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祖瑞[江南大學人文學院, 江蘇 無錫 214000]
李昂是臺灣“新世代”代表作家,《殺夫》是她的代表作,發(fā)表于1983年臺灣《聯(lián)合報》。池莉是大陸20世紀90年代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家,對女性的愛情和婚姻表示了極大的關注。她的作品《云破處》發(fā)表于《花城》1997年第一期。李昂的《殺夫》一經發(fā)表引起了極大的轟動,而《云破處》既少有報紙雜志轉載,也少有研究評論文章。雖然這兩篇文章有不同之處,例如文章時代背景不同,“殺夫”原因不同,但這兩篇文章的身體敘事同樣重要、同樣精彩。從身體敘事角度來對比《殺夫》與《云破處》,可以探討出兩篇文章深層意蘊的相似之處,有利于挖掘這兩部作品的價值。
在中國的歷史語境中,傳統(tǒng)觀念導致靈與肉幾乎是分離的。肉是束縛人追求至善精神的存在。中國大陸在改革開放,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產生了“身體熱”。而臺灣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受到西方現代派的影響,也開始重視身體寫作。伊格爾頓指出:“對于肉體的重要性的重新發(fā)現已經成為新近的激進思想所取得的最可寶貴的成就之一?!?/p>
身體不僅僅是肉體與功能器官,也是認識外界的媒介。在歷史與社會的塑形中,身體體現了社會關系。在身體寫作中,最敏感的性逐漸成為研究的熱點。也成為《殺夫》與《云破處》主要的身體表現。
身體敘事理論認為,身體是作為一種媒介或一種符號,建構著文本的深層意義,揭示了豐富的文化與歷史內涵,同時也作為一種策略參與敘事過程。值得注意的是,現在有許多研究者將身體敘事等同于女性身體敘事。身體敘事的確在女性主義的作品中體現較多,但我們也不能局限于此。在《殺夫》與《云破處》兩部作品中,身體敘事雖然主要體現在女性形象上,但是男性的身體敘事也不容忽視,它們在互相交織中,構成了敘事的完整。
女性的物化是指女性以物品或對象的狀態(tài)出現,被當作性對象與生育工具。物化使女性的身體自由被剝奪,承載男性的性欲與身份規(guī)范。
在《殺夫》中,林市被物化為免費的勞動機器。她在父母雙亡后,住進叔叔家,卻不被叔叔當作親人,哪怕是一個人來看待。在林市的回憶中,她在叔叔家的生活就是照顧堂弟妹、生病的嬸嬸,有干不完的活,甚至連一雙像樣的鞋都沒有。林市的身體也被當作了交易品。叔叔為了換取豬肉,將林市嫁給了大她許多、丑陋粗魯、聲譽不佳的陳江水。
金花被肉攤販子比作“破布袋”,可見她已經被男人們視為發(fā)泄性欲的物品,得不到尊重。金花有著一對豐大且下垂的乳房,作者用“草地”“秋收后浸過水的農田”來形容她的身體,賦予她一種母體的象征意義。表面看來陳江水在面對金花時體現了人性的溫順與善良,而我覺得,實際上這是將金花物化成了一個生殖器官。因為正如陳江水在面對懷胎的母豬時產生恐懼,他對金花的迷戀在于“母性”,在于生殖器官帶給他的安慰與快感?!袄畎壕痛讼蚰行詨浩扰c女性屈從的秩序挑戰(zhàn):男性不應僅把女性當作生殖工具,女性也不應屈從這種被“物化”為生殖工具的命運。”可怕的不僅是別人物化金花,金花自己也認為無子嗣而被夫家驅逐是理所當然的,甚至愿意用賣身錢去換得自己的回歸,拿自己的身體做了交易。
