牛屁股后大聲吆喝,使勁甩動牛繩,卻只轟開牛身上的幾只牛蠅。繞到前面拉,牛繩繃得直直的,牛仍紋絲不動,四足像生了根。我用雙手推,牛的身板比墻還厚,沒半點反應。對于一頭力大無窮的牛,我顯然是自不量力。跟龐大的牛相比,我明顯感覺到自己處于下風。
夏日的太陽,火辣辣的,人就像罩在巨大的蒸籠里,悶熱,憋氣,渾身說不出的難受。偶爾,風從長滿稻子的田野吹過來,夾帶的卻是一波又一波的熱浪,滾燙逼人。不一會,后背汗津津的,像有許多小蟲子在不停蠕動,怪難受的。情急之下,我舉起鞭子想抽。牛瞪著眼睛,狠狠剜了我一眼。我手中的鞭子,就像被施了法術,生生定在半空中。從牛惱怒的眼神,我讀出它的不滿:干部們憑啥把我弄到鄉(xiāng)里去,你們收稅跟我何干?我怕惹毛這畜生,不由自主收回了鞭子。
幾次,舉起鞭子,又放下,我不敢抽它。牛尖銳的犄角和鐵掌樣的四蹄,讓我膽怯三分。隔著一根牛繩的距離,我和牛在路上對峙著。我想了許久,卻沒一點辦法。其實說對峙,是高抬了自己。從牛不屑的眼神中,它根本沒把面前這個戴眼鏡的文弱之人當對手,興許它早看穿我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另有一點我也很清楚,跟誰家豢養(yǎng)的狗一樣,牛也很忠誠,眼里只有自己的主人,誰喂養(yǎng)了它,便聽命于誰。我無計可施。這家伙也似乎懶得理我,獨自拐到路旁啃起草來,啃得不慌不忙,好像我壓根就不存在。我突然有股無名火起。我好歹是個國家干部,在牛眼里卻不算個什么東西。??梢孕∏莆?,但不可輕視我這身制服。
不行,得設法對付這畜生。我心底暗暗盤算著。那時的我,在城里念了幾年書,自認在外面長了不少見識,從畢業(yè)離校的那一天起,就設想著將來有一番作為,可謂豪情滿懷,對未來充滿了信心。想著居然對付不了一頭畜生,哪里還有面子。何況,在鄉(xiāng)村,牲口向來是被輕賤的,看著不順眼,罵句畜生,踢上一腳,或者甩上幾鞭,總之是可以隨意處置驅遣的對象。和一頭臟兮兮的牛待在一起,我已經老大不情愿了,更別說把我和一頭畜生放在一起比較,那更是對我極大的侮辱。沒承想,今兒這頭牛倒真跟我牛起來了。我心里開始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先前沒收到稅窩下的火,現(xiàn)在已經悄悄轉移到一頭牛身上了。
牛顧自在一旁啃草,我怨恨地瞧著這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家伙。忽然靈機一動,我在路旁拔了把嫩草,湊近牛嘴邊。趁著牛吃草,我偷偷把草料舉高,引著牛慢慢朝前走。就這樣,我不斷扯草,牛不停地吃草,總算走了一段路。也就幾支煙功夫,這家伙又停下了,像是識破了我的詭計,對我手中的草連嗅也不再嗅一下,好像它不是草喂大的,對草沒半點感情。其實是這家伙吃飽了,草料自然沒了吸引力,可我偏沒往那方面想。我恨恨地瞪了這家伙一眼,把一捧草奮力朝天上扔去,草紛紛落在我的頭頂,我成了個滑稽的稻草人。
搓著被青草染得發(fā)綠的雙手,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對付的招數(shù)。這時,那家伙抬頭左右張望了一陣,突然撒開四蹄飛跑起來。不明就里的我拼命在后面追趕,手中死死攥著那根臭烘烘的牛繩。別看我樣子瘦弱,身子可結實著,長跑更是我的強項,曾拿過學校元旦杯萬米長跑比賽第七名呢。跟我跑,小樣。我暗自得意,疾步跟著牛興奮地飛奔起來。在兩邊綠泱泱的野草和泛黃的稻子的夾護下,一段筆直的鄉(xiāng)間大道上,兩旁的田野迅疾向后退去,雙耳灌進呼呼的風聲,一個身穿藍色制服的年輕人和一條牛共同奔跑,是怎樣一道不可思議的風景呢。蔚藍的天幕下,那場面,多么搞笑,有趣。想想,還真是醉了。
