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曦[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陸游生于南宋,一生筆耕不輟,正如他自己所說:“六十年間萬首詩?!逼湟簧鷦?chuàng)作的詩歌流傳至今仍有九千三百多首,但詞只有一百四十四首。在詞盛行的宋朝,陸游文學創(chuàng)作的偏向從詩詞數(shù)量足以看清楚。且詞的別稱“詩余”一詞也產生于南宋,雖然有些詞家不滿意這個名稱,辯道:“古詩之于樂府,近體之于詞,分鑣并騁,非有先后。謂詩降為詞,以詞為詩之余,殆非通論矣?!睆奈膶W史發(fā)展的角度來看,這種觀點是合理的,也反映了當時文人對詞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陸游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明顯傾向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對詩和詞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
韓愈說:“余事作詩人。”以“余事”為詩,其人必有他的事業(yè)學問在詩之外,這只有大作家像屈原、杜甫輩足以當之。很明顯,從陸游一生的成就來看,他擔得起此句形容。其詩云:“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陸游以“掃胡塵”“靖國難”為生平志事,到老不衰,可謂不愧其言。如果說陸游之詩是他一生匡復志事之余事,那么,他的詞又該是他詩的余事。以“余事作詞人”概括他在詞的成就,豈不是名副其實?但是就陸游平生議論來看,他原是瞧不起詞這種文學形式的。他為《花間集》作的跋中說:“《花間集》皆唐末五代時人作,方斯時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嘆也哉!或者亦出于無聊故耶?”陸游這位飽含愛國熱情和報國志氣的文人對唐末五代詞的態(tài)度,使得有關愛國和志氣難平等題材在他的詩和詞中表現(xiàn)出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
陸游生在民族矛盾尖銳,國勢危迫的南宋時期。四十八歲的陸游在南鄭短短八個月的邊防幕府生活是他報國之志最接近實踐的時候,但陸游一腔壯志終因多重原因沒有實現(xiàn)。除了這八個月“鐵馬秋風大散關”的生活經歷外,陸游一生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郁郁不平與閑居憤慨中度過。因為這樣,他的詩詞多表現(xiàn)壯志難酬的感慨和愛國熱情。其詞大多不像詩那樣大氣磅礴,如陸游在《夜游宮·宮詞》中表達政治失意:
獨夜寒侵翠被。奈幽夢、不成還起。欲寫新愁淚濺紙。憶承恩,嘆余生,今至此。 蔌蔌燈花墜。問此際、報人何事。咫尺長門過萬里。恨君心,似危欄,難久倚。
這種以女性口吻表達政治失意的形式,從未在陸游以詩表達同題材時出現(xiàn)。陸游在詞中描寫了一個失寵的妃子,想起承歡時念念不忘,但余生只能嘆息感慨如此孤寂無助。君心難測又難倚,時刻都處在險境之中,正如在政治上惶惶不可終日的自己,一生歷經坎坷也看見過希望,最終卻還是徒勞無功。 前面提到,陸游本人對詞是存在偏見的。而正是這種偏見,使他通過詞來表達一些難以入詩的情緒。他的詩總是積極昂揚的,充滿著時刻為國獻身的勇氣和志氣,但現(xiàn)實中一次次的政治失意和國家的日益衰弱不能不影響他,詞就成為他抒發(fā)一些消極失意情緒的工具。以女性口吻來寫,又增添了一份含蓄。以閨音抒發(fā)自己的郁郁不得志,既不顯矯情,又充分合理。
陸游在漢中軍幕的生活對其創(chuàng)作產生了長久深遠的影響,如《訴衷情》:“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边@首詞寫漢中軍幕的生活,“鬢先秋”不僅訴說年華老去,同樣表達時光流逝。詞中帶有一種無奈的消極情緒,這和陸游詩歌中常表達的類似“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的積極進取精神是截然不同的,而這種帶有悲觀情緒的表達反而更顯得真實。陸游一生仕途坎坷,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賦閑而空有大志無處可施,若說他一直積極樂觀則有些刻意美化的成分,詞中這樣的消極因素反而更顯其內心真實和人物形象鮮活。
