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魚 第五章 七天（下）

周曉楓

前情提要

終于逃離了人類監(jiān)牢的白鶴，在即將被大海吞噬之際遇到了善良的小弩。小弩想要幫助白鶴，白鶴對小弩從抵觸到完全信任。當(dāng)它們快樂地結(jié)伴而行時，一場暴風(fēng)雨悄然而至……

1

轟隆隆的海浪由遠(yuǎn)及近?？耧L(fēng)肆虐。風(fēng)，不再是托舉它翅膀的天使，而是變成想撕碎它的惡魔。白鶴勉強飛行，偶爾被吹得東倒西歪。強風(fēng)灌進(jìn)它的鼻腔、口腔和胸膛，有時就像曾勒住它的那雙人類的手，像要把它的脖子活活擰斷，讓它感到窒息和惡心。

白鶴試圖飛得高一些，可它飛不到穩(wěn)定的平流層里，高處的風(fēng)更迅猛，幾乎把它的翅膀撕裂。天空有轟鳴的雷聲，閃電如劍戟，毫無征兆地墜降下來……強烈的光耀動、跳閃，似乎遠(yuǎn)在天邊，又似乎近在眼前。有個瞬間，它的翅膀麻了一下，像被閃電擊中。不能自控、被旋風(fēng)抓住的白鶴在高空翻滾了幾圈之后，才重新分清，哪個方向是天空，哪個方向是海洋。海，也不再是一個平穩(wěn)的洋面。浪峰與浪谷交替，永無厭倦地卷翻……越來越大的波濤向上聳立，像是從嶙峋的怪石堆，變成一座座陡峭的峰崖。氣旋橫掃而來，帶著急驟而粗獷的雨。波濤狠狠捶擊下一層的波濤，涌浪不等上一個潮卷落下來就重新積聚，咆哮著上升……被風(fēng)暴攪動的一切，動蕩、搖晃，將海天變成了一個可怕的地獄，仿佛萬物下一秒就要遭到毀滅。

駭浪滔天。白鶴從沒見過這樣恐怖的景象，天上是席卷的狂風(fēng)，海里是傾倒的巨浪，它驚慌失措地徘徊在兩者之間，每一分鐘都要經(jīng)過掙扎，才能躲過死亡的偷襲。有時，它覺得自己承受不住了，真想像當(dāng)初雌鳥教給它的那樣，攤平雙翅，不再做任何動作，任由命運擺布。它不相信自己還能抵抗這摧毀一切的風(fēng)暴。假設(shè)歷經(jīng)劫難，結(jié)果是一樣的死亡，它為什么還不放棄？難道抗?fàn)幍哪康?，就是要承受生命的下一次恐嚇、下一次刑罰？

然而，每當(dāng)這樣動搖，白鶴立即否定自己，立即拼命去贏得生存的機(jī)會……因為，它的大魚朋友，從來不離不棄?；鞚岬睦死?，它永遠(yuǎn)在那兒，像真正的島嶼一樣沒有沉沒。

有時，卷裹而來的澎湃海浪，能夠把海上的一切漂浮物卷入漩渦。小弩一次次躍起，為了接住跌落的白鶴，為了避開劈面涌來的波濤，它躍升到不可思議的高度。只有鯨豚和蝠鲼才會這樣躍起，沒有鯨鯊會這么做。但小弩知道，只有這樣，白鶴才能在浪峰之上獲得安全。小弩借助海浪上升，又沿著坡度俯沖，盡量減少拍濺，防止精疲力竭的白鶴松開腳趾……白鶴的爪子，不由自主地緊扣在小弩的皮肉里，才沒有在狂風(fēng)和亂流中滑脫。

小弩和白鶴都看到了那個怒浪，大得幾乎像是幻覺，在它們的前方，然后是上方，最后在它們的頭頂轟然垮塌，真正的滅頂之災(zāi)就那樣從天而降。它們都明白，躲不過去了，怒浪的壓強，足以擊昏白鶴勺形的小腦殼，讓它徹底喪失意識。千鈞一發(fā)之際，小弩讓白鶴抓緊自己，讓它屏住呼吸，然后在致命的拍擊到來之前，潛入海里。