原來,老遠的地方有一處小水溝,牛奔過去,咕嘟咕嘟大口喝起水來,肚皮跟著吹了氣般鼓凸起來。喝著,喝著,居然四腳一盤,歡快地臥進了水溝??礃幼樱前研∷疁袭斄嗽「?,要來一次痛快的全身浴呢。我斜著身子,站在水溝邊,拔河樣死勁扯著牛繩,欲把這家伙拉起來,卻無濟于事。牛噴著響鼻,悠閑地甩著牛尾巴,驅趕著嗡嗡亂飛的牛蠅。我只得乖乖蹲在一旁,無奈地守候著,望著那片淹著牛身子的水面發(fā)呆。心想,幸好只是個小水溝,要是一口大水塘,或者一條大河,牛一旦發(fā)性,游起泳來,那我更是拿它沒奈何。
頭頂,太陽像火球一樣,越烤越厲害,喉嚨干得快冒煙了。我舔了舔發(fā)裂的嘴唇,得找個地方弄口水喝。我把牛繩就近系在一棵楓楊樹上,一連打了三個死結,怕有人趁我不在時把牛牽走。我飛快穿過一片稻田,然后兔子一樣,躍過幾塊綠油油的菜地,拐進一戶人家,二話不說,抓起瓢勺,足足灌了兩大瓢,拍拍撐得圓滾滾的肚子,趕緊往回撤,返回的路上,順帶掰了一條黃瓜。遠遠地,望見牛已經站起身,頭昂著,脖頸下直直扯著牛繩,正繞著高大的楓楊樹,在那兒左右轉圈,似乎急著要離開那個地方。準是溝里水淺,驕陽照射下,牛就像臥在一盆沸水里。我趁機解開牛繩,趕緊牽著牛趕路。不久,走進了一片茂密的樹林,在一棵難看的歪脖榨樹前,牛停下了,對著榨樹一連噴了幾個響鼻,榨樹跟著搖了搖身子,好像兩個老熟人,彼此打著招呼,完全把我晾在一邊。
林子不遠,隔著一大片稻田,是一處村莊,紅紅綠綠的屋瓦,聚居著不少人家。不時有人從村口出來,保不準,就會朝著樹林方向走過來。我怕節(jié)外生枝,不想在此久留。讓人看見會議論我,議論工作組作風粗暴。得盡快把牛牽出這片樹林。我裝出很親熱的樣子,摸摸牛的脊背,給牛搔搔癢,哄孩子般跟它說動聽的。可牛偏不理不睬,興許它早已識破我的詭計,我根本就是對牛彈琴。我喪氣地一屁股坐到地上。遇著有人路過,我把牛繩盡量壓在屁股底下,裝出一副看風景的樣子,可那根長長的牛繩總會暴露我。它就像我的一條可恥的尾巴。我不敢放開牛繩,我怕牛走失,回去交不了差。想起工作組那幾個人,他們一準早回到鄉(xiāng)里歇息多時了,甚至把今天牽了一頭牛,如同往日趕了誰家的一頭豬,開倉裝了某戶人家的幾袋谷子一樣,當作了飯桌上開心的談資。他們輕輕松松走了,把牽牛的差使丟給我,分明就是欺負我老實,年輕。這樣想著,我心里不禁窩起另一股無名之火。今兒,偏牛也跟著欺負人。
那天,午間的林子悶得連一絲風也沒有,也不見趕路的行人。一只不知名的大鳥,在我頭頂呱呱叫著,叫得我煩透了。牛卻時而抬頭,時而低首,聽得格外專心,還不時蹬腿甩尾,連帶噴出幾個響鼻,伴奏似的應和著。那鳥東西便越發(fā)叫得起勁,似乎就是專門為牛叫的。在我聽來,那叫聲完全是不懷好意,甚至根本就是對我的嘲弄。它倆儼然一對知音,我這個人倒成了多余的。我開始盼著有人來,或者有風吹過,吹散心頭的郁悶,最好連那鳥東西一并吹走。如果有人來,我決心放下面子,打算向任何人求助。
