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建華[西安工業(yè)大學,西安 710021]
疾病與文學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這種關系主要源于疾病對作家身心所造成的影響。正如叔本華在《人生的智慧》中提出“但缺少了健康,一切外在的好處——無論這些好處是什么——都不再具有意義,甚至那些屬于人的主體的好處,諸如精神思想、情緒、氣質方面的優(yōu)點等,仍會由于疾病的緣故而大打折扣”。被稱為“文壇病人”的賈平凹,常年不愈的乙肝曾經給他帶來極大的痛苦,在《廢都》后記中,他用生動形象的語言寫出了身體上的折磨:“吃過大包小包的中藥草,這些草足能喂大一頭牛的”;此外,他一再強調病痛對他的精神折磨,當他和家人不得不劃分餐具進食,當周圍人聽說他所患乙肝后唯恐避之不及,這些刻骨銘心的生病經歷必然成為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素材,《廢都》《浮躁》《古爐》《病相報告》等長篇小說都寫到了疾病,高頻率地突顯著多種疾病的描述,例如肝病、癌癥、胃病、頭痛等,有些篇目中,疾病甚至貫穿始末,成為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動力,這足以看出疾病在賈平凹小說中的重要性。
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以肺結核、癌癥、艾滋病為視角,披露了人們對疾病所固有的偏見,揭示了疾病與社會時代的政治、道德與文化的深層關聯(lián),她從個體生理病態(tài)入手,層層推進,揭示了身體病態(tài)逐步成為道德文化領域中的相關隱喻,也就是說,疾病不單單表明個體身體失衡的狀態(tài),還有著對于道德、政治等態(tài)度的隱喻。賈平凹自覺發(fā)揮文學的社會功能,以敏銳的觀察力窺探社會,敢于積極面對社會發(fā)展中的問題,疾病敘事不僅是他情感書寫的工具,也是他表達深層意蘊的手段之一。
自改革開放至今,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取得了引人矚目的成就。賈平凹以更深邃的眼光審視時代,對此現(xiàn)象提出了獨到的見解,他并不是一味贊同城市是先進文明代名詞的觀點,與之相反,賈平凹持批判態(tài)度,他認為城市是病態(tài)的、急需改進的地方,因此他作品里的城市以灰暗為底色。這與《疾病的隱喻》中所描繪的城市與癌癥的聯(lián)系有異曲同工之妙,即二者都是充斥著揮霍、貪婪和情欲的地方。疾病與城市之間存在著密切關聯(lián),賈平凹在此基礎上,主要通過兩個方面的描寫來隱喻城市的病態(tài),即人物進入到城市后身體的病痛和原本在城市里生活的人或動物的病痛。
從人物進入到城市后身體病態(tài)的層面看,賈平凹在《高興》這部小說中有著鮮明描繪。一方面,主人公劉高興從清風鎮(zhèn)去到西安拾破爛以后,身體的病態(tài)逐漸顯現(xiàn)出來,除了患有腸胃病及失眠癥以外,隨著在西安生活時間的延長,出現(xiàn)并加重了他腰部疼痛的病情。另一方面,五富,作為高興的跟班,來到了西安卻一直便秘,遲遲不見好轉,最后因腦出血去世。作者不僅描寫了在城市生活的人物的喜怒哀樂和生老病死,更是通過人物進城后身體的病態(tài)進而揭露城市生活的病態(tài)。賈平凹以城市生活的底層人物為視角,不動聲色地將城市表面的奢華與在城市生活的底層人民的貧窮形成對比,揭示了窮苦百姓雖生活在城市但家徒四壁的現(xiàn)象,從而實現(xiàn)對城市的批判與控訴。另外,在《帶燈》中,村民進城后身體發(fā)生病變的情節(jié)也有著直接體現(xiàn)。賈平凹通過帶燈和竹子的視角描繪了農民生存的艱難,主要體現(xiàn)在以毛林為代表的十三戶人家的男性因為想要改善生活條件主動進城務工,卻不幸患上了矽肺病,生病之前人高馬大,一頓能吃五個漿粑饃,還喝兩碗米湯,打一夜的胡基都不累,生病后吸進去的氣少,呼出來的氣多。以進城為界,通過鮮明的前后對比,賈平凹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城市的病態(tài)。
