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科州[伊犁師范大學,新疆 伊寧 835000]
當代作家徐小斌“喜歡進入人的神秘的精神之域與上蒼對話”,她的小說“總有迷幻的氣息在,沉浸在一種神秘的世界之間”。從《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 到《敦煌遺夢》 《羽蛇》 《雙魚星座》,徐小斌擅長在小說中營造神秘性氛圍。在愛情挽歌《天鵝》 中,雖迷幻性有所減弱,但神秘性依舊?!短禊Z》 講述了人屆中年的音樂學院作曲系老師古薇與駐守在賽里木湖畔的二十九歲的邊防軍少校夏寧遠之間的愛戀,小說以“非典”為時代背景,男女主人的愛情籠罩著濃厚的神秘性色彩。在文本中,這種神秘性主要表現(xiàn)為主要人物身上的神話原型因素、巫性色彩與地域特色。
俄狄浦斯情結是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經典母題。“‘俄狄浦斯情結’在徐小斌的小說中主要體現(xiàn)為精神層面的弒父意識,即排除殺父這一直接的行為方式,而在描述父親的過程中采取‘丑父’‘缺席’或‘不在場’等表現(xiàn)形態(tài)”。
在《天鵝》 中,“俄狄浦斯情結”首先表現(xiàn)為父親形象的缺席。夏寧遠生于音樂家世家,父母都是那個時代的音樂人,父親作曲,母親有著十分美妙的中音聲線。父親曾經是他的偶像,“只是那偶像坍塌得太早,讓他早早便與音樂斷了聯(lián)系”。九歲時母親被樹砸死,十歲時父親再婚;繼母時常打罵他,甚至鬧著讓父親打他。在他十七歲時,繼母對其誘奸、性虐。他“一下子怕了女人,夜夜做噩夢,夢見的都是長著女人身體的怪獸”。和繼母相處,“他會覺得像是有毒的荊棘從腳踝那兒蠕動著進入了喉嚨,那種可怕能殺死他所有的語言,給他制造最恐怖的噩夢”。繼母的惡毒、父親的無視,讓他找不到歸宿與安全感。他連夜離家,逃進了哈薩克老人的氈房,第二年便當了兵。多年后面對古薇的詢問,他提到父親“非常勉強,帶有某種強迫的色彩”。他是個幼年喪母的孤兒,從未對人提起過父親,他的心中父親是缺席的,甚至父親的形象早已被他扼殺在了無意識之中,在“父、母、子”的關系中,他的情緒從依賴變成了怨恨,沖突變成了不可調和的矛盾。父子間的鴻溝無法填平,他拒斥父親,踏上了反抗之路,逐步完成“弒父”情結。
再是“戀母”情結的體現(xiàn)。夏寧遠第一次見古薇是在音樂學院,她的課令他怦然心動,“因為她的話語背后,還隱藏著一套他熟悉的話語——那是他童年就浸泡其中的”。采風期間,古薇對夏寧遠時不時地流露出母性的關懷。當古薇離開佟家回駐地,路過一個村落,為救牧民的羊,夏寧遠與雪豹搏斗,古薇“看見他猛撲過去。緊緊揪住了雪豹的長尾巴,正專心吸羊血的雪豹大怒,轉頭就向他撲來——一切都發(fā)生在剎那之間,她來不及想任何事情就沖了上去,死死地拽住了雪豹頸后的長毛!這簡直不可思議——她是平常連貓狗都怕的??!他向她投來驚愕的一瞥,大吼:‘你快走!’她也大吼:‘不行!你一個人不行!’”她平時說話都是很小聲的,可此刻卻在暗夜里聲嘶力竭地大吼。這時,兩人還不是戀人關系,古薇的反應更像是一個母親在孩子遇險時爆發(fā)出驚人的潛能。