果真有個人出現(xiàn)了。那人一雙泥土赤腳,頭上粘著草屑,手中拎著草鞋,不,是一雙鞋幫開了口子的解放鞋,肩扛農具,慢悠悠在我面前停下來,認真對我打量了一番。最后,目光猶疑地落在我手中的牛繩上:這鄉(xiāng)野偏僻之地,一個當干部的怎么出現(xiàn)在這里,而且還牽著一頭牛?他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不過,從我的藍制服和醒目的稅字肩章,他應該可以判斷出我的身份。從他看人的柔和眼神,我心里有底了:我遇上了一個樸實的好人。我正暗自慶幸,欲張嘴說話,牛卻先高聲哞叫起來。那人像受到了驚嚇,慌慌張張挪步,拔腿往另一條道上溜。我大聲喊,他走得越急,就像躲瘟疫。鬧不明白,那么善良的一個人,竟會對另一個人的求助置之不理。是不是牛的叫聲警醒了他,或者覺得這頭牛面熟,甚或他已經認出這是七喜家的牛,懷疑牛怎么牽到了陌生人手里?要么他從我的藍制服,看出什么端倪,他怕惹麻煩?悔不該穿了身制服,我心底泛出一股比黃連還苦的味道。
再有人經過,我懶得開口了。我知道,即便把人攔住,實話相告,人家會怎么想?你們當干部的,工作歸工作,收稅歸收稅,干嗎非得牽人家的牛呢???墒欠N田人的命根子。是哦,在鄉(xiāng)村,誰家都離不開牛,人和牛往往有著非同尋常的感情。我忽然想到,如果牛會說話,會不會主動跟人訴說起來:他們那些當干部的有牽走一頭牛的權力么?只需這么一句,事情立馬就會出現(xiàn)反轉。那樣,只怕人家非但不會幫我,反倒會憎惡我,甚至會設法幫著把牛攔下來。那后果更不堪設想。此刻,我算是體會了“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的絕境。
那天,后晌的日頭似乎走得格外快,昏呼呼地斜著晃了晃,就溜到西山去了,炙烤了一天的大地開始涼爽下來。不時,地里干活的農人,三三兩兩,或扛著鋤頭,或牽著牛,趕著羊,或脖子上騎著光屁股娃娃,不緊不慢,紛紛打我身邊經過。除偶爾有人好奇地看一眼我身邊的牛,對我這個穿著制服的陌生人進行一番不明不白的上下掃視外,再沒人理會我,都急匆匆趕著回家呢。遠處,夕陽西下,村子里已經升起淡淡的炊煙。我望著牛,牛也望著我,彼此不說話。牛不說話,是這畜生不會說話。我不說話,是跟牛無話可說。
我的精神意志,正一點一點,被這家伙消磨著。而且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怎樣才能把它弄到鄉(xiāng)里去。我恨死了這頭跟我作對的牛,起初還信心滿滿地認為,這只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等著好好修理它?,F(xiàn)在,這家伙讓我吃不透,摸不準,我不得不承認它的強大,這簡直就是一個陰險而狡猾的東西。我完全低估了它。
此刻,我才認真打量跟前這頭牛。大出意外的是,我牽的居然是一頭老水牛,而且已經老得看不出它的年紀。結著泥痂的寬大腦門上,一道連一道的溝壑,不知經了多少風雨;負重的頸項傷疤累累,不知犁了多少地,被抽打過多少鞭子。我還注意到,牛密布皺紋的臉頰上,居然掛著兩滴碩大的淚珠。怎么啦,難道這家伙居然感覺受了委屈么?我才委屈呢,我一個當干部的,憑什么受氣受累,陪你這畜生一整天?你就裝吧。但我的心仍被重重擊打了一下,因為它讓我猛然想起多年前隊上的一頭老黃牛。老黃牛溫順,通人性,各家輪流飼養(yǎng),使喚,不論誰使喚從不惱怒,鞭打也從不反抗,拉犁耙地像人一樣,做了一輩子,最后累死在隊上的水田里。臨死之時,并未顯出特別痛苦的樣子,唯眼角掛著兩滴同樣碩大的淚珠,像是對這個世界極為不舍。老黃牛死了,誰也舍不得剝皮吃了它,像安葬一個人一樣,隊上破天荒第一回把一條牛隆重安葬了。