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芯萌[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一
新詩潮在20世紀80年代后半期逐漸被一種漠視常規(guī)秩序與挑戰(zhàn)權(quán)威的氛圍所籠罩,來自各個流派的標語口號此起彼伏,這是充滿熱情的努力創(chuàng)造的時代。如果說直到20世紀90年代詩歌才真正走向個人化,開始拒絕對意義和價值的承載,那么已有一批“先行者”早已穿過這段“個人化傾向”的急流,逐步轉(zhuǎn)向普遍經(jīng)驗與去性別化的“平緩地帶”。伊蕾《獨身女人的臥室》組詩率先引領女性去審視自我價值,與內(nèi)心“私語”。20世紀80年代女性主義風起云涌,在這之前,“中國長時期的女性寫作大體總處于無性別差異的狀態(tài)。戰(zhàn)火連天的年代,動蕩不安的環(huán)境,女性應有的一切被剝奪,女人承擔了和男人同樣沉重的命運的負荷。……這樣,中國女詩人筆下的風景就是無差別的風景”。因此,這種自我審視和言語之中的自我撫摸,成為當時詩歌領域中的先鋒角色。在朦朧詩人建構(gòu)的主流體系逐漸瓦解時,女性之光正漸漸散發(fā)光芒。
西方女性主義者認為:“婦女必須通過自己的身體來寫作,只有這樣,女性才能創(chuàng)造自己的領域。”女性主義寫作,一方面是為了凸顯自我價值,以“零承擔”的姿態(tài)去對抗傳統(tǒng)施加在女性身上不可承載的原罪;另一方面,“女性詩歌”的批評難逃政治意義上的指認,并且這種自我療傷,以私人生活為主題的寫作模式,仍舊難以逃脫“被看”的模式。其實,女性寫作本身,并非如謝冕所講,在寫作中故意添加富有女性特色的成分因子,藝術(shù)上抒發(fā)女性特有的溫柔繾綣,為了反抗去反抗,為了獨特而獨特。相反,當代的女性詩歌在20世紀80年代還未進入完全的成熟狀態(tài),伊蕾、翟永明這一代詩人一直未曾停止探尋,她們正是在尋求一種無性別寫作。在經(jīng)歷一段浮躁與喧嘩后,“女詩人正在沉默中進行新的自身審視,亦即思考一種新的寫作形式,一種超越自身局限,超越原有的理想主義,不以男女性別為參照但又呈現(xiàn)獨立風格的聲音”。
二
伊蕾在《一個女人的自述》中談到生命理想的“絕望處境”:“我想,也許一生都在這種絕望的境遇中,而你永遠得不到你應當?shù)玫降?。”詩人的這種反抗絕望處境在《獨身女人的臥室》中已有多處顯示,這部長詩,每個部分看似獨立,實則灌注了作者綿密的思維情感,語言組織趨于經(jīng)驗化,但可體會出作者情感的倔強與個人思考。在《絕望的希望》中,作者似乎早已對生命理想的絕望處境所夾帶的恐懼而惴惴不安:“我獨來獨往,充滿恐懼/我不可能健康無損/眾多的目光如刺/我鮮血淋漓?!痹娭凶髡叩倪@份絕望來自空曠的城市、眾多的目光,但在“你”來后卻又要面臨隨之而來的世界大戰(zhàn)、黃河決口,這種伴隨希望而來的是徹底的絕望。詩人將這種恐懼升華到全體人類共有的懼怕,意在向我們道明,面對超出人們掌控范圍的事物,從個人上升到人類整體,從個人內(nèi)心的掙扎到群體的舉杯狂歡,將懼怕感擴張到最大,最終也就回歸到消解與嘲弄,昭示著人類整體世界的虛無感與荒謬性。
在《象征之夢》中詩人做了一個長方形的夢:“突然它變成一匹無韁的野馬/向無邊的宇宙飛馳而去/套馬鎖無力地轉(zhuǎn)了一圈垂落下來/宇宙漆黑沒有道路/每一步有如萬丈深淵/自由的靈魂不知去向?!膘`魂在漆黑的宇宙中不知所終,黑暗世界底部的潛意識之水逐漸升高,逐漸淹沒原本的理性和原始想象。詩人不斷地受到內(nèi)心潛意識的召喚,這讓我想到榮格在《文學與心理學》中所說,“靈魂尋找其失去的父親”,“那條道路伸向了靜置在水底的黑鏡”,水并不是一種修辭比喻,而是黑暗精神的一個活生生的象征。詩人在潛意識中將自己化成脫韁的野馬,一直以來被規(guī)訓和教化的東西在靈魂深處激蕩,最后終于破裂而出。黑暗之水早已翻滾洶涌,掠走僅剩的理智,靈魂在水浪的席卷中不知去向。“那黑暗之水是奇異的,暗示著一種看不見的存在,一種既非人類的期望也并非意志的謀劃所能賦予生命的神意。”詩人想表達的是潛意識不斷攀升最終戰(zhàn)勝理性,是一種真實的徹底還原。最終導致這場“災難”的,其實就是精神的虛無與匱乏,使靈魂離了家。
