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祁艷[北京大學(xué),北京 100000]
《晚霞消失的時候》的敘述從主人公李淮平與南珊之間跨越十幾年的四次相逢展開,四次相逢都伴隨著一場有關(guān)人類生存與歸屬等諸多命題的討論。其中,在第一次相逢時,正值少年的兩人對文明與野蠻這一對立命題拋出疑問,在看法上形成對峙。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將關(guān)于文明與野蠻這一復(fù)雜命題的討論,安排在一對少男少女之間展開,注定這場討論是不完全深入的。討論的雙方當(dāng)時既沒有經(jīng)歷過野蠻,也沒有對文明的認(rèn)識,他們所謂的文明和野蠻是建立在日常生活的膚淺認(rèn)識和有關(guān)文明和野蠻的敘述中的。
這場討論始于南珊對李淮平罵人的不滿,南珊認(rèn)為“罵人”的壞處在于野蠻,然而這種野蠻正如李淮平反駁的那樣,“不見得是一種冒犯”,“甚至有時連自衛(wèi)也不是,因為根本沒有對象”。但南珊甚至將這種表面化的沒有對象的野蠻上升到“強權(quán)”,顯而易見,南珊只是在討論中用了“野蠻”和“強權(quán)”這樣的字眼,來夸大化、復(fù)雜化她實際上真正在討論的“降級了的”的野蠻。所謂“降級”不是說野蠻還可以分級別高低,而是就經(jīng)受者的承受范圍而言。對于老實拘謹(jǐn)?shù)纳倥仙憾裕罨雌讲⒉簧埔獾牧R人和玩笑的確是一種野蠻,但相較于南珊之后在審問中經(jīng)歷的野蠻,卻是“降級了的”。
然而對話的另一方李淮平對文明與野蠻的認(rèn)識未必見得比南珊要深刻。李淮平一會將野蠻等同于戰(zhàn)爭和革命,一會又將野蠻等同于鐵的發(fā)明。然而實際上文明和野蠻都只是這些事件的一部分,并不是全部。李淮平的邏輯是,既然戰(zhàn)爭、革命、鐵的發(fā)明不能籠統(tǒng)地歸納為文明和野蠻,那么文明和野蠻實際上是不可區(qū)分的。但是他根本忽略了,文明和野蠻作為這些事件的不同部分,就像黑白棋子之于棋盤般,本身是可以區(qū)分的。我們不能因為無法定義整個棋盤的黑白,而得出作為獨立個體的棋子也無所謂黑白。自然,棋子與棋盤是無法等同的。同理,野蠻和這些事件本質(zhì)上也是不同的概念。
對待他們認(rèn)為的文明和野蠻,南珊和李淮平的態(tài)度也截然不同。作者在這里似乎有意將南珊和李淮平置于兩個對立面,沉靜而老實的少女南珊站在了文明的一端,而頑皮、愛開玩笑的李淮平站在了野蠻這一端,當(dāng)然這種對立是很模糊的,只是在李淮平“罵人”和談話中有意無意的戲謔中有所暗示?!翱杉词乖谶@些事情上,文明點不是更好一些嗎?”從南珊的這句話中可以看出,即便南珊對文明的野蠻的認(rèn)識并不深刻,但本能地認(rèn)為文明強于野蠻。對待歷史,南珊一開始企圖用絕對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去衡量,即“好與壞”“是與非”來判斷。然而李淮平與其相反,表面上似乎為自己辯護般指出“罵人”未必就全是“壞”的,同時對自詡文明的南珊進行了一番嘲諷。李淮平舉希臘神話中的戰(zhàn)爭以及鐵的發(fā)明為例,試圖說明文明和野蠻如影隨形,因此李淮平對文明與野蠻的情感傾向是模糊的,并不像南珊那樣絕對。從某種意義上來看,李淮平對所謂文明的嘲諷和所謂野蠻的辯護,實際上是企圖通過對兩個概念的拆解來回避問題的本質(zhì),甚至否定回答問題的必要和可能。
然而,李淮平邏輯上漏洞百出、概念上混淆不清的觀點卻迷惑了南珊?!笆前?,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矛盾。從前我一直認(rèn)為,野蠻是人間一切壞事的根源。而今天,你卻和我證明了它可能是好的……”南珊在思索無果之后,終于達成了對自我矛盾的和解,這部作品關(guān)于文明與野蠻的初次討論也就此結(jié)束。然而這個問題始終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南珊從堅定到動搖的過程,展示了一般人類對待這一問題的困惑和掙扎,而李淮平不經(jīng)意的自以為有分量的觀點,也不過是一種自我蒙騙和安慰——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矛盾。
