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權 黃?。劢K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000]
英國作家毛姆具有極為強烈的男性中心主義思想,同時具有一定的反婦女傾向,紐約的精神分析學家利奧波德·貝拉克分析了毛姆的數(shù)個短篇小說后得出這一結論。這一結論代表了評論界大部分人對于毛姆女性觀的認知。然而,毛姆的代表作《人性的枷鎖》中對于四位女性形象的塑造,卻體現(xiàn)出作者對待女性的態(tài)度并非是傳統(tǒng)認知中“直線”式的不變,而是“波浪”式的反復,作者的女性觀是搖擺的,矛盾的,是不滿和同情的交織,輕視與尊重的結合,愛與恨的統(tǒng)一。
凱里夫人是毛姆塑造的男性話語主導社會下的一種統(tǒng)一化的婦女形象,她們在男性的主導下生活,時刻為了男性的需求做出妥協(xié)和利益犧牲。她們自身處于家庭底層,飽經(jīng)生活磨礪,得不到家庭應有的重視和關懷,對于自身的依附和次生地位沒有任何質疑,而將其視作是理所應當?shù)摹P里夫人作為這樣一種類型的縮影,對于自身的次生性的認同,自然而然地充斥在文本之中。比如,由于家庭收入有限,負擔不起兩人出游的盤纏,最終的結果每次都是凱里先生一個人去。屋內的火爐只有在凱里先生傷風不適的日子中才會被點燃,甚至壁爐邊上的兩張皮靠椅都加以區(qū)分,有扶手的一張赫然印著“丈夫”椅的字樣,而沒有扶手的,被稱為“老婆”椅。對于這種不平衡的權利分配,凱里夫人視作為防止自己懶惰的方子。這種情況在菲利普到來之后愈演愈烈,凱里夫人的角色開始從討好丈夫向調和家中兩個男性關系轉變。在菲利普和凱里先生的一次次沖突中,結果總是凱里夫人犧牲自身的利益,換取雙方的平衡。如菲利普闖禍后不愿道歉,凱里夫人作為中間人協(xié)調,既不能違背丈夫的意愿,也不敢傷了菲利普的感情。又如,菲利普想要學習繪畫,遭到凱里先生的反對,凱里夫人最后選擇拿出自己的私房錢供菲利普學習之用。毛姆在塑造凱里夫人這一個形象時,一反對女性輕蔑戲謔的態(tài)度:“女人是男人混亂的起因,她們貪得無厭,焦慮不斷,沖突不停,天天如是地破壞,滿屋子的暴風雨?!狈炊鴮⑵淇坍嫗橐环N慈母的形象:“瘦小,干癟,和丈夫同齡卻多出許多皺紋,灰白的頭發(fā)依舊是她年輕時流行的發(fā)型,一件黑衣裙,唯一的裝飾品是一枚綴著十字架的金鏈子?!边@種“慈母”形象充斥于日常生活中,表面上符合“賢妻良母”的倫理準則,實則是“男性中心主義”內化和女性自身“性別身份”認同缺失的體現(xiàn)。毛姆對這一形象進行的描述,體現(xiàn)了這一歷史時期的女性觀,女性相對于男性是一種次生、從屬、服從的關系。
文本中的米爾德相較于凱里夫人則是一種截然不同的形象。米爾德在同菲利普的兩性關系中始終掌握著主動權,作為男性的菲利普被米爾德視作一種工具,需要時招之即用,使用完成后,揮之即去。并且,米爾德最終流落街頭,拒絕菲利普的救助,自愿走向毀滅的結局。這一系列的書寫,仿佛昭示著性別地位的顛覆,我們從中依稀能夠看到米爾德女性身份和意識的覺醒。這無不展示毛姆對于女性并非單純的不屑一顧,而是充滿著一定的尊重與敬意。但同樣,毛姆自身所處的時代時刻讓他對女性充滿仇視和敵意。他曾說:“我那一個年代,見證過婦女解放的年代,面對的一個困難是:女性不再是早期的家庭主婦和母親。她們過著一種獨立于男性的生活,有自己的興趣和特別關注的事物,并試著要參與男性的事物,但是同時又不具備相應的能力;她們在滿足于自視低于男性,要求人們考慮她們的當然權利的同時,又關心她們自己的權利,她們新生的權利,要求參與男性的一切活動,但是她們所知道的卻僅能夠使她們成為厭煩的對象,她們不再是家庭主婦,但又沒有學會如何做一個好伴侶?!币蚨度诵缘募湘i》中的米爾德被刻畫為一個不完全的反叛者,毛姆讓她居高臨下地玩弄菲利普,轉臉卻無可避免地投入另一個男性的懷抱;毛姆給她掙脫男性束縛的選擇,讓她呼吁著女性獨立,卻又將她困在死亡的結局,以此來警示女性獨立。毛姆對米爾德形象的塑造,傾注了他對于女性的復雜情感,也體現(xiàn)著他自身具有的矛盾的女性觀,他敬仰女性的獨立,也害怕女性的獨立;他尊重女性的獨立,同時也打壓著女性的獨立。因此,米爾德注定只能是一個不完全的反叛者。
