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追尋的意義
——《你一生的故事》背后

（江南大學 214122）

好萊塢燒腦硬科幻大片《降臨》，改編自特德·姜的《你一生的故事》。特德·姜曾多次獲得星云獎、雨果獎、軌跡獎、斯特金獎、坎貝爾獎等各類科幻獎項，《你一生的故事》是他最富盛名的作品之一。這個外星人降臨地球的故事，取名“你一生的故事”，預(yù)示著“降臨”開啟了一生的故事。

一、穿插并行的故事

這是一部雙線索敘事的小說，同時穿插講述了露易絲為主角的兩個故事。

一個是露易絲與她女兒一生的故事。露易絲作為語言學家，因為這次外星人降臨，結(jié)識一起做研究的物理學家蓋雷，然后結(jié)婚生下一個女兒，十幾年后蓋雷有外遇并且離開露易絲，而女兒在25歲時死于一場滑雪事故。女主不僅先失去愛情，繼而失去唯一的女兒，可以說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但是，完整的故事被作者打散，支離破碎的時間伴隨情節(jié)就像拼圖的碎片，大大增加了閱讀的難度。小說開頭就是女主露易斯的回憶，像是對自己一生總結(jié)的某個片段，文字中充滿了對女兒濃濃的愛意，同時還有種對命運的淡淡哀傷。露易斯不斷回閃與女兒的生活片段，13歲、5歲、15歲、25歲，絮叨、雜亂，像是風吹開了露易絲的日記。其實倒敘并不是作者的寫作手法，故事到最后才揭開謎底：“非線性時間”物理時空下的現(xiàn)實扭曲。露易絲身處“非線性時空”的世界卻具有了“非線性時空”思維，因此踟躕徘徊，尋找人生意義。

另一個是外星人降臨地球的故事。一夜之間，全世界各地出現(xiàn)了120個外星裝置，高十英尺、直徑二十英尺的半圓形“視鏡”。視鏡里出現(xiàn)了外星人，“有七根長肢，從四周向中央輻輳，軸心處掛著一個圓桶”，所以被稱為“七肢桶”。七肢桶發(fā)出一些聲音、比比劃劃，一幅想要跟人類對話的樣子。語言學家露易絲被美國政府找來與七肢桶對話。她按照常規(guī)思路，想用動作比劃加發(fā)音，逐個確定語素，再逐步迭加，以學會對方的語言。雖然七肢桶理解了人類的意思，也做出了正確的回應(yīng)，但是無論再多的話，發(fā)出的都是“與一只濕漉漉的狗抖掉毛皮上的水時發(fā)出的聲音有些相似”的聲音。后來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七肢桶把所有要說的話一起說出來、疊在了一起，就像太陽光是七種顏色的光組合在了一起。知道了這個道理，人們慢慢破解了七肢桶的語言和文字的秘密：七肢桶說話、打字都是一次性“涌出”一片混音、一幅層疊的圖畫。人類最關(guān)心的是七肢桶此行的目的，對于七肢桶的答案：觀察人類，顯然根本不相信。隨著溝通的增加，人類的猜忌越發(fā)嚴重，終于在某個時刻，七肢桶集體消失。這個降臨的故事戛然而止、沒有意義——至少對于人類是這樣；不過對于七肢桶，卻是早已知道的結(jié)局，是最自然不過的事。兩者認識上的分歧，正是由于人類世界在線性時空，而七肢桶在非線性時空。

二、腦洞大開的設(shè)定

非線性時間與語言決定思維兩個設(shè)定，是《你一生的故事》的兩塊基石。

第一個是非線性時間的設(shè)定。要說非線性時間，首先要看一下線性時間。人類生活的三維空間，時間流逝有一個既定的方向，大到宇宙、小到微生物，都是在線性時間上單向行進的。時間的流逝只能向前，由此人類建立了基本思維模式——因果律——“我們依照先后順序來感知事件，將各個事件之間的關(guān)系理解為因與果”：春播秋收，因果報應(yīng)，生老病死，正是建立在線性時間這個底層規(guī)則之上的。各種超時空的科幻故事，不過是在時間線上快進、快退、定點，但是一旦進入某個時空，各個事件仍舊是沿著那個時空的時間方向順序發(fā)生。時空機器以及冬眠等技術(shù)，僅僅提供了在人生既定方向的進度條上的選點“金手指”，歸根究底還是線性時間。