在夏寧遠眼中,古薇對人的愛,“有一點像母愛那么無私”,她“把他從噩夢中拽出來了,她像一只鳥,載著他飛行,飛出魍魎媚行的沼地”,她是對他有再造之恩的仙女。熱戀中的他們來到溫泉山莊,院子里干枯的野草發(fā)出的響聲,讓夏寧遠想起遙遠的童年,想起母親溫暖的懷抱,“現(xiàn)在他終于又找到了母親:一個比自己的母親年輕得多的母親,同時又是他的姐姐、妹妹、親人、愛人”。
夏寧遠對古薇,不僅有愛欲,還有對母愛的渴望。母親的驟然離世,讓他在潛意識中幻想生活在母親豐饒生命力的包圍之中。古薇在愛情中的母性情懷“成功地修復了夏寧遠在成長史中母愛的缺失”,她是“母”與“女”的結合體,“徐小斌用‘愛情’修復了母/女之間的深刻斷裂,讓這個曾經對峙的結構在面對夏寧遠時合二為一,在夏寧遠那里實現(xiàn)了‘母親’(母)與‘情人’(女)的融通”。
在夏寧遠的成長中,父親是缺席的。母親死后,繼母的所作所為使他的內心深處有濃重的自卑與罪惡感,遇見古薇后,他在她的身上實現(xiàn)了拯救。他把家傳的紅山文化時期的玉人首戒指送給古薇,作為定情信物,更進一步證實了他精神上的弒父和戀母。
徐小斌有“女巫”作家之稱,“在《天鵝》里,能讀到一種宗教上的救贖傾向。溫倩木這個人物是被這樣安排的,似乎帶有一些上天的暗喻”。的確,小說中的巫師溫倩木,代表神祇點破古、夏的命運,升華了他們的人生境界。
溫倩木“可以看穿草原上每個人的心思”,她“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令人恐懼,又不完全是,總之不敢正視她,好像和她只對視幾秒鐘,就有些想逃,她的眼睛深處,好像有一種類似邪惡的東西藏著,間或一輪,就能從目光中閃出來”。這雙眼睛透露著神秘,她的預知能力更是驚人。古薇請她算命,當她說出古薇的過往經歷時,古薇心里驚悚。尤其是溫倩木說她看到早年懷孕被做掉的女孩附在古薇身上時,古薇的眼里滿是驚慌,聲音也有點抖。溫倩木更是預測到古薇還會戀愛。溫倩木的行為也很神秘:有個晚上,溫倩木拿來一個皮囊,里面裝著血淋淋的胎盤,說是吃了大補;溫倩木懂藥,小病小災自己給自己治,周圍的人病了也常常找她。這樣的溫倩木著實令人畏懼。
溫倩木早就看出夏古相愛,對夏寧遠直言:“看到的不見得是真的,更不見得是什么神祇,它也許是你的心魔”“愛一個人也好,愛什么東西也好,都不要沉溺其中”“即使你是神的孩子,我也希望你睜著眼睛走路”?!安灰屓魏芜^分的情感困擾自己吧!那都是太小的喜悅和煩惱!——更不要用生命做賭注。我們的神告訴我,一場人類的大災難就要降臨了!……你是個好人,希望你能逃脫”。夏寧遠被溫倩木點破,卻沒有醒悟,反認為是她神經過敏了。溫倩木認為,夏寧遠是神的孩子,他對愛的執(zhí)著會給他帶來滅頂之災。情感是太小的喜悅和煩惱,人生當有大境界。一場人類的大災難即將來臨,希望夏寧遠能逃脫??梢哉f,溫倩木的預言既指出了夏寧遠的人生走向,又間接預示了“非典”之災。但她只能預言,并不能挽回大局。