一只從來不會游泳的飛鳥，因為完全的信任，跟隨小弩進(jìn)入了短暫的潛海生涯。就像孩子進(jìn)入了水晶球里輕微晃動的世界，在它的四周，時空是緩慢的、黏稠的，像纏綿的藻草那樣，舒展、飄蕩、收縮，然后又是舒展、飄蕩、收縮，旁邊有咕嘟咕嘟的水泡響，在耳骨里蕩開空曠的回音……白鶴看到兩條表情錯愕的條紋魚。條紋魚平常就像因吃驚而瞪大的眼睛，已經(jīng)沒有余力表達(dá)出更大的吃驚，只能呆立著，看著不宜水居的這團(tuán)羽毛，盛開如花，如同傳說中幽渺的海百合。

2

海浪的節(jié)律緩慢。風(fēng)暴平息了。

游到滿月島，它們稍事休整。白鶴才知道，自己無意間對小弩構(gòu)成的傷害。為了抵御風(fēng)浪，小弩讓它用利爪抓牢，導(dǎo)致小弩的皮膚上落滿劃痕。健康的成鳥都難以在這樣的風(fēng)暴中幸存，白鶴后來一點兒都飛不動了，只能依靠小弩，它的趾爪高度緊張，一直用力扣緊……以至于，當(dāng)一切平安，白鶴想松開的時候，腳趾遲遲蜷縮，趾關(guān)節(jié)還是緊緊彎握，像扣鎖一般難以解除?；嘏暮Ｋ荩Q才放松肌肉，從小弩身上移開了趾爪……血，也從那個被掏穿的洞里慢慢溢出來。

如果不是小弩，白鶴不會活下來。在風(fēng)暴中，那截兒經(jīng)過浸泡早已開裂的浮木會沉沒，禁不起一只鳥的體重，而白鶴的翅膀更是無法支撐，它早被拋擲到狂風(fēng)巨浪之中死去。白鶴聽爸爸媽媽說過，候鳥最懂得承諾，它不知道，海洋里的魚也會這樣守信，這樣一諾千金。可是，它給自己的朋友留下了什么呢？它不僅沒有報答，還在小弩那星空一樣明亮而完美的皮膚上，留下許多傷痕。它滿懷歉意和羞愧。

“哎呀，沒關(guān)系的。海水里的鹽，陽光里的火，都會為傷口消毒?！?小弩安慰白鶴，“我很快就會康復(fù)啦！”

滿月島很小，和大海的一片汪洋相比，就像一輪圓月。許久許久以前，它是一座海底火山，滾燙的巖漿向上噴發(fā)，又在冷海中凝結(jié)，直到高度露出海面，它的力量才停歇下來，形成這樣一片圓丘。

這里沒有人跡，沒有動物，只有一棵奇異而孤獨的樹。它的種子，當(dāng)初不知怎樣漂洋過海，竟在小島生根發(fā)芽。沒有同伴，沒有陪伴，它兀自開花，兀自繁茂。

天上的圓月和海里的圓月，就這樣相互映襯。天上的滿月是金色的，那棵樹是銀色的；海里的滿月島是幽藍(lán)的，那棵樹開花的時候是艷紫的。

實在太疲倦了，它們在這里入眠。

白鶴在滿月島的巖石上睡著了，小弩在滿月島的海浪里睡著了。鳥和魚，兩種生命，離得那么遠(yuǎn)又那么近……如同那時那刻，彼此映照的，天上的滿月與海里的滿月。

3

第七天。

海面，鋪出一條金紅色的路。太陽出來的時候，它在每個浪尖上都播了一粒小小的種子……很快，大?，F(xiàn)出一片億萬畝的光芒。

白鶴瞇起眼睛，它感覺浪尖上的光芒都跳躍起來，像是有幾粒濺落到它的瞳孔里……這時，體內(nèi)那只鐘，發(fā)出了清越的一聲鳴響，然后甜蜜的尾音蕩開，讓白鶴一陣顫抖，羽毛一陣酥麻。

它知道，就是今天的午夜，出發(fā)的時刻就到了。它的羽毛已從灰白變成瑩白色，它翅膀的筋腱已足夠強勁，它的飛羽已足夠豐滿，它已能勝任萬里征途。經(jīng)過不間斷的訓(xùn)練和風(fēng)暴的洗禮，白鶴現(xiàn)在是個成熟的飛行家。它任游云層，翅膀下是浩蕩的風(fēng)；也可以貼著海面飛行，控制精確到不讓一朵浪花濺濕羽毛。