小說中設(shè)定七肢桶生活的非線性時空，沒有前因后果的關(guān)系，事件之間也沒有先后順序，而是并列的、同時呈現(xiàn)的。這是一個人類非常難以想象和理解的世界，生存其中的七肢桶是如何生活的？用我們世界的事物進行類比，比如面對一個十層的三明治，線性時空的我們只能從上往下吃，第一層是吐司，第二層是蔬菜，第三層是火腿肉，第四層是雞蛋……沒有吃掉上一層之前，不知道下一層是什么，即使吃完，也不知道整個三明治是什么味道；而在七肢桶的時空觀下，整個三明治一目了然，三明治的吐司、蔬菜、火腿、雞蛋各有多少、幾層，是什么口味，在沒吃之前就已經(jīng)知曉，吃得時候就是張開嘴巴一口咬下去。在我們看來，吐司、蔬菜、火腿、雞蛋……順序出現(xiàn)，就會產(chǎn)生因果的錯覺，而七肢桶看來一切都是本該如此、命中注定的，吐司與蔬菜之間沒有因果關(guān)系。如果說線性時空的我們發(fā)展出了前后連貫的意識模式，那么非線性時空的七肢桶的意識模式就是“同步并舉式”的，“同時感知所有時間，并按所有事件均有目的的方式來理解它們，有最小目的，也有最大目的”。由此可以推斷，我們追求的是永生——生命的長度，而七肢桶追求的是無限的時空——生命的寬度。

第二個是語言結(jié)構(gòu)決定思維習慣的設(shè)定。這個設(shè)定不是作者想象出來的，是有理論出處的，即“沃爾夫-薩丕爾假說”：語言結(jié)構(gòu)能決定某個文化群體成員的行為習慣?！罢Z言不僅僅是一種交流工具，也一種行動，”還是一種思維工具。由于熟練掌握“七語”，根據(jù)語言結(jié)構(gòu)決定思維方式的理論，露易絲獲得了“超能力”，可以預(yù)知未來，她以及她女兒的一生在面前并列排開，隨時都知道下一步將發(fā)生什么。對于一般人，意識就“像香煙上的火頭，緩慢滴、連續(xù)地向前爬行”，過去的事變成記憶的煙灰，而露易絲感覺“香煙的兩頭都是記憶的煙灰”，甚至到后來“一瞥之下，過去與未來轟轟然同時并至……一瞥間五十年諸般紛紜并發(fā)眼底，我的余生盡在其中。還有，你（這里指露易絲的女兒）的一生”。這個設(shè)定，成了小說故事的點睛之筆，各個散亂的片段突然被一道光照亮一樣，整個故事像鉆石一樣折射出璀璨的光芒。這也是《你一生的故事》的由來。

三、意義追尋的啟示

露易絲就像戴上了“VR”頭盔，在一段旅程中可以隨意來去，但是所有的故事情節(jié)卻都有“劇本”：先后失去愛情和孩子，一步一步怎么發(fā)生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歷歷在目，明明知道一切卻無能為力改變一絲一毫。這個提前劇透的人生，露易絲如何面對，其實比生活在線性時間、不知結(jié)局的其他人更艱難。如果說“探索未知是人類進步的動力”，那么一切都已昭然若揭呢？大概就是意義的湮滅。露易絲兩個故事合起來看，就是“非線性”表現(xiàn)手法的結(jié)果，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人如何在意義湮滅中追尋意義。

作為個人的露易絲的追尋之旅，顯然也是“非線性”的。作者為了照顧我們的習慣，在小說結(jié)尾處給出一個結(jié)果：“從一開始我就知道結(jié)局，我選擇了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是未來的必經(jīng)之路。我循路而前……”猶如西西弗，明知道推上山的石頭必定會滾下來，但還是堅定地、義無反顧地走著。因為人就是自身的目的，面對無法避免的結(jié)果，無論悲喜，都應(yīng)勇敢面對、積極擁抱。這個結(jié)果有些雞湯，符合曲終奏雅、皆大歡喜的讀者心理。但是，既然整部小說是帶我們進入“非線性”思維，恐怕不是這么簡單的。

我們回到故事，會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事：七肢桶突然來到地球又一夜之間不告而別，僅僅是與人類交流一下？美國政府一直在探究七肢桶為什么來，對地球、對人類會有什么影響，直到七肢桶離開，都沒有任何答案。難道真的就是來“觀察人類”？對此，我們可以理解為與人類交流本身就是意義；但是更大的可能性是，在七肢桶的世界里，不存在時間，不存在因果，整個過程是必然的，經(jīng)歷這個必然本身才是意義。意義不過是主觀意識制造并且追尋的目的，因而是相對的，因不同的時空的不同意識而不同。

其實，小說是開放式的：其他掌握“七語”的人是否也像露易絲一樣具備向七肢桶一樣的思維？那么這些人可能改變些什么、會去改變些什么？對人類世界終將造成哪些影響？作者不僅創(chuàng)造了“非線性時空”，帶著我們離開日常熟悉的事物，超越因果而且故意留白，引導我們自己去腦補、去想象——無論我們邁向宇宙的步子走出多遠、望遠鏡看到多遠，都比不上我們的想象力無遠弗屆……

注：

文中所引出自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譯林出版社，2016年10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