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煙火

何暢

我八歲那年，和爸媽搬進了一棟普通的公寓，是南方小城鎮(zhèn)里常見的那種低矮的房子。公寓最下層有一間屬于我們的比較寬敞的地下室。生銹的卷簾門沉沉地放下來，鎖住幾輛孤零零的自行車和摩托車。

我們住到那里沒多久，就有一對外地夫婦搬進了地下室，他們來這邊做水果生意。在此之前，對門好心的鄰居提醒過我們：“最好別把地下室租給外地人住，就他們燒菜時的那種油煙味，我保證你們受不了！”他說話時還用手在鼻子前扇著，仿佛那可怕的油煙味已直直向他逼來。我們家那時要還房貸，油煙的恐嚇并沒有嚇退爸媽拿租金的決心。在鄰居面前一番假意猶豫后，地下室被租走了。

鄰居沒有說假話，濃濃的油煙味在他們?nèi)胱〉牡谝惶熘形缇腿缂s而至。這股辛辣與南方的小城氣息格格不入，它帶著天生的霸道，趕走了空氣里其他每一絲游走的氣息。我憤憤地想，它一定有翻身做主人的野心。

父親止不住咳嗽起來，他有些狼狽地夾了一片清水煮白蘿卜片塞進嘴里，又扒拉了幾口飯，才像是舒服了些?！拔蚁聵侨タ纯础！备赣H把筷子擱下，臉上早已有了慍怒的神色?！拔乙踩ィ　蔽夷７赂赣H蹙著眉毛的模樣，緊跟在他身后。就這樣，我們父女兩人氣勢洶洶地下樓了。

走到樓梯口，父親示意我停住，他探著身子先向地下室門口望去。風從敞開的公寓大門里灌進來，又從我的牙縫里“咝咝”地漏出去。我扯了扯父親的衣袖：“爸，我冷。我想上樓了。”父親沒有理我，依然保持著探身的姿勢。我按捺不住好奇，也順著父親傾身的方向看去。那對外地夫婦正圍著一張小方桌在門口吃飯。不大的方桌上只擺了兩碗米飯和一盤青椒炒肉。他們吃得有滋有味，嘴巴里不時發(fā)出“咂吧咂吧”的聲音，伴隨著我聽不懂的方言。單調(diào)的冬天是這幅畫面的背景。

我們愣愣地看了好一會兒后，一言不發(fā)地上了樓。

“你沒跟他們說啥，是吧？”母親瞅著父親的臉問道。

父親沒有回答母親的問題。我接上母親的話，問了一句：“你猜他們吃的是什么？”

“青椒炒肉！”母親快速地接道，“我聞出來了，那么濃的青椒味！”

“嗯。恭喜猜對！”

“沒了？”

“沒了?！?/p>

在他們搬來一年后，也是一個冬天的下午，我放學回家，沒帶鑰匙，按門鈴也沒人應，我才記起母親說她要加班，不能準時回家，父親去醫(yī)院看奶奶，也暫時回不來。我一個人倚在樓梯口的那扇門上，聞著對面人家廚房里飄出來的飯菜香，不自覺地咽了下口水，想起了那青椒炒肉的味道。我瞟了一眼地下室的門，鎖著，他們還沒回來。

我身上沒帶錢，只得在那樓梯口徘徊，有不少鄰居從樓梯口進進出出，自顧自從我的身旁走過。對門的鄰居路過我身邊時倒是仔細地看了我一眼，但他還是“砰”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留下一個揚長而去的背影?；蛟S是那油煙味一次次嗆著他，令他生著悶氣。

我蹲下來，抱住身子，閉上眼睛，半睡半醒。

過了很久，我聽到大車“轟隆隆”駛回來的聲音，聽到了卷簾門“嘩啦啦”被卷起來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濃濃的油煙味把我嗆醒了，有人過來拍拍我：“小姑娘，吃了沒？怎么不上樓??？”

我抬頭一看，是賣水果的阿姨：“啊，還沒吃。我爸媽……還沒回來?！?/p>

“我們正好燒完飯菜，過來一起吃吧！”

男主人麻利地擺好方桌，搬出一條凳子讓我坐。我謝過他，抱著書包拘謹?shù)刈谀莾?。女主人從里面走出來，端著一碗白米飯和一盤青椒炒肉。我那時只覺得青椒綠得可愛，肉冒著富貴的油光，仿佛還能聽見它們在鍋里翻炒時發(fā)出的“吱吱”聲。她把飯菜推到我面前：“書包放一放吧，先吃！”說著，她又起身從里面端出兩碗飯和一碗海帶湯。