從原本在城市生活的個體病態(tài)的層面看,賈平凹更是毫不避諱地透露出對城市的批判,在一部小說后記中直接寫道:“我雖然在城市里生活了幾十年,平日還自詡有現(xiàn)代的意識,卻仍有嚴重的農民意識,即內心深處厭惡城市,仇恨城市?!边@種意識會自覺不自覺地影響著賈平凹的創(chuàng)作,因此他筆下的城市并不是光鮮亮麗的,相反,這些城市經常顯得黯淡無光。在透露著世紀末蒼?;{的《廢都》中,賈平凹塑造了一只有靈性的牛,并以牛的視角觀察城市。這只牛默默為西京城里的人服務著,后來不幸患上了肝炎,最后悲慘死去。從牛的角度來看,城市不僅奇怪,還很可怕。作者不止一次地憑借其內心獨白實現(xiàn)對城市的批判,它認為城市固然是由人類建造的,但城市修建好以后,使人怕冷怕熱怕風怕曬,人類不知不覺間發(fā)生了退化;除此之外,人還變得心胸狹隘、度量狹小。賈平凹通過牛的語言倡導人類最原始的生命力,而城市卻使人的生命力不斷下降,這就與作者的期盼大相徑庭,因此,通靈的牛大膽預言,城市總有一天要徹底消亡。賈平凹旨在通過敘述城市根本不是牛能待的地方,來傳達對城市的否定?!稄U都》中除了動物患病,賈平凹筆下生活在西京城里的人物也會患病,小說中四大名人之一的汪希眠,是乙肝病毒攜帶者,以出售石魯?shù)募僦破窞閿控斒侄?,最終被相關部門調查。銷售贗品不僅破壞文物市場的風氣,導致仿品橫行,還反映出在拜金思潮影響下有些人在經濟利益面前屈服的本性。將乙肝與汪希眠行徑相聯(lián)系,賈平凹深刻揭露了當前城市中存在的無視道德底線,一味逐利的可怕現(xiàn)象。
生活于城市的人類及動物的接連患病,賈平凹以疾病隱喻城市的病態(tài),進而透露出對城市拒斥的態(tài)度。面對眾人一致認為的現(xiàn)代化進程可以改善人們生活的看法,賈平凹并不盲從,而是與當前的熱潮保持距離,積極深入城市,訪問在城市中生存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主動探索城市在光鮮亮麗的背后所潛藏的重重危機。他在小說中不遺余力地揭示城市的病態(tài),深層表達了在城市里人們生存狀態(tài)的憂慮,這就突顯了賈平凹本身所持有的社會責任感與使命感。
《疾病的隱喻》中這樣描述:“疾病常常被用作隱喻,來使對社會腐敗或不公正的指控顯得活靈活現(xiàn)?!币簿褪钦f,疾病作為隱喻,通常被用作指控社會現(xiàn)實,作者通過描寫疾病引起讀者對附著在疾病上的多種隱喻的注意,或是對社會中存在的陰暗現(xiàn)象的反映,或是對某一事件的道德評判,毋庸置疑,賈平凹的作品也或多或少地囊括了這一特質。
《病相報告》記敘了延安時期主人公胡方和江嵐產生了愛情,由于陰差陽錯,二人的命運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轉折,文本以胡方顱內出血,和江嵐天人永隔作為結尾。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二人的感情起始于延安時期,也就是革命年代,主人公雖經歷了波折也未成為眷屬,作者將時間線從延安時期延伸到新時期,當他們二人沖破了重重阻礙,眼看著將要團聚時,病魔卻無情地奪走了胡方的生命,對于美好愛情的期待瞬間化作了泡影。賈平凹通過疾病結束了個體的生命,撲滅了主人公內心的希望,給兩人的感情畫上了句點。在表象的背后,作品突顯了賈平凹對于延安時期個體存在的反思,也就是說,個體身處于革命浪潮中,有時不得不做出一些讓步、妥協(xié)甚至犧牲,賈平凹正是關注到了這類群體,通過疾病展現(xiàn)人物個體的命運,彰顯了對延安時期的重新思考。