在《云破處》中,曾善美同樣被金祥物化了。她成為金祥心中鄉(xiāng)村征服城市的證明。一個農村男人娶了城市的高知識分子女人,還是一個處女,這成為金祥一家的榮耀。金祥沒有將曾善美當作妻子來疼愛,而是當作自己的獵物、附屬品來豢養(yǎng)。在曾善美舉止反常之后,金祥不止一次提到,是因為不生孩子的女人會和老處女一樣敏感刻薄,導致她精神錯亂。在金祥或憤怒、或慌張的時刻,小說描寫了他采取的行動都是進入曾善美的身體,僅僅以生殖器官進行暴力溝通的情節(jié)。
可以看出,女性在這兩部作品中的獨立人格都是需要打上問號的。
1.身體饑餓與性饑餓
“在文學中,身體不僅包含作為人的存在形式的身體,同時包含由身體所延伸出的欲望、知覺、感受、體驗、情感等個人的經驗”饑餓是重要的個人經驗,也是身體敘事研究的范疇。饑餓分為身體饑餓與性饑餓,都是人的本能欲望。
身體饑餓在林市的阿母與林市之間有著傳承的關系,這種關系暗示著此類悲劇的普遍性。林氏族人驅逐林市母女后侵占其房產。在動蕩年代的背景下,林市母女無以為生,幾乎一直處于饑餓狀態(tài)。林市的阿母用身體交換了白飯團,甚至被“捉奸”的當場,仍然不停咀嚼飯團,只因為“好幾天她只吃點番薯簽煮豬菜,她從沒有吃飽”。阿母因為無罪的身體饑餓而落得悲慘下場。
林市初嫁,第一次性愛后,就只顧喊餓,并得到了一塊豬肉。這樣的交換模式周而復始。沒有獨立經濟能力的林市,在自尊受到傷害,不愿再在性事中叫喊后,受到了忍受身體饑餓的懲罰。她想盡辦法偷吃、養(yǎng)母鴨、逃出家門找工,都只是為了消除身體饑餓。
《殺夫》中的陳江水與《云破處》中的金祥都是有著“性饑餓”的人。陳江水作為一個屠夫,饑餓是表露無遺的,而金祥作為大學生、公司經理,性饑餓被埋藏在文明的表皮下,只要經過刺激就能噴薄而出。
陳江水隔天一次,甚至一天幾次頻繁地強迫林市性愛,實際就是強奸林市。在性愛中陳江水最愛聽林市叫喊,如果不叫或者叫得不響,還會勾起他的怒火,性愛后他便能安心舒適地睡去。陳江水將林市看作性欲與生活壓力的發(fā)泄對象,緩解自己雙手沾血帶來的恐慌。而在林市的叫喊聲中,他獲得了凌虐的快感,贏得了男人的自尊。
曾善美向金祥表明,她曾被姨夫和表弟長時間強奸,早就不是處女之身,金祥在暴怒之下,被激發(fā)出了本性。他瘋狂地強奸了曾善美,他的身體“顯得前所未有的高大和強健。在長期的城市生活里被軟化的肌肉紛紛虬結。他頸側和額頭的血管怒張如春天的蚯蚓”。這句身體描寫,折射出金祥本我的強盛性欲,用性器官去征服女性的本能。他的身體在西裝之下仍然逃脫不了生殖器官的控制,他仍然在“饑餓”著。
2.欲望下的性別政治
通過身體饑餓與性饑餓表現出來的,是“性別政治”?!啊詣e政治’就是男性與女性之間的支配權和地位。而‘性別政治’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通過‘身體’來呈現的?!?/p>
生存需求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女性沒有獨立經濟能力,無法解決溫飽,就不可能有獨立的人格,只能拿自己的身體,也就是性功能,求得男人的歡心,獲得食物即生存資本。所以林市不斷通過滿足陳江水的性饑餓,滿足自己的身體饑餓。
性愛中的不平等地位更加明顯。陳江水與金祥對妻子都有幾乎脅迫的性愛,而作為女性的林市與曾善美幾乎毫無反抗能力。金祥一家還擁有傳統(tǒng)的“處女情結”,如果曾善美被發(fā)現不是處女,就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女性在作品中也成為不平等政治的幫兇。阿罔官作為一個寡婦,必須潔身自好,一輩子守寡。她想緩解自身的性饑渴,只能選擇偷聽林市與陳江水性愛,或者暗無天日地偷腥。面對陳江水的性虐待,阿罔官和婦女們談論時竟然說:“我們做女人的,凡事要忍,要知夫與天齊,哪可一點點小疼痛,就胡亂叫?!笨梢姲⒇韫僮陨硪槽`行著男性性欲天然合理,女性性欲骯臟不堪的思想。