我不再客氣，夾了一大片肉塞進嘴里。香辣濃郁的味道瞬間在味蕾上彌漫開來，刺激著喉嚨，我忍不住輕咳了幾聲。

“喝點湯吧！我知道你們這兒的人不太吃辣，但我們沒有別的菜好燒了……”女主人手忙腳亂地揀了一個干凈的碗，盛上海帶湯遞給我。我喝了湯，擺擺手說“沒事，謝謝阿姨”。她這才放下心。

她看我吃得還挺有味，松了口氣，咧開嘴角笑了笑，露出一口整潔的黃牙：“小姑娘，你叫我計嬸就好了，這是我老公，他也姓計，就叫他計叔吧?！闭f著，她用胳膊肘推了推計叔，示意他說點什么，但這個看上去沉默寡言的男人似乎沒有領會她的意思，只顧埋頭吃飯。

我撲哧一聲笑了：“計叔計嬸好，我是小何！”計嬸點點頭，黧黑的臉上充滿了笑意。這時，計叔像才反應過來的樣子，抬起頭看看我，靦腆地笑了笑。

我又夾了一片肉，像計叔計嬸一樣“咂吧咂吧”地嚼起來。這一回，味蕾已逐漸適應了那勁爆的辣味，滿嘴都充溢著混有青椒味的肉香。我們聊著天，吃完了一整盤青椒炒肉，喝完了海帶湯。計叔吃了三碗飯，計嬸每盛一次，都要嘮叨一下晚飯吃太多不好，但她臉上依然笑瞇瞇的。

父親從醫(yī)院回來了，我起身向計叔計嬸告別。走的時候，我向他們連連說了好幾聲“謝謝”，又揮揮手說了“再見”。

或許很少聽到別人和他們這樣說話，計叔計嬸只是一個勁兒咧著嘴看著我笑。

不久，母親也回家了，她要給我做飯，我告訴她我吃過了。她很驚訝，追問我在哪吃的，吃了什么。我神秘地笑了笑，低聲告訴她：“青椒炒肉?！?/p>

3

計叔和計嬸在這地下室里一住就是九年，這九年里，地下室的油煙味不曾斷過。有一天，我路過地下室時，正好迎面碰上計嬸，我剛想打個招呼，她就把我拉住，頓了一會兒，才說：“我們要走了。臨走前能請你們吃頓飯嗎？”

我愣了一會兒，緩過神來，悄悄地把失落掩飾好，笑著對計嬸說：“好啊！一定來！”

他們臨走前一天，我是一個人去和他們吃飯的，爸媽有事來不了。計嬸燒了很多菜，那是唯一一次小方桌被菜擺得滿滿當當?shù)?。桌上自然少不了計嬸拿手的青椒炒肉，翠色的青椒把肉點綴得格外誘人，油光在上面跳躍。

“小何長大了呀，我們來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屁孩，現(xiàn)在是大姑娘了！”計嬸說著，夾了一筷子青椒炒肉放到我的碗里，“你是我們在這里認識的第一個人，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是我們的老熟人了?！?/p>

“熟得像青椒炒肉似的?！蔽覈L著熟悉的味道，鼓著腮幫子打趣。計嬸哈哈大笑起來。

“想想我們來的時候，只有一輛破卡車?，F(xiàn)在在老家買了房，心也安了，可以放心回去了。”計叔喝了點酒，臉紅通通的，話也難得多了起來，“想想這九年也夠辛苦的，常常是凌晨兩三點去城里進貨，晚上十一二點才收攤回來。有段時間城管管得嚴，我們還得小心翼翼做買賣。后來實在不行了，只能狠下心租了家小店面……”

如果時間允許的話，我想那本該是一個徹夜長談的夜晚。我聽計叔計嬸細數(shù)著九年里發(fā)生的大事小事，有一種莊重的儀式感。

吃完飯后，計嬸挽住我的手，問道：“怎么樣，計嬸的手藝還不錯吧？”

我點點頭：“青椒炒肉尤其好吃，回味無窮！”

計嬸嘿嘿地笑了，笑完后便是一陣沉默。時間在凝滯中被無限拉長。

“這些年住在這兒，給你們家添了不少麻煩，謝謝了?！庇媼鸬穆曇艚K于像是從很遠的空曠處傳來。

“再見。”她撒開我的手，和計叔一起站在卷簾拉門口，揮著手。

這最后幾句話像煙花一般落下來，我再怎么伸手也抓不住它轉(zhuǎn)瞬即逝的尾巴。可我還是伸出手，虛虛地揮了揮，鄭重地向他們說“再見”，明明知道不會再見了。

第二天，我再路過地下室時，那卷簾門已被沉沉地鎖上了，同時鎖住的，是一段充滿煙火氣的美好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