賈平凹善于將關注點聚焦于特殊年代,勾勒個體在當時環(huán)境下的存在狀態(tài),以小見大,敘述了由個體所組成的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內隱著對時代環(huán)境的反思。一方面,他不局限于書寫側重點置于延安時期的《病相報告》,另一方面,他還致力于記敘將側重點置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古爐》。
《古爐》是賈平凹回顧歷史的一次積極嘗試,小說敘述了古爐村20世紀六七十年代所發(fā)生的驚人變化,通過生活在古爐村里蠶婆的疾病來影射當時環(huán)境下古爐村村民的非理性生存狀態(tài)。賈平凹在書中描述了一位善良年老的女性,即蠶婆,蠶婆這一人物形象貫穿文章始末,終其一生在古爐村樂善好施,比如給人收魂等,然而她在當時被認為成分不好,基本上村里開會都得畢恭畢敬地站著聽,從未有過怨言。一旦村里發(fā)生不好的事情,蠶婆都被懷疑,連帶著其孫子狗尿苔也不受村民待見,一味受人欺凌。文本從一開始就交代了蠶婆的耳朵開始流膿,中間穿插著其被病痛折磨,枕了青白石頭也未見好轉,臨近結尾處,蠶婆就失聰了。蠶婆始終被惡疾纏身,她的疾病程度隨著村子的變化而變得日益嚴重,二者之間呈正相關,這無疑是耐人尋味的一件事?!豆艩t》不僅穿插著蠶婆日益嚴重的疾病,還描寫了另一人物的病態(tài),也就是霸槽的患病經歷。賈平凹在小說的后半部分細致描寫了一種傳染病,即疥病,先是霸槽從洛鎮(zhèn)上帶回了疥,接著鐵栓身上起小紅疙瘩,之后很多村民也開始接二連三地起小紅疙瘩,不僅發(fā)癢,脾氣還不自覺地暴躁,不得不買硫磺肥皂來清洗。疥的傳染來勢洶洶,村里多半人都得了此病。霸槽作為當時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是一派權力的代表,他感染了疥病,而且此病在古爐村得到了迅速、廣泛的傳播。透過蠶婆和霸槽患病的表象,我們可以看出作者以疾病作為工具來表達對這一特殊年代的反思,在當時理性普遍喪失的特殊時期,那一時代環(huán)境則會直接影響古爐村村民的生存狀態(tài)。
以疾病為切入口,不管是村民之間的驚人變化,還是古爐村總體氛圍的巨大差異,我們足以發(fā)現(xiàn)整本小說充盈著作者對這一特殊時期的深沉思索。這段歷史不僅是個體的記憶,也可以說這是國家的記憶。賈平凹對于古爐村這一歷史時期的全方位建構,換句話說,不回避特殊時期既已存在的種種問題,深刻折射出了他所飽含的愛國情懷。
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指出,即在多種因素的作用下,疾病已經變成了隱喻,也就是說,疾病早已不單單是身體抱恙的狀態(tài),還附有多種寓意。賈平凹在作品里或多或少地描繪著疾病特質,這并非是空穴來風,而是將現(xiàn)實社會中存在的問題客觀對象化。在一定意義上,賈平凹指出問題的所在正是起始于他對個體生命存在狀態(tài)的關懷,因此才會積極體悟個體所生存的社會環(huán)境。
賈平凹正是以人的生存狀態(tài)為切入口進入文學世界,通過描摹社會大環(huán)境下人的存在從而揭示出個人生存空間被壓抑的現(xiàn)象??梢哉f,從對非理性時代的審視一面看,不管是描寫延安時期的《病相報告》,還是敘述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古爐》;從對當下時代理性思考的另一面來看,或是充斥著衰敗頹廢色彩的《廢都》,或是表達在西安城艱難度日的《高興》,賈平凹都是從小人物的生離死別入手,通過記敘主人公的悲歡離合,折射出普通人的生存狀況。在他看來,不論是處于特殊的非理性時代,還是現(xiàn)代化進程逐漸加快的理性時代,普通人的生存狀態(tài)其實并沒有迎來質的飛躍,與之相反,群體性的生存空間不斷因外界因素而壓縮。無論處于何種時期何種地位的個體,他們不滿足于現(xiàn)實,而又無力從生存的夾縫中突圍,只能在極其有限的空間中苦苦掙扎,這就造成了他們精神上的痛苦,這種痛苦既難以言說而又無法排遣,像塊沉重的巨石壓得每個個體無力喘息。賈平凹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現(xiàn)象,將其訴諸文字,為讀者展示了一幅幅群體性存在狀態(tài)的生動圖景。