得知夏寧遠噩耗的古薇,來到汽車城完成歌劇,排練的一個午夜,她到賽里木湖畔痛哭,看到了另一個版本的溫倩木:“平素臉上的那種邪惡、刁蠻……沒了,她端端正正坐在那兒,面呈莊嚴和悲憫?!彼莱隽讼膶庍h在京感染SARS 的死亡真相,但他在臨終前已享受過真正的大歡喜,溫倩木給古薇講愛與人的本性的根本關系,講大歡喜,試圖慰藉古薇痛苦的心。當歌劇上演,古薇來到湖邊,看見了一只孤獨的、透明如水晶的天鵝,她慢慢走向湖水,當她向那只天鵝走去時,她終于體驗到了大歡喜,歌劇也落幕了。古薇體驗的大歡喜有三個層界:“一個是現(xiàn)實界生死相依的她/他,古薇看見賽里木湖里一只孤獨的、晶瑩的天鵝就認定是思念中的他,而慢慢走進湖水里化羽飛升了;二是藝術界隱喻的她/他,此時歌劇《天鵝》 幕落,男女主人公在少女的合唱中擁抱在一起;三是精神界融為一體的她/他,三重變奏在浪漫、激情、詭異、圣潔與奢華的愛之體驗中無限上升,他們的愛情使人類獲得永生的神性?!?/p>
小說在別處也呈現(xiàn)了巫性色彩。如:古薇和她的初戀男友Y 外出游玩,被一個相貌清奇的老叟叫住,對他們的命運做了預言;剛開始交往時,夏寧遠給古薇寄了一把自制的熱瓦甫,收到后古薇發(fā)現(xiàn)有一根琴弦斷了,而琴弦斷則是不吉之兆。熱戀中的古夏二人南下漫游江南;在鎮(zhèn)江金山寺,古薇拿起簽筒便感到空氣中彌漫著不祥的預感,簽文是“飛鳥各投林”,這無疑是不祥的隱喻。
宗教是神秘性的重要源泉,在《天鵝》 中,徐小斌“讓薩滿、伊斯蘭、佛等不同教義在敘事中平行登場,互不頡頏”。對古、夏之戀,溫倩木是個不可或缺的見證者和預言者,她幫助二人擺脫了世俗的情與愛,走向“大歡喜”之境。她的重要性顯而易見,但小說對她的家庭等情況只字不提,這更增添了她的神秘。
“神秘主義有著豐富的文化形態(tài)。它時而顯示為一種與生命體驗緊密相連的精神狀態(tài),時而又與古老的民俗和地域文化聯(lián)系在一起”。作家對神秘文化的發(fā)掘,尤其是對特定地域神秘文化符號的書寫,往往使其作品帶有了不同程度的神秘色彩?!短禊Z》 的神秘性帶有非常鮮明的地域特色,經由古薇的眼睛,我們不難看到新疆特有的地域風俗以及極具代表性的文化符號。
古薇去了察布查爾的錫伯族佟家,親歷了佟昆的婚禮。錫伯族的婚禮要鬧三天。第一天到羊群里挑羊,第二天有“安巴薩林”(大宴),第三天的大宴設在新郎家,算是正式舉行結婚儀式。佟老爺子唱了錫伯族的古歌《狩獵歌》,古薇在佟家看見過薩滿神像圖,還得知佟老爺子差一點就做了薩滿。
古薇看到維吾爾族民居,L 形的房子色彩獨特,造型高大雄偉。民居的女主人阿娜爾古麗說起維吾爾族人的名字寓意,比如:阿娜爾古麗,是漢語“石榴花”之意;居馬是“聚禮日”之意;庫爾班是“宰牲節(jié)”的意思;買買提是“穆罕默德”演變而來的。維吾爾族人取名字還有儀式,按維吾爾族的規(guī)矩,年紀越大,名字越長。在阿娜爾古麗家,古薇吃了油馕、“納仁”(手抓肉)。她還帶古薇去看草原上的野花,萊麗、野牡丹、冬蟲夏草。阿娜爾古麗拉著古薇和溫倩木去回族女人阿蘭開的餐館用餐。阿蘭為她們做了抓飯,還燉了兩只鴿子,又特別為古薇做了錫伯族的布爾哈雪克燉魚,獐子菌炒土雞等。當古夏二人前往,阿蘭做了拿手的粉湯、油香、拉條子和奶豆腐。古薇在草原上體驗牧民的生活,鋪印花氈,喝馬奶酒和薰衣草茶、欣賞牧民穿的被稱為“袷袢”的繡花衣裳和非常著名的花帽。離開時,古薇收到了豐饒的禮物:薰衣草、蘑菇干、紫草、阿魏、伊犁奶制品、美麗的印花氈,還有一頂別致的伊犁花帽。