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祥軍[江蘇理工學院 人文社科學院,江蘇 常州 213001]
宇文所安,又名斯蒂芬·歐文,美國學者,曾執(zhí)教于耶魯、哈佛等大學,他的著作《初唐詩》《盛唐詩》《追憶》《迷樓》《中國古典文學思想》等已被譯為中文,《他山的石頭記》是作者的一部自選集,作者在《自序》中宣稱:“把他們結(jié)合在一起的乃是一種思想的風格,而不是任何一套系統(tǒng)的理論模式,也不是對某一文學體裁或者某一歷史時期的作品所做的評論。與其說它們是‘論文’,不如說它們是‘散文’。”因而,“異域話語系統(tǒng)下的娛思”可以說最能概括該書的“思想風格”,現(xiàn)對該書略作闡述,以饗同好。
進入21世紀以來,重寫文學史已經(jīng)成為治文學史者的普遍訴求,不但許多國內(nèi)學者進行了努力的探索和實踐,國外學者也頗為關(guān)注。在這一問題上,美國的宇文所安提出了“文學史的三個審查層次”的觀點,他說:“在重新思考文學史的時候,我們應(yīng)該把一切我們自認為已經(jīng)熟知的東西都重新進行批判性的審查?!薄吨芤住防锩嬲f:“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論語》里面講“君子和而不同”,相對于國內(nèi)來說,宇文所安先生是“異域”的學者,他所提出的關(guān)于重寫“文學史”的思考,實可為我們提供一種可貴的借鑒。
宇文所安先生所提起的關(guān)于文學史審查的第一個層次是:“我們應(yīng)該首先確認在當前的文學研究實踐里有哪些研究方式和信仰是司空見慣的,然后問一問這些研究習慣是否都是有效的工具?!庇钗乃蚕壬J為這個審查層次“是最簡單的,也是最基本的”,同時也“最難破除”。他分析認為,當文學歷史與朝代歷史不吻合的問題被從遮蔽狀態(tài)顯現(xiàn)出來以后,它的在場將給予我們一個不容回避的難題:“如果我們不用朝代的概念,那么我們該怎么來給我們的文章、書稿以至在大學里教授的課程命名呢?”作者敏銳地注意到了在傳統(tǒng)文學史編纂中,由于“文學史”與“歷史”不一致所造成的矛盾,并試圖拋出一個關(guān)于“時間性”的思考,文本創(chuàng)作、修訂時間的延續(xù)性和作者生命歷程的跨時代現(xiàn)象必須進入治文學史者的視野。第二個審查層次是:“我們應(yīng)該把物質(zhì)、文化和社會歷史的想象加諸我們習以為常、確信不疑的事物……在自己的臆想猜度之外,提出一些切切實實的證據(jù)?!弊髡呓ㄗh“運用歷史想象力在不同層次上提出一些非常實際的問題”。例如《詩經(jīng)》、屈原的《懷沙》這些文本的“書寫”情形,它們是在什么時間,用什么樣的方式書寫下來的?作者給出了一個富有啟發(fā)性的假設(shè),他說:“在這一時期(上古時期),知識不像在后來的手抄本文化或者印刷文化中那樣和書寫的文本如此緊密相連。傾聽扮演了更為重要的角色,還有僅限于一次的閱讀?!边@讓我們想起余嘉錫先生在《古書通例》中提出的“古書不皆手著”的觀點,古書成書過程和書寫方式與后世書籍的差異這一問題,確實是文學史重寫中不容忽視的問題。第三個審查層次是:在中國的文學史里,無論是文本還是階段的劃分在多大程度上是被后來的歷史過濾了的。作者提出了一個關(guān)于“傳統(tǒng)的過濾”的問題,這又是一個值得充分注意并予以深思的問題,“層累的歷史”這一理念早在近代疑古派那里就已經(jīng)開始,我們關(guān)于文學史的研究和考察所資憑借的文獻本身常常是經(jīng)過前人“過濾”的,是經(jīng)過以某種編選原則篩選過的,無論前人在編選的過程當中采取了多么公允和有效的篩選方式,被過濾掉的部分的缺席,可能將導致從選集出發(fā)得出的對于文學史的認識在那個時代的人看來可能是十分不可思議的。
從作者關(guān)于文學史的這三個審查層次,我們確可窺見其對“重寫文學史”的文學史書寫中所必須面對而又常常忽略的一些根本性問題的深刻反思,這種獨特的“思想風格”,對于我們治文學史者來說必須關(guān)注和重視。
宇文所安認為在我們將文學體裁作為分析文學作品的背景時,常常存在著一種“歸因式”的簡單化傾向,他說:“把一組文本作為另一組文本的先驅(qū)來解讀自然沒錯,但是我們還需要把這組文本放在它自己的世界里進行解讀以獲得平衡。”明顯,宇文所安先生敏銳地注意到了在文學史的敘事模式中,文本所產(chǎn)生的自在世界被一種敘事的內(nèi)驅(qū)力所取代,“影響”成為一種焦慮,為了消解這種影響的焦慮,文學史的敘事者將原本并不存在的層級和次序引入了文學史的敘述之中,使得文體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單向化。導致文學史的敘述“難以準確地表述在一個‘話語體系’當中原始材料和文本傳播流通的實像”,問題的關(guān)鍵其實正在于作為一種敘事的文學史,從根本的意義上來說只是敘事者對真實歷史的主觀認識。