記得每次輪到我家喂養(yǎng)老黃牛時,父母總會格外用心,就像照料一個家庭成員。有一回夜半下起了急雪,父親抱起一捆稻草,就往牛欄跑。田野上,人和牛在同一塊地里忙乎,人干活,牛也干活,而且重活累活都是牛替人干的。牛一歇下來,人會立馬給牛喂草料,夏天會把牛牽到河邊,給牛洗澡,梳理皮毛,寒冷的冬天,牛欄會墊上溫軟的厚厚稻草。相處久了,人和牛之間自然就有了深厚的感情。眼前的老水牛流淚,莫非真受了極大的委屈?或者惦記它的主人七喜了?甚或想到主人這些天老是心神不定,一有風吹草動就往外躲,像條野狗一樣,被一伙人追著不敢落屋,準是遇到難處了?保不準,還真是主人的處境,勾起了它深深的憂慮。
這樣想著,忽然覺得,這頭牛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陰險狡猾,更不是刻意跟我作對。相反,那兩滴淚水,讓我感覺到它的憂傷、善良、孤苦無助,和對主人的關心、惦念??磥恚耆褪且粭l溫順而且十分通人性重感情的牛。我開始被這條衰老而多愁善感的牛打動了。面對這樣一頭通人性,懂得同情主人的牛,我心底忽地一軟,差點就打算把它放了。可我不敢。牽牛是我今天的差使,如果不把牛牽到鄉(xiāng)里去,今后我還要不要在鄉(xiāng)里混?父母勒緊褲帶讓我讀了十幾年的書,好不容易上了大學,得到這份工作不容易,家里找了多少關系?求了多少人?我同情這頭牛,可誰來同情我?
一種無邊無際的悲傷,迅速在我面前升起。
眼看著天就要暗下來。我打小害怕黑夜,害怕黑暗中的一切。一只野獸在路旁竄過,一條長蟲涼颼颼爬過,或者林子里一聲夜鳥的尖唳,我都會恐懼異常。恐懼會把暗夜中的一切放大,使我的恐懼加倍,我會不由自主把身子往小里縮。而動物們卻不一樣,憑借敏銳的視覺和聽覺,它們甚至比白天還活躍??磁D歉辈患辈辉甑臉幼樱拖裾沃旌谀?,似乎天一黑,事情就好辦了。我心里不禁打起鼓來,黑咕隆咚的暗夜,牛要是起個歪心,打起我的主意來,那我就倒霉了。我又一次動了放牛的念頭,想趁著天未黑趕回鄉(xiāng)里??山裉煳揖褪窃賾峙拢煸俸?,有再多的惱恨,心里再窩火,也不敢把牛放了??v使一千個一萬個不樂意,我現(xiàn)在也得和牛待在一起,并且得設法把它弄到鄉(xiāng)里去。
我別無選擇。
正在我茫然無措時,恰逢路上走來幾個吊兒郎當?shù)娜?。起初我并不打算理會他們,我向來看不起鄉(xiāng)村游手好閑之輩,那些人成天正事不干,盡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何況如果找他們幫忙,我也擔心他們下惡手,老水牛上了年紀,哪里受得了??上氲教煲粩嗪冢@鄉(xiāng)野僻地再不會有人來往,我還是猶豫著攔住了他們:嗨,你們幾個,誰能把牛弄到鄉(xiāng)里去?那幾個人看了看我,眼角透著壞壞的意味,覺得不像說笑話,便爽快答應了。他們答應得那么爽快,我反倒后悔起來。我有預感,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那幾個人嘻嘻哈哈向老水牛圍攏過去。
牛低著頭,專心在一旁啃帶著夜露的水草,并未關注已經換了對手。起初他們也用鞭子抽,牛照樣犟著不走。后來,不知誰從哪弄來根粗大的木棒,不由分說,狠狠砸了下去。只聽“嘭”的一聲,就像砸一塊地,一堵墻,牛脛骨上露出白生生一截皮骨。牛痛得跳起來,一條腿即刻跛了下去。我的心遽然一緊,就像遭受了電擊一般,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我的眉頭皺成一團,牙齒咬得咯咯響,完全是一副天塌地陷的感覺。