兩部作品對人物的服裝描寫都十分細致?!胺b是一種文化符碼,也是一種身體語言,更是一種工具和手段。服裝記錄著歷史、反襯著文明,它的發(fā)展代表了人類對自我、身體的一種認識?!?/p>
林市的阿母與軍服男子性愛之時,身著鮮紅的嫁衣。我想這鮮紅是有隱喻的,她象征著女性下體流出的鮮血,也象征著阿母即將走向的死亡。這壓箱底的嫁衣是那么的嶄新、鮮艷,卻更具諷刺意義。一個本該單純幸福的女性,被男權逼迫到以身體換取食物的絕境,是令人悲嘆的。
在阿罔官與阿彩激烈爭吵,被戳破丑事之后,林市在月光下看見阿罔官,“剛起的一輪清白大滿月,照著她身上灰青色的大裪衫褲”,這讓林市想起了燒結死人的大厝里的紙糊人物。冷色調的凄清服飾,襯托出阿罔官內心忍受性欲的苦悶與絕望,這是作者借她的身體表現女性性自由被禁錮的悲哀。在林市為了逃避陳江水的性虐而逃到屋外后,乍一看見夜色中的阿罔官,黑褲無法辨認,灰白色的大裪衫因為蒙著月光,閃著白色的光影,就像一個懸吊在半空的只有上半身的鬼。這里的阿罔官因為自身性欲無法滿足,對林市心生嫉妒,從而散布謠言重傷林市。這陰森可怖的服飾將她塑造成“鬼”,成為將林市推向死亡的幫兇。
《殺夫》中還有一處,對和彩送給林市的花布做了詳細描寫。這塊印著青色牡丹的花布是一件未成形的衣服。這塊和彩所送的布對林市來說既是難得的溫暖人情,也象征著林市的希望。林市沒有穿過美麗的衣服,也不會裁衣繡花,她從未真正享受過做“女人”、做“人”的滋味,當她懷抱獲得重生的希望去找阿罔官時,卻聽到了嘲諷與侮辱。林市回家后,懷中的布被汗沾濕,青色的牡丹變?yōu)榍嗉t色,仿佛帶血,林市驚恐地將這塊布推離身邊,也推離了愛與希望。這暗示因為阿罔官等人的迫害,林市開始不再相信關愛,她的自尊開始滲血,她的心理開始扭曲。
在《云破處》里,對曾善美的服飾描寫一直暗示著曾善美的身份與心理狀態(tài)變化。開始作者寫曾善美衣著樸素,從來不穿顏色鮮艷與花紋繁復的衣服,甚至連裙子也不穿。但它的布料質地和服裝做工上乘,顏色搭配到位。她保守而精巧的服飾,使她“隨和的性格里蘊含了一種古代貞女既傲慢又楚楚可憐的矜持”,符合男權社會對女性貞潔、純凈的的審美要求。
而換上睡衣的曾善美成為夫妻私人空間里的曾善美。在得知金祥有可能就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后,曾善美換了一套反常的睡衣。圖案與顏色的濃重,就像“干枯”的瘀血。曾善美對金祥說了一句話:“女人睡衣的事情你最好少管?!彼率桥俗钯N身、私人的服飾,這具有攻擊性的衣服象征曾善美撕裂了她純潔的外表,吶喊出復仇的宣言,暗示曾善美開始堅定反抗的決心。
文學中的身體是必然處于一個空間之中的,身體所處的空間狀態(tài)可以暗示身體的狀態(tài),而空間也可以具有人體的特征。
在《殺夫》中,林家的祠堂是一個重要空間。林市的阿母被捆綁在祠堂的合抱的大柱子上,身體與柱子融為一體,這成為通篇林市夢魘的來源。被燒焦、流血的柱子就像男性的陽具進入了阿母和林市的身體,使她們流血受傷。正是這象征著宗族、男權的林氏宗祠,壓迫、毀滅了林市母女的身體。
在林市揮刀分尸陳江水時,那柱子便轟然倒塌,林市通過消滅陳江水的身體,邁出了激烈反抗的一步?!霸谙笳饕饬x上,可說代表了對于女性遭受物化的反抗和控訴,將女性分崩離析,飽受切割的自我主體,投射到男性的肉體上?!绷质锌诚蜿惤纳眢w,就是砍向了男性的陽具——林氏宗祠和捆綁住阿母的柱子。
在《云破處》中,金祥與曾善美辦公的環(huán)境自始至終都是充滿綠植的,文竹、吊蘭、海棠顯得自然陽光。金祥與曾善美的身體此時在眾人眼里都是透明的、生機的。即使在秘密被揭開,兩人關系破裂之后,他們仍用正常的身體處在公共空間中,不讓外人看出一點端倪??梢哉f他們的身體同空間同樣是偽裝出來的平靜假象。