正如書中敘述:“后來,一直到十五年以后,當(dāng)我們最后一次見到的時候,我們也沒有能夠窮究這個囊括了全部人類歷史的大題目。”回答這一命題從來不是敘述者的用意,也遠遠超出了敘述者的范圍。敘述者只是拋出命題,而自始至終沒有給出答案。
在《三體》中,劉慈欣無疑拋出了同樣的命題。葉文潔目睹父親葉哲泰被批斗至死的血腥過程,由此滋生出對人類的仇恨,正如書中描述:“那沒有哭出的喊出的東西在她的血液中彌漫、溶解,將伴她一生?!睉K痛的記憶第一次向葉文潔展示了野蠻,并在她心中烙下難以愈合的巨創(chuàng)。兩年后,人類操控機器堪稱瘋狂的大面積砍伐以及《寂靜的春天》中在殺蟲劑毒害下正在死去的寂靜的村莊使葉文潔對人類的野蠻重新思考。即工業(yè)文明下的機器運作以及使用殺蟲劑這些行為對于整個自然來說是野蠻的,然而人們卻把這些行為自詡為工業(yè)文明的象征。
對待文明和野蠻,葉文潔與李淮平的想法有相同之處,即文明和野蠻都不是絕對的。不同的是,李淮平試圖證明“一些看似野蠻的行為未必是壞的”,而葉文潔卻得到“看似正常甚至正義的人類行為是邪惡的”這一觀點。也就是說,李淮平側(cè)重于沒有絕對的野蠻,而葉文潔強調(diào)的是沒有絕對的文明。李淮平的觀點容易產(chǎn)生樂觀的情感趨向,甚至有為其之后對楚宣吾的野蠻行徑開解的意味;而葉文潔的觀點則使其完全陷入對人性的絕望和悲觀情緒中,尤其是作為一個被施加野蠻行徑的受害者而言。
正如書中所敘述:“也許,人類和邪惡的關(guān)系,就是大洋與漂浮于其上的冰山的關(guān)系,它們其實是同一種物質(zhì)組成的巨大水體,冰山之所以被醒目地認(rèn)出來,只是由于其形態(tài)不同而已,而它實質(zhì)上只不過是這整個巨大水體中極小的一部分”,葉文潔的這一推論指出了人類邪惡的本質(zhì),正因如此,她認(rèn)為人類是無法依靠自身克服這一本質(zhì)的,“人類真正的道德自覺是不可能的,就像他們不可能拔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大地。要做到這一點,只有借助于人類之外的力量”。這個想法,最終導(dǎo)致她懷著對人類絕望的心態(tài),向三體世界發(fā)射出催生后來一切災(zāi)難的關(guān)鍵信息,而這條信息的內(nèi)容是“到這里來吧,我將幫助你們獲得這個世界,我的文明已無力解決自己的問題,需要你們的力量來介入”。葉文潔認(rèn)為人類文明無法解決自身的問題,不僅來源于她本身的傷痕體驗,更反映出劉慈欣本人對人類歷史極端而消極的判斷。顯然,葉文潔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只是把目光投向未知的宇宙,把皮球踢向外來的力量。
多年以后,葉文潔企圖從當(dāng)年打死父親的打人者那兒聽到懺悔,希冀人性的復(fù)歸,然而那三個打人者卻追問誰該對她們懺悔。對葉文潔造成傷害的兇手同樣遭受著野蠻的壓迫,成了受害者和犧牲品。小說中提到當(dāng)時的一個電影結(jié)尾,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兒站在葬入墓中的武斗者墓前,那孩子問大人:“他們是烈士嗎?”大人說不是;孩子又問:“他們是敵人嗎?”大人說也不是;孩子再問:“那他們是什么?”大人說:“是歷史。”在這里,劉慈欣試圖用歷史這個宏觀的命題遮蔽文明與野蠻之間的問題。然而實際上,武斗者的野蠻行徑不是文明,他們也不會因為同樣受到野蠻對待而站在了野蠻的對立面。企圖用歷史來解釋這一問題,結(jié)果只會抹殺野蠻的印記,模糊文明的界限,以此作為拒絕懺悔的借口更是狡猾而自私的,歷史不該成為超越文明和野蠻的工具。葉文潔沒有收到懺悔,自然也無所謂原諒,反而徹底對社會和人類喪失了希望,對自己做出的超級背叛:將宇宙更高的文明引入地球從此堅定不移。