伊蕾的這種對抗虛無的精神在詩人翟永明那里也得到呼應。在《黑夜的意識》中,翟永明寫道:“女性的真正力量在于既對抗自身命運的暴戾,又服從內(nèi)心召喚的真實,并在充滿矛盾的兩者之間建立起黑夜的意識?!痹姷脚詾橹?,就是這種面對黑暗、深淵時的冷靜與不強加依附,使女性詩人看清楚很多事物的內(nèi)在本質(zhì)。在這些名義為軀體和空間依附寫作的詩作中,女性詩人們所真正觸及的并非女性的細膩和抒情,而更多的是一種屬于她們思想中的力量,一種只有詩行才能駕馭的力量,從而展示出個體生命深層的獨特性。
三
陳超在評述伊蕾《獨身女人的臥室》時說道:“詩人無意抑此褒彼,她所要做的是揭示生命的最高真實?!痹娙藶榱私沂旧淖罡哒鎸嵟c孤寂,在詩行間不斷地灌注個體生命對生活乃至宇宙的拷問,企圖建立一道堅固的精神圍墻去保護一直以來苦心經(jīng)營的獨立精神與靈魂的棲居地。詩人消解一切道德評判,質(zhì)問到底什么是意義,“意義”究竟是由誰制定,為什么一代又一代的人們會以集體無意識的方式去追尋生命的意義?詩人在此想表達的是:尋到了意義后又能怎樣?詩人在《哲學討論》中寫道:“終于發(fā)現(xiàn)了人類的秘密/為活著而活著/活著有沒有意義/什么是最高意義?!比藗冊趯W習一系列的西方哲學與“各種主義”后,終于追尋到生命的意義,但那種由人們所推崇的意義真的是屬于每個個體本身所存在的價值意義嗎?由這種對人生的定義來看,尼采和叔本華恰恰構(gòu)成了生命意義的兩種極端。叔本華認為:“人生是在痛苦無聊之間像鐘擺一樣來回擺動著,事實上,痛苦和無聊兩者也就是人生的兩種終極成分?!笔灞救A在宣傳其悲觀厭世的人生觀的同時極力抨擊樂觀主義,同時宣稱利己主義是人類的本性、萬物的本質(zhì)。而尼采卻在日神和酒神的哲學思想中論述:“每部真正的悲劇都用一種形而上學的慰藉來解脫我們:不管現(xiàn)象如何變化,事物基礎之中的生命仍是堅不可摧和充滿快樂的?!痹娙嗽诖藚s不屑于在各種理論和主義中掙扎,用嘲弄般的口吻為人們歡呼:“終于發(fā)現(xiàn)了人類的意義!”這種意義最終不過是為了活著而活著,而這種為了活而活的目的恰巧變得空洞無意義。這可能就是詩人最想表達的,用平淡冷靜的態(tài)度、以局外人的視角冷眼旁觀,從而對富有道德標準或普遍意義的詞語進行諷刺:除了無意義之外,一切都是值得懷疑的。這不是為了標新立異,恰恰是為了卸下人們身上所負荷的精神包袱,對某些喜歡用道德、意識形態(tài)來標榜自己的生命個體進行規(guī)勸。
在一切意義都變成無意義后,詩人自己也成了無意義之一。在《自畫像》中,詩人的理想是將自己變成眉毛,沒有是非、廉恥和貞操觀的捆綁,在沒有任何價值評判標準下一直維持原狀,放棄對命名的追求,選擇了自我還原與確認。伊蕾曾說道:“人生的意義何在?我以為在于認識自己,發(fā)掘最大的創(chuàng)造力來實現(xiàn)自己?!币虼?,詩人要讓“獨身女人”釋放出最大的生命力量,在質(zhì)疑和責問中實現(xiàn)內(nèi)心與主體的融合,以獨特的女性視角和隱性的標題內(nèi)涵探尋具有普遍意義的精神家園。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女性意識的凸顯多少帶有“離經(jīng)叛道”的意味?!白园住焙汀半[喻”被認為是女性詩歌寫作最基本的抒情與修辭方式,女性詩人在“隱喻”的王國里感受其中的幽深與豐富,以冷靜平淡的方式訴說自己艱難的生命處境,但那不是孤芳自賞、自我玩味。某種強烈的對抗力量在她的身體內(nèi)孕育,伊蕾沒有故意制造語言的迷境,而是將生命體驗化為鋒利的語言去刺向那堅固的世俗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