當下班后,“大門和防盜門一道道鎖好,每扇窗戶的窗簾一幅幅垂下來,一個封閉的空間就形成了”。在私人的空間里,金祥與曾善美的身體才是真正被解放的。早晚生活的割裂體現在辦公空間與家的割裂中,人的身體也被割裂。金祥與曾善美的家中布滿綠植,在金祥看來,曾善美身體貞潔可愛時,這個空間是生機盎然、值得驕傲的。而當曾善美坐在橡皮樹的陰影里時,她苗條、詭異著裝的身體與逼仄陰暗的空間呼應,橡皮樹、棕竹、萬年青等等綠植,都變得陰森可怖,令他驚慌失措。當金祥與曾善美在床上肉搏時,他們的身體緊貼在一起,汗液交融,他們身處的空間房門緊閉、窗簾低垂,這樣秘密的私人空間與身體是互相造就的。
在兩部作品中,人物的身體都在不斷地變化中,這樣的變化帶來了前后的矛盾,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尤其是“性”這一線索,是必須以身體為載體的。
《殺夫》中,林市的身材變化表現了林市的遭遇。在叔叔家她是身材瘦長的,在用身體向陳江水交換食物后,林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fā)胖。而在林市被陳江水性虐,且自尊嚴重受挫后,林市又快速地消瘦。“一方面是陳林市對性的不愿接受,一方面卻是身體的變胖,每天恬然的午睡,豐盛的食物,精神在說不,肉體卻在歡呼。”這樣的矛盾推動林市一次次掙扎,才有了后來不斷被壓迫與反抗的過程。
林市從初來月事,躺在地上驚恐地喊叫,成為四鄰婦女的笑談,再到第一次被陳江水性虐至連聲慘叫。之后的每一次性愛,都是對林市身體的不斷加害,林市的慘叫再次成為井邊婦女的笑談。在林市停止慘叫,企圖挽救自尊后,林市的身體受到了更嚴重的虐待:饑餓加性的雙重打擊。林市受到的性虐待,一步一步將林市逼向瘋狂,與故事發(fā)展緊密相連。
在《云破處》中,金祥是西裝領帶、模樣憨厚的,曾善美是有著冷靜臉龐和纖細手指的。當金祥面對曾善美的質問而驚慌失措時,他裝出性沖動的模樣要與曾善美性愛,這時候他們身體交融,卻反襯他們性愛時頭腦的冷靜算計,自然引出下文中,嘴唇依然蒼白,依然咄咄逼人的曾善美。
金祥在被曾善美刺激之后惱羞成怒,像剝青蛙皮一樣剝去曾善美的衣服,此時曾善美“不顧體面的赤身裸體的掙扎使她的肉體動作突破了平日良家婦女的床上模式,性感十足,春光四溢?!边@樣的身體變化推動著曾善美說出了更多自己曾經的性愛史,刺激金祥因妒說出了殺人的秘密,導致金祥為自己惹來了殺身之禍。
從身體敘事的角度來分析《殺夫》與《云破處》是一種新的嘗試,通過身體敘事,可以看出兩篇文章同樣通過身體敘事,體現不同時代背景下,女性“被物化”的遭遇。身體敘事成為講故事的推動力,不僅暗示著人物所處的狀態(tài)與下一步的舉動,更體現出故事的深層意蘊,即女性的“性反抗”復仇之路。
① 伊格爾頓:《美學意識形態(tài)》,土杰、傅德根、麥永雄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7頁。
② 艾尤:《在欲望與審美之間》,蘇州大學2006年學位論文。
③ 李蓉:《身體闡釋和新的文學史空間的建構》,《天津社會科學》2000年第6期。
④ 劉琳:《論張賢亮小說的身體敘事》,西南大學2012年學位論文。
⑤ 焦玉蓮:《論李昂小說〈殺夫〉的反封建主題》,《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2期,第55—57頁。
⑥ 劉保昌:《啟蒙傳統(tǒng)下的經典戲仿——重釋女性主義文學代表作〈殺夫〉》,《麗水學院學報》2006年第6期,第42—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