不可忽略的是,賈平凹對于個體存在的細致描繪,透露出了他對生與死的思考。一方面,賈平凹在文本中記敘了各色人物被疾病纏繞的一生,不管是終其一生都想提高職稱的鐘唯賢、一心想成為西安人的劉高興,還是勤懇勞作樂善好施的蠶婆、兢兢業(yè)業(yè)為村民服務的帶燈,這些平凡的人物自身無疑都有獨特的追求,可是結局卻令人唏噓。通過這類人物的人生軌跡,我們可以窺探出賈平凹對于生命的悲觀態(tài)度,換句話說,他真實地揭開了活著的本質,誠然,每個人都是鮮活的生命,也都有各自前行的燈塔,終其一生都在為之奮斗,然而也不得不接受求而不得的結局。另一方面,眾所周知,疾病的最終導向是生命的終結,而賈平凹對疾病并不是諱莫如深;相反,他對于疾病的描摹我們可以從中探視出他對死亡的超脫淡然態(tài)度。他在新作《山本》后記中有這樣一段話:“當這一切成為歷史,燦爛早已蕭瑟,躁動歸于沉寂,回頭看去,真是倪云林所說:生死窮達之境,利衰毀譽之場,自其拘者觀之,蓋有不勝悲者,自其達者觀之,殆不值一笑也。”這不僅僅是對歷史事件的敘述,還可以看作是對個體生命逝去的精準總結。
面對中國社會現(xiàn)代化進程的不斷加快,賈平凹身處其中,其創(chuàng)作鮮明地體現(xiàn)出了矛盾性與復雜性。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描繪特殊年代時,他本身渴望理性的回歸,然而他在描述到理性逐漸恢復,外來群體進入城市時,又體現(xiàn)出諸多不適,這就隱含著賈平凹在描繪群體性生存狀態(tài)時所體現(xiàn)的矛盾性。這種矛盾性體現(xiàn)出他創(chuàng)作立場的復雜性。賈平凹出身于農民,在觀照世界時難免帶有農民意識,在《商州》《土門》等作品中他積極用農民視角審視農村城鎮(zhèn)以及反思城市化,從《我是農民》中也可窺見他深入骨髓的農民意識,賈平凹也是自覺地認同農民這一身份;同時,多年的文化教育以及創(chuàng)作經歷使得他具有知識分子的立場角度,在面對社會轉型期的人文精神大討論,憑借《廢都》賈平凹敏銳地指出了這一時期知識分子群體內心的困頓與痛苦。在一定意義上,賈平凹自身的矛盾性與復雜性彰顯了他對群體生存狀況的深切關注與復雜姿態(tài)。
文學即人學,賈平凹以人本主義的姿態(tài),塑造了一個個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人物形象,通過記敘這些鮮活的人物形象的生命歷程,并非以上帝的視角居高臨下來俯視這些人物的悲歡離合,而是“以人為出發(fā)點和最終歸宿”的眼光,以平等的姿態(tài)進行敘述,客觀睿智,同時又飽含深情,使得小說真實而又意蘊豐厚,存在多種解讀的可能性。
①〔德〕叔本華:《人生的智慧》,韋啟昌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頁。
②賈平凹:《廢都》,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第314頁。
③賈平凹:《高興》,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446頁。
④〔美〕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程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69頁。
⑤賈平凹:《山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5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