威爾金森代表的是維多利亞時代被物化了的女性的典型,威爾金森與菲利普的糾葛之間幾乎不涉及感情,她更多的只是扮演了菲利普的一位性啟蒙教師,作為菲利普擺脫自卑的工具而存在。文本里在遇到威爾金森之前,菲利普由于自身跛足,不敢去追求愛情,但內心的渴望卻始終燃燒著,因此在受到威爾金森的撩撥之后便順勢燒成一片。而菲利普在同威爾金森的交往時感受到的自信多過愛意,他喜歡同威爾金森在一起時自身透出的自信而非威爾金森散發(fā)的魅力。作品中明確描述菲利普對威爾金森身體渴望的想象超出了對其身體渴望的本身,由此可見菲利普僅僅只把威爾金森作為欲望發(fā)泄的對象,而后隨著威爾金森的步步緊逼,菲利普則開始盡力去擺脫這個大齡剩女,因此在火車站送走威爾金森小姐時,菲利普感到如釋重負。在作者的描寫中,無論是“不完全的反叛者”米爾德還是威爾金森,女性在兩性關系中大都處于一種被動接受的狀態(tài)中。對于男性來講,女性僅僅被看作是一種男性地位的裝飾品,一件值得炫耀的衣服,這是對女性的一種物化和工具化。而這種思想意識是當時社會格局所造成的,是近千年以來男權文化統(tǒng)治的結果。女性形象伴隨著婦女的話語權,受教育權等權利一再被壓縮,最終成為男性手中的撥浪鼓,需要時搖一搖便會叮咚作響,不需要時便放置一邊,安靜不動。毛姆就是受到這種集體無意識的影響,因而將威爾金森當作菲利普恢復自信、張揚個人魅力的工具予以打磨,最終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威爾金森,并不是一位有血有肉的人,而是符合時代和男性自身需要的容器,最終被菲利普使用后隨手丟棄,這不僅體現(xiàn)了毛姆對于女性的輕視,更體現(xiàn)了時代對于女性的不尊重。這是由于毛姆觀念中根深蒂固的男性主體意識所造成的,并且這種意識日后成為毛姆女性觀建立的基點。
薩拉是《人性的枷鎖》中毛姆塑造的一個“理想情人”的形象。毛姆筆下的薩拉純潔溫柔,善良樂觀,她對于菲利普的殘疾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最為真摯的同情,并無私幫助菲利普,因此菲利普對于薩拉的評價:“她年紀不大,卻是神情端莊,捎帶一種做母親的儀態(tài)和一種富有權威的神奇”,此處顯示的是毛姆對母性的特殊依戀,毛姆早年喪母的經(jīng)歷使得他筆下被贊美的形象都帶有母性的氣質。同時,毛姆還多用女神、花蕾等詞匯描寫薩拉,使得薩拉的形象被神化。毛姆在塑造薩拉這樣一個“完美女性”的時候,依舊沿襲的是傳統(tǒng)男權社會中男性對于理想另一半的要求,尤其是美麗的外表以及賢良淑德的內質,這實際上則是男權社會對于女性的桁架要求,是一種對女性形象進行的主觀扭曲和更改,是男性強加于女性道德標準的要求。男性不允許她們有自己的個性化發(fā)展,在被動地披上所謂的女神的面紗之后,就失去了自由與權利,她們成為男性社會中權術與狡黠的代言人,她們表面上的不可控制也為男性中心披上了合法的外衣,她們在沉默寡言中壓抑著自己的主體身份與地位。因此,薩拉所代表的女性形象,僅僅是一種“虛假的理想情人”,其實質不過是在男性話語干預下,按照男性理想要求而甄選出的特點的總和。因此在作者筆下,薩拉是一個集合,具有雙重身份,她既是傳統(tǒng)女性的代表,也是新時代獨立女性的先鋒。
從《人性的枷鎖》中四位女性形象的塑造來看,毛姆的女性觀較為深刻地受到男權社會的影響,具有男性中心主義的傾向。他認同女性的天職應當是生育,女性身份應基于丈夫的服從者或是作為男性的附屬物處于“第二性”存在。這種痕跡在凱里夫人、威爾金森小姐,乃至“理想女性”薩拉身上都有所體現(xiàn)。但毛姆的女性觀并不僅僅是“直線”的,而是 “波浪”式反復的、搖擺的、矛盾的,是一種不滿和同情的交織,輕視與尊重的結合,愛與恨的統(tǒng)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