值得一提的是,《晚霞消失的時候》中,施害者與受害者之間的記憶與《三體》完全對調(diào)。南珊同樣經(jīng)歷了外祖父楚軒吾被批斗的經(jīng)歷,而李淮平正是對楚軒吾進行審判的人,南珊對于過去的自尊和對于未來的自信在李淮平面前,被呵責(zé)和斥罵掃蕩得干干凈凈。然而多年以后,兩人在泰山重逢,南珊卻表現(xiàn)得異常平靜,既沒有像葉文潔那樣企圖收到懺悔,更沒有像葉文潔那樣做出仇恨的背叛,而是像“燃燒過的灰一樣平靜”。反而是李淮平對于自己當(dāng)年的野蠻行徑,充滿愧疚和懊悔。這種受害者和施害者對于傷痕記憶的對調(diào)值得玩味,相較于葉文潔的極端和復(fù)仇心理,南珊顯得釋然而寬宏。但這種處理并不意味著那些傷痕對于南珊來說是可以愈合和忘卻的,同樣,李淮平的懺悔也絲毫不能掩蓋他當(dāng)年的野蠻行徑所造成的傷害。但是南珊竟然把自己對屈辱的克服和對仇恨的化解歸功于虛無縹緲的抽象的“美德”。她說:“我是多么慶幸,慶幸我有一個莊嚴(yán)的外祖父,有一個慈祥的外祖母,還有一個善良的鄭姨。爺爺,我處身的環(huán)境以及我生活的經(jīng)歷,使我在那樣年幼的時候就在努力去尋找那種至善至美的人格?!笨梢姡仙褐詻]有催生出對施暴者的仇恨,在于她根本沒有看到造成苦難的根源是什么,她把自己的悲劇當(dāng)成了命運作祟的結(jié)果。“人的品格不是任何強權(quán)所能樹立,也不是任何強權(quán)所能詆毀的。既然我生活中最寶貴的東西絲毫沒有受到損害,我又何必計較呢?”南珊天真地認(rèn)為自己的尊嚴(yán)和人格并不會因為他人而受損,卻沒有意識到她自認(rèn)為與生俱來的自卑和屈辱感,實際上正是來自于周遭世界的歧視。相較葉文潔極端的仇恨,南珊的寬恕無疑是一種愚善,她不需要、不接受懺悔,反而是對野蠻的默認(rèn)和助長。對于野蠻的態(tài)度,除了葉文潔邪惡的仇恨,南珊愚昧的寬恕,還存在一種“正義的仇恨”,這種仇恨既不會使邪惡的毒蛇在心底滋生,也不會讓內(nèi)心陷入逆來順受的可悲的麻木。
南珊和李淮平在泰山頂上沒有如讀者所期望的那樣完成雙方的和解儀式,仿佛兩人之前從未有過糾葛般云淡風(fēng)輕,李淮平?jīng)]有施加野蠻,南珊沒有受到傷害,自然就無所謂懺悔和原諒。唯一橫亙在兩人之間的竟是初次相遇時關(guān)于文明與野蠻的問題。十幾年前,南珊被李淮平的觀點深深啟發(fā),念念不忘并苦苦思索了十幾年,然而再次相遇,李淮平卻全然忘記了這個問題,更遑論思索并給出最終答案。提到這個問題,之前表現(xiàn)的平靜而釋然的南珊才終于被年少的往事激起了波瀾,此時的南珊對野蠻的認(rèn)識已經(jīng)不再限于當(dāng)年的“罵人”,而是有了更為實質(zhì)的體驗,并且經(jīng)過十多年的苦思。但最終南珊也只給出了一個并不確切的回答:“遠不是一切問題都能最后講清楚。尤其是當(dāng)我們試圖用好和壞這樣的概念去解釋歷史的時候,我們可能永遠也找不到答案。”就這樣,在李淮平和南珊之間,從此就永遠結(jié)束了這個難以窮究的題目。李淮平認(rèn)為,“它再也不會有比南珊說的更好的答案”。但是考慮到南珊本人和整個社會都經(jīng)歷了真正的野蠻行徑,卻在回答時完全陷入了不可知論,南珊的回答和前文提到的《三體》中施暴者拒絕懺悔的辯解不謀而合:沒有烈士,沒有敵人,只有歷史。這種邏輯無疑是說,放眼整個歷史,文明還是野蠻是未可知的,同樣也沒有所謂的好壞和是非??梢?,《晚霞消失的時候》中作者是在通過否定問題本身來拒絕回答甚至否認(rèn)答案存在的可能。