從陸游創(chuàng)作的歷史來看,其《渭南文集》卷十四的自題《長短句序》中寫道:“雅正之樂微,乃有鄭衛(wèi)之音?!枭贂r汩于世俗,頗有所為,晚而悔之。然漁歌菱唱,猶不能止?!贝藭r六十五歲的陸游仍然將詞看作小道,卻在此后跋《花間集》第二篇時,給出褒貶同在的評價:“故歷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蓋天寶以后詩人常恨文不迨;大中以后,詩衰而倚聲作,使諸人以其所長格力施于所短,則后世孰得而議?”也就是說,他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詞的可愛之處。他對詞的矛盾態(tài)度或許存在時代風氣的影響。
霽景風軟,煙江春漲。小闔無人,繡簾半上?;ㄍ怄⒚孟嗪?。約樗蒲。 修蛾忘了章臺樣。細思一餉。感事添惆悵。胸酥臂玉消減,擬覓雙魚。倩傳書。(《月照梨花·閨思》)
從“胸酥臂玉消減”讀來,這首詞和陸游平日的詩風是大有不同的。詞本就興起傳播于歌妓彈唱,詞人作詞除了表情傷懷外,更有填詞謀生的目的。陸游對詞的偏見大多也是由于詞多寫男歡女愛而少涉及國家政事和民意,這和陸游平生之志不符,但陸游確實也寫出了這樣的旖旎之詞。唐朝作詩,宋朝喜詞,而詞在表達男歡女愛方面更加含蓄有韻味。陸游雖在理智上抗拒這種風格,終究還會偶作嘗試。
除了這類詞之外,他在詞中的表情達意更顯隨性,這種隨性并不是豪放派的氣勢,而是更顯頹唐激憤,如《大圣樂》:
電轉雷驚,自嘆浮生,四十二年。試思量往事,虛無似夢,悲歡萬狀,合散如煙??嗪o邊,愛河無底,流浪看成百漏船。何人解,問無?;鹄铮F打身堅。須臾便是華顛。好收拾形體歸自然。又何須著意,求田問舍,生須宦達,死要名傳。壽夭窮通,是非榮辱,此事由來都在天。從今去,任東西南北,作個飛仙。
從“自嘆浮生”可以看出陸游將此詞作為感嘆之作。結尾的“作個飛仙”這種消極避世帶有道家色彩的描寫雖然不是頭一次出現(xiàn)在陸游詞中,但沒有一絲一毫升華主題的寫法對他來說還是稀有的。畢竟陸游一生之志在于為國效力,且將寫男歡女愛的詞都大力否定,更何況背離儒學傳統(tǒng)的出世思想?陸游的詩雖然有時也帶有消極情緒,但總會在結尾議論時點出理想主題,而陸游的詞則會在一定程度上忽略議論,使得詞更顯真性情,突顯出作者的壯志盛氣,有種肆意的激憤感,如《木蘭花·立春日作》:
三年流落巴山道。破盡青衫塵滿帽。身如西瀼渡頭云,愁抵瞿唐關上草。 春盤春酒年年好。試戴銀幡判醉倒。今朝一歲大家添,不是人間偏我老。
結尾寫“今朝一歲大家添,不是人間偏我老”,陸游這種自我打趣是少見的。特別是此首詞上闋寫盡慘態(tài),下闋卻能自我幽默寬慰。寬慰的話是最簡單不過的道理,竟然成為喝醉后得出的重大發(fā)現(xiàn),這種悲中作樂的寫法使得抒發(fā)報國無門之郁更顯真實自然。從這首詞可以猜想,陸游對詞的理解其實是迷惘的,他也許認為詞這種體式更適合抒寫低回幽怨或悠然閑適的感情,所以在詞的創(chuàng)作中多保留了任情自然而少造作的天然本色,比如《戀繡衾》:
雨斷西山晚照明。悄無人、幽夢自驚。說道去、多時也,到如今、真?zhèn)€是行。 遠山已是無心畫,小樓空、斜掩繡屏。你嚎早、收心呵,趁劉郎、雙鬢未星。
這首詞的結尾是口語“你嚎早、收心呵”,甚至帶有方言語素,讀來不像詞,更像長輩的日常勸誡。這首詞大多是口語直白敘述,而詞的優(yōu)秀之處是在于寫詞之人能將自己的懷抱和感慨不做直筆書寫。陸游之詞雖然更顯其真性情,但因為他對詞的態(tài)度還處于迷惘之中,所以其詞中的優(yōu)秀之作并不太多。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他在《跋東坡七夕詞后》說:“昔人作七夕詩,率不免有珠櫳綺疏惜別之意;唯東坡此篇,居然是星漢上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學詩者當以是求之?!标懹螌μK東坡的詞是夸贊的,甚至認為東坡的詞可以作為詩人學習的標準。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說,陸游始終將詩和詞相較,以衡量詩的眼光衡量詞,將能作為詩人學習的詞作為好詞的評判標準。從這點來看,陸游本人對詞的認識是不全面的,他確實仍處在對詞的迷惘態(tài)度中,自然有“游之本意,蓋欲驛騎于二家之間,故奄有其勝,而皆不能造其極”的評價。葉嘉瑩先生認為歐公與蘇公之詞,是以詩人之襟抱、詞人之眼光及詞人之筆法為詞;而陸游是以詩人之襟抱、筆法為詞。從這個角度來看,“余事作詞人”的評價是有幾分準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