那幾個人下手那樣狠,牛傷得那樣重,我后悔死了,怎么會想到找這些惡人幫忙呢,真是太愚蠢了。我的胸口劇烈疼痛起來,仿佛被打傷的不是牛,而是我自己。
老水牛半跪在地上,頭昂著,大嘴巴咧得開開的,樣子極度痛苦。我的心尖比刀剜了還痛。真是造惡呀。想不到,我念了那么多書,受父母和老師教育多年,常常自認為是一個善良之人,今天卻居然成了十惡的幫兇。而這一切,其實都是我造成的,我簡直就是那個惡魔導演。
一陣陣鉆心的疼痛,襲擊著我的胸腔。我不顧一切沖上前去,極力張開自己瘦弱的身子,像一只瘋狂的老母雞那樣,緊緊護著疼得渾身顫抖的牛,生怕那幾個惡人再下手。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萌生一個想法,希望老水牛因被侵犯而發(fā)怒,揚起鐵掌樣的四蹄,把那幾個惡人踏扁,或者動用犄角捅開行兇者的腸肚。我甚至想到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那個開紫醬鋪的痛快淋漓場面。可這一切并未發(fā)生。
黃昏的暮色里,老水牛跛著一條腿,像個怕挨打的孩子,縮著身子往一邊躲,畏怯地躲避著那幾個兇神一般的惡人。一面不時抬頭,對天空“哞哞”叫著,像是向老天求助,或是苦盼著主人來解救它。
遠處的村莊,已經亮起了星散的燈盞,明滅的火光,在黑夜里搖曳。我注意到,老水牛眼睛里淌滿混濁的淚水。我的心理防線徹底垮了。一股強大的情感的電流,瞬間將我擊倒。我支開那幾個人,像抱著自己的親人那樣抱著老水牛,并對牛腳受傷的部位做了簡單的包扎處理。這一次,我沒再猶豫。我把牛繩繞了幾道,小心搭在牛角上,輕輕拍了拍老水牛骨骼嶙峋的身子,很堅決地把它放了。鄉(xiāng)村的牛都識得路,應該不會走丟。
這個時候,夜幕已經完全合上,猶如一只巨大的布袋,拉上了嚴絲合縫的拉鏈。黑夜里,我蹲在地上,不住擦著額頭密集的冷汗,試圖梳理下一步的打算,腦子卻沉入黑夜般的一片混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鄉(xiāng)里的。那一夜,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既擔心工作組的人再去牽回那頭牛,同時又害怕自己因此丟了飯碗。
經過一夜的焦慮與權衡,第二天,我咬牙掏錢替七喜把稅交了,謊稱錢是七喜的,說他昨天拿錢把牛贖回去了。雖然沒有誰知道錢是我墊的,而且我心里還在糾結,這樣幫納稅人掏錢,只怕非但沒人替我說話,反倒會笑話我窩囊,但錢交出去之后,我變得很心安,并且說不出地踏實。胸口壓著的一塊石頭,總算可以落地了。
鄉(xiāng)政府的窗外,便是大片的農田。耀眼的烈日下,許多農人正和牛在熱浪滾滾的田野里揮汗如雨。我離開鄉(xiāng)政府的院子,踏上泥濘的田埂。起初,我以為自己會走過去,幫著那些人一起干活,可我并沒有那樣做。
我只是站在一處田野里,抬頭久久仰望著天空。天空無言。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就流淚了。鄉(xiāng)村的天空,分明是一條孤獨而悲傷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