而在《三體》中,這種所謂的不可知論并不是劉慈欣關(guān)于這一問題的最終答案,至少葉文潔對這種答案顯然嗤之以鼻,并由此更加肯定了人類的邪惡本質(zhì),義無反顧地走上了對地球人類的背叛之路。由于不相信人類能給出答案而對外來文明抱有期望,終于在人類文明中催生了強大的異己力量,也就是所謂的地球三體叛軍。他們對人類文明的負(fù)面有深刻全面的認(rèn)知,因而徹底絕望,“憎恨和背叛自己的物種,甚至將消滅包括自己和子孫在內(nèi)的人類作為最高理想,這是地球三體運動最令人震驚之處”。
《三體》中外星文明讓以葉文潔為首的地球三體叛軍崇拜和希冀的憑借是更高水平的科學(xué),正如葉文潔在接受審判時所說:“如果他們能夠跨越星際來到我們的世界,說明他們的科學(xué)已經(jīng)發(fā)展到相當(dāng)?shù)母叨?,一個科學(xué)如此昌明的社會,必然擁有更高的文明和道德水準(zhǔn)?!比欢谶b遠的三體星球,監(jiān)聽員卻視地球為遙遠的天堂,為了拯救地球文明而背叛自己的文明,發(fā)出了“不要回答”的信息并付出了代價。地球人把問題像踢皮球般踢給了三體人,而三體人同樣困惑不解,渴望來自其他星球的答案。三體固然有更高水平的科學(xué),卻沒有因此衍生出更高的文明和道德。與地球形成對比的是,三體星球上沒有情感,沒有藝術(shù),也沒有對美的追求和享受。三體星球的一切都是為了生存,劉慈欣也由此揭示了科技和道德之間的二律背反,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兩者往往呈現(xiàn)出悲劇的對抗。在這種情況下,歷史的發(fā)展總是交織著文明和野蠻。因此,三體之于地球,未必就象征著更高水平的文明,也自然給不出葉文潔等地球三體叛軍想要的答案。在三體文明面前,地球人也許連野蠻人都不如,只是一堆蟲子。但令人戲謔的是,把人類看作蟲子的三體人似乎忘記了一個事實:蟲子從來都沒有被戰(zhàn)勝過。正如人類自視高于蟲子,用殺蟲劑威脅蟲子作為個體的生存,但直到如今,蟲子作為群體仍在地球上繁衍生息,從未被人類真正戰(zhàn)勝過。由此,文明與野蠻這一問題在《三體》中終究沒有答案,劉慈欣的一切嘗試只不過是把問題交由不同的對象,而這些對象都無法承擔(dān)回答問題的任務(wù),卻使轉(zhuǎn)移問題的過程造成了思索問題的假象。
在《晚霞消失的時候》的最后,李淮平與南珊看著消失的晚霞,有這樣的對話:“‘它還會重新升起來的?!遥ɡ罨雌剑┱f?!唬谏饋??!仙海眱扇俗詈筮_成了這樣的共識:晚霞在一個地方下沉,意味著在另一個地方升起。他們同時意識到,“并非一切事情都能這樣周而復(fù)始”,譬如生命,沒有人能預(yù)知生命以后的事情。這似乎在暗示,文明和野蠻在整個歷史洪流中,恰如晚霞般,有人看到消失的晚霞,亦有人看到上升的朝陽,甚至本質(zhì)上可能是同一個事物的不同狀態(tài)。但對于個體而言,對文明和野蠻的體驗卻是絕對的,不存在循環(huán)往復(fù),在晚霞消失的時候,個體無法跨越空間和時間,看到太陽在另一個地方上升。但總體來說,禮平對人類是樂觀的。
而在《三體》的尾聲,葉文潔“用盡生命的最后能量堅持著,在一切都沒入永恒的黑暗之前,她想再看一次紅岸基地的日落”。她對人類抱著近乎絕望的態(tài)度,她認(rèn)為日落之后,生命終結(jié)之后,一切將沒入“永恒的黑暗”。葉文潔輕輕地說:“這是人類的落日……”她顯然與李淮平和南珊站在對立面,完全否決了落日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時刻再次升起的可能性。晚霞消失的時候,整個人類而不僅僅是個體,都只會看到一輪落日,都將陷入永恒的黑暗。但這并不代表劉慈欣認(rèn)為文明和野蠻是絕對的,因為葉文潔的絕望是針對人類的,她對外星存在著更高文明的希望。盡管三體文明同樣對地球文明懷抱希冀,未必更勝一籌,但至少,站在更廣闊的視野,劉慈欣對整個宇宙世界是樂觀的,盡管這種樂觀建立在未知和虛無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