作者指出,將一個詩人全部的作品拿來作為某篇作品解讀的背景和語境的時候,“是違背時間順序的舛誤”。文本的自在世界的客觀存在要求我們充分了解作品產(chǎn)生的背景,但是在另一方面,“這種歷史主義解讀模式”又“要求讀者做出一種很不自然的忘卻的努力”。文學史的敘事者在某些時候,不是因為知道得太少,而恰恰是因為知道得太多。完美地再現(xiàn)文學史的“真實”當然是不可能的,對文學作品的解讀本身就蘊含著主觀理解的含義在內(nèi),所以偏執(zhí)地追求完美的歷史主義解讀當然是不可取的,但是作者所提出的對話語體系與文本的自在世界的關(guān)注,卻頗有啟發(fā)性,值得治文學史者關(guān)注和深思。
在《他山的石頭記》中宇文所安用“娛思”(entertain an ides)來形容自己這部自選集中的文章,并且宣稱自己認為“中國古典文學非常需要‘散文’,因為它已經(jīng)擁有很多的‘論文’了”。但作者在該書中深刻思考了從學科自身意義的高度重新審視“傳統(tǒng)”及其未來發(fā)展的困境與脫困的可能,他說:“傳統(tǒng)不僅僅意味著對過去的保存,它還是聯(lián)結(jié)起過去和現(xiàn)在的一種方式。傳統(tǒng)總是在變動當中,總是在尋找新的方法來理解過去,使得過去的思考仍然觸動現(xiàn)在的神經(jīng)。如果我們做不到這一點,那么傳統(tǒng)就只會變成老古董,只對一個小圈子里面的學者、專家以及越來越少的學生才有趣味?!倍绾问沟谩皩^去的思考仍然觸動現(xiàn)在的神經(jīng)”,實在是一個我們無法回避也不能回避的問題。作者注意到了“娛思”在傳統(tǒng)的延續(xù)和發(fā)展中的不可或缺性,作者將散文看作是一種新的然而并非唯一的途徑,在《只是一首詩》中,作者重新把目光投向古代的“詩話”傳統(tǒng),他說:“在中國的傳統(tǒng)里,另有一種被稱為‘詩話’的論詩模式……總的來說,詩話呈現(xiàn)的是作者想到的任何文本、任何文學話題所做的隨意評論?!@一形式對于作者在閱讀詩歌時感到的樂趣毫不慚愧,也許正是如此,后人在閱讀詩話本身時才會覺得樂趣無窮?!痹谶@一段話中,作者使用了“散漫而不下結(jié)論”“隨意評論”“特別的美學魅力”“樂趣”等關(guān)鍵詞來描述詩話,認為“詩話”是一種有興趣而無目的的論詩模式。作者宣稱這種論詩模式“令人感到很振奮”。我們發(fā)現(xiàn)作者對文學評論的兩個方面的訴求:一個方面是反“傳統(tǒng)”或“系統(tǒng)”的目的性,即“散”;另一個方面是有“趣味”,即“趣”。兩個方面的訴求歸結(jié)到一起就是要求文學評論要有“散趣”,也許“散趣”這個詞有些無趣,所以我們不妨用另一個與其意義相近的詞“異趣”來代替它,這樣一來我們是不是可以用“異趣橫生”來概括作者對文學評論“應(yīng)該性”的訴求呢?如果可以,這或許可以算是對宇文所安先生“娛思”的一種另類解讀吧?作者開始把懷疑的目光投射到評論本身,為何要評論?當問題回歸到它的出發(fā)點時,往往預示著陷入了“死循環(huán)”,然而我們還可以繼續(xù)生發(fā)出一個新問題:我們?yōu)槭裁匆袁F(xiàn)有的這種方式評論,我們?yōu)槭裁匆逯桓泵婵?,一本正?jīng)地去評價詩歌的意義、價值、藝術(shù)手法等等?這真的是我們的興趣所在么?是誰在什么時候規(guī)定了我們必須以如此枯燥乏味的模式去解讀一首充滿靈性的可以激蕩我們性靈的詩?這難道只是一種習慣或者是“師法”“家法”的“謬種”流傳?作者在面對這些問題的時候,開始將他的視線投向歷史,追溯“傳統(tǒng)”的歷史淵源。在作者的回溯中,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早已習以為常的“中國文學”觀念的起源是如此之晚,它不但不是一個古已有之的觀念,甚至才誕生了僅僅百余年的時間,作者沒有止步于發(fā)現(xiàn)這一問題,而是進一步剖析這個觀念誕生的過程,最終作者認為,所謂“中國文學”的觀念其實是一種政治性運動的一部分。我們無須評論作者這個觀點的是非偏頗,我們需要注意的是:通常所謂的“傳統(tǒng)”到底在何種意義上是真正的傳統(tǒng),而非是被“刻意”建構(gòu)起來的意識形態(tài)。
清人陳澹然曾云:“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庇钗乃蚕壬凇端降氖^記》這部自選集中所呈現(xiàn)的焦慮與沉思、感悟和期待,無疑是可以許之為“深謀遠慮”的,而作者“異域”的身份更加凸顯出這種謀慮的可貴性和卓越性。其對學科傳統(tǒng)與未來的一系列回顧與展望、追問與反思及其引發(fā)的更深層次的問題,尤其值得國內(nèi)同行高度關(guān)注與深刻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