風(fēng)浪中鍛煉的翅膀，寬闊有力，它相信自己可以追得上鳥群，追得上遷徙的隊伍。它相信自己能夠如期抵達(dá)，甚至在終點重新找到自己的父母。無論那是一個多么渺茫的希望，也不會熄滅。就像小弩，從來沒有忘記它的哥哥，也從來沒有放棄找尋的希望。

當(dāng)白鶴得知了小弩的故事，它知道如何去報答了。此生，它的使命不僅是遷徙，還有，就是幫助小弩去找小弓。最講承諾的候鳥，它給小弩的是信鳥之盟。

小弩感動于白鶴的決心。可心意領(lǐng)了，它勸白鶴不必就此掛念：“因為，你是一只飛鳥哇，怎么去尋找一條海里的魚呢？那是不可能的?！?/p>

白鶴有自己的計劃：“我會告訴其他遷徙的伙伴……我有千百萬個伙伴呢?！卑Q聽爸爸媽媽說過，無論一個地區(qū)有多密集的新生兒，親鳥和它們的孩子都能夠迅速地相互辨認(rèn)。不僅因為每只鳥都有自己的名字，還因為它們的叫聲傳得很遠(yuǎn)，而且具有獨特的聲頻和波段——就像鯨魚和海豚能把聲音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一樣。在鳥類之間，一個消息，瞬間就能高效地被廣泛傳播?！斑@樣，大家都能幫助你?！?/p>

白鶴的記憶力超好，何況和小弩在一起那么多天，它對星座的圖案記憶深刻。別忘了，飛鳥就是依靠地上的磁極和天上的星座，跨越千山萬水的。它們最擅長記憶的，就是星座。白鶴自信地告訴小弩：“我會永遠(yuǎn)記住這個圖案，不會傳播錯的。它印在我的腦袋里，和我最重要的遷徙地圖放在一起了。”

“如果找到小弓，你們怎么能夠重逢呢？”白鶴問，“你找它，它找你，找來找去，還是見不到面哪！”小弩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為它認(rèn)定是由自己找到小弓。白鶴說得對，如果別的誰發(fā)現(xiàn)了小弓，又怎么知道，小弩漫游到了哪里呢？

有了，就約在滿月島！

小弩將告訴朋友們，每個月圓之夜，它都會在滿月島等候：“即使這個月圓之夜有事耽誤沒有趕來，下個月圓之夜，我一定會來的?！?h3> 4

終有一別。

無論是方刀刀，是斑斕和繽紛，是阿甲阿乙阿丙阿丁，還是這個長著翅膀的偉大旅行家。小弩不悲傷，因為它們都要去往自己向往的地方。更何況，它們都是尋找小弓的信使，或許此生，它們還有機(jī)會相逢。

小弩依然不知道白鶴原來的名字。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白鶴能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它們共同經(jīng)歷了難忘的旅程，并結(jié)下深摯的情誼。此后，哪怕小弩獨自漂游，它的回憶里也增加了一只飛鳥的重量。是的，一點兒不重要，因為白鶴這樣對它說：

“不告訴你名字，不是因為我不信任你，是因為候鳥說過的話必須算數(shù)，每句都是一個承諾。我們不能改變說定的事情，也從不給自己后悔的機(jī)會。但我要告訴你，我有了一個新名字，必須是由你來第一次叫它?！?/p>

白鶴是見識過大海風(fēng)暴并在海上幸存數(shù)天的傳奇鳥，因為它遇到了傳奇的小弩。

“七天，這是我的新名字。以后，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叫這個名字?！卑Q說，“謝謝你的陪伴，給了我新生?！?/p>

“七天?！毙″筝p輕叫了一聲，這個名字陌生而親切。小弩的眼睛微痛，它知道這是一種紀(jì)念。因為白鶴在它的背上，停留了七天。它們一起經(jīng)歷過七個清晨、七個黃昏、七個夜晚。小弩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七天在自己的前方或上方，或溫柔或急迫的振翅聲。它以后也要習(xí)慣孤獨前行的安靜。

當(dāng)晚，夜風(fēng)清涼，七天扇動翅膀，從小弩的后背上起飛，飛往風(fēng)向和氣流都平穩(wěn)的高空。

越飛越高，越飛越遠(yuǎn)，七天遁入濃稠的黑暗里，小弩的目光無法再追隨。不過，這個晴朗的夜空，星宿滿天，彌散金色光團(tuán)——那是小弩曾經(jīng)的伙伴，為七天，照亮漫漫的遷徙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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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魚》 第六章 發(fā)光的事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