這些都是新疆獨有的。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小說的開篇即是賽里木湖神秘深邃藍:“奇幻的光追逐著那湖水,把她帶到了一個神話世界。那水的藍,由淺藍、灰藍、湛藍,轉到鈷藍、深藍、銀藍”,古薇眼中湖水的顏色如此豐富多變,“那是真正的藍色的夢,嬌嫩而易碎,但是又充滿了西域的神秘”。很久以后,在夢幻般的賽里木湖畔,她平生第一次真正看見天鵝。夏寧遠說:“天鵝對伴侶絕對忠誠,如果被拆散了,它們就得死?!边@本是對天鵝(作為一種游禽)繁殖特征的描述,卻成了二人命運的讖語——他們的愛情之路就像這湖水一樣,有很多意外和不確定,他們的故事始于湖畔,卻都在體驗大歡喜后,葬身其中;記錄他們愛情的歌劇《天鵝》也在賽里木湖畔上演。古薇從天鵝身上聽到了神祇的呼喚;在湖水中體悟了神性之愛,找回了真我,得到了真正的解脫,賽里木湖的水儼然具備了凈化自我和滌蕩靈魂的功能?!靶煨”笥盟庀蟮南炊Y與拯救功能來象征著人類本真的回歸”。
別樣的神秘性賦予了《天鵝》 解讀的多維性,這份光彩獨屬徐小斌。因為徐小斌本人既是作家,又是編劇、畫家、刻紙藝術家,她的興趣愛好涉及心理學、神秘文化等方面,她對愛情的神性始終抱有一絲幻想。在《天鵝》 中,她把這種神性寄托在古薇身上,古薇的宿命是純愛在人間無處可尋的預示。正如薩特所說:“愛是一個枉費心機的企圖”,能超越愛的只有死亡,也就是說“愛走向美的極致便是死亡”。所以,《天鵝》在愛欲的背后還抒寫了驟然而逝的終極美欲。“一半是音樂,一半是傳奇”的主旨定位,讓這部小說的神秘性呈現(xiàn)出了復雜含混的一面,如:那枚玉人首戒指的來歷、夏寧遠的夷人血統(tǒng)等。徐小斌的筆墨準確而又節(jié)制,窺一斑而知全豹,僅從《天鵝》 神秘性特質的多義性,就足以證明徐小斌是一位才華遠超知名度的優(yōu)秀作家。
①孫郁:《聆聽者》,《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第6期。
②? 魏哲:《徐小斌小說創(chuàng)作的神話原型研究》,《渤海大學,2016》。
③④⑤⑥⑦⑧⑨⑩???????? 徐小斌:《天鵝》,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71頁,第107頁,第245頁,第7頁,第71頁,第30頁,第147頁,第245頁,第180頁,第264頁,第40頁,第160頁,第161頁,第263—264頁,第1頁,第2頁。
?? 王侃:《向愛投降——〈天鵝〉略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第5期。
? 徐小斌、吳言:《同這個世界不曾和解——徐小斌訪談(上)》,《名作欣賞》2014年第28期。
? 徐小斌、王紅旗、戴濰娜:《物質時代的“釋愛”之書文》,《文藝報》2013年9月27日。
? 樊星:《當今女性文學與神秘主義》,《學術月刊》2009年第8期。
? 徐小斌、傅小平:《不一樣的煙火》,《作家》201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