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遭際一首詩
——張耒《歲暮福昌懷古·李賀宅》品讀

⊙岳 偉［上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與傳播學(xué)院， 上海 200234］

少年詞筆動時人，末俗文章久失真。獨愛詩篇超物象，只應(yīng)山水與精神。

清溪水拱荒涼宅，幽谷花開寂寞春。天上玉樓終恍惚，人間遺事已埃塵。

——張耒《歲暮福昌懷古·李賀宅》

張耒（1054—1114），字文潛，號柯山，楚州淮陰（今屬江蘇）人，為“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二三十歲時，張耒曾在安徽、河南一帶當(dāng)?shù)胤焦伲洹兜渴拧吩娫啤拔矣刳吺雷?，十載困微官”。而其父親、妻子也先后于這段時間去世，可謂遭際坎坷。“予元豐戊午歲，自楚至宋，由柘城至福昌，年二十有五”，元豐二年（1079），張耒官居福昌鎮(zhèn)，福昌乃是李賀的故鄉(xiāng)。對懷才不遇、英年早逝的李賀，張耒心有戚戚，曾寫下多首悼念李賀的詩篇，《歲暮福昌懷古·李賀宅》即是其中之一。這首懷古詩以其凝練的概括和悲涼的筆調(diào)贏得了廣泛贊譽。張耒把李賀的一生，他的生平遭際、詩才、成就，甚至軼事都濃縮在這八句詩里。深刻理解這首詩，能讓我們更加了解李賀的一生。

李賀（790—816），字長吉，福昌（今河南宜陽）人，為唐宗室后裔。他頗有才華，早年即以詩才聞名，但一生郁郁不得志，年僅二十七歲就英年早逝。他的詩歌想象奇特，“藏哀憤孤激之思于片章短什”，并且形成了冷峻凄艷的獨特風(fēng)格，后世稱其為“詩鬼”。下面我們就對張耒這首懷古詩所概括的李賀一生作一些分析。

首聯(lián)點明了李賀的詩人天才與他所處時代的文學(xué)氛圍。《新唐書》記載：“（李賀） 七歲能辭章，韓愈、皇甫湜始聞未信，過其家，使賀賦詩，援筆輒就如素構(gòu)，自目曰《高軒過》，二人大驚，自是有名?！崩钯R是早慧的，“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fēng)；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不僅表達了對兩位官員光顧的感激，也展現(xiàn)了自己即使在“垂翅”失意的時候也不忘遠(yuǎn)大抱負(fù)，希望得到他們的賞識，他日一展鯤鵬之志。而許多李賀的詩作也直接表明了他對年少施展才華的渴望：“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少年心事當(dāng)拿云，誰念幽寒坐嗚呃?！保ā吨戮菩小罚安恢]承明廬，老作平原客。”（《客游》）“壯年抱羈恨，夢泣生白頭?！保ā冻缌x里滯雨》）少年的李賀才華橫溢，且又積極進取，是真正能夠“動時人”的。

“末俗文章久失真”，一個“久”字就把李賀定格在一個詩風(fēng)日下、舊弊積習(xí)的特定文學(xué)時期?！霸娮粤云臁⑩住叡叭?。”至元和時，詩歌的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新的趨向， 以元稹、白居易為代表的詩人提倡“新樂府運動”，詩歌廣泛傳誦，形成了“元和體”。但是競相沿襲模擬的末流詩人并沒能領(lǐng)會到元白詩歌的精華所在，只是一味地追求淺白通俗，東施效顰，詩歌風(fēng)氣急轉(zhuǎn)直下。而李賀有詩才，加上他嘔心瀝血的創(chuàng)作實踐，又因郁郁不得志，勢必要秉承騷之“感怨刺懟”的傳統(tǒng)，“能探尋前事，所以深嘆恨古今未嘗經(jīng)道者”（杜牧《李長吉歌詩序》），這也是對世事詩風(fēng)的挑戰(zhàn)，姚文燮評論李賀說：“力挽頹風(fēng)，直使屈、宋、曹、劉再生于狂瀾之際”，這雖有過譽之嫌，亦不失為對李賀詩史地位的精辟論述，也是對他詩歌貢獻的肯定。由于詩歌創(chuàng)作觀念與“元白集團”截然不同以及對明經(jīng)科的蔑視，因此也就不必奇怪深居高位的元相國“執(zhí)贄造門，賀攬刺不答”（康駢《劇談錄》）了。李賀的詩歌有時顯得桀驁難懂，大量的化用典故，但卻開辟了一條新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道路，自成一家，晚唐的“苦吟”詩人以及李商隱都受到了他的影響。

如果說首聯(lián)是對李賀詩歌才華與貢獻概括敘述的話，那么頷聯(lián)“獨愛詩篇超物象，只應(yīng)山水與精神”則是抓住了李賀詩歌精神的內(nèi)核。李賀對詩歌創(chuàng)作是高度重視的，常?！膀T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見所書多，則曰：‘是兒要當(dāng)嘔出心乃已爾！’”（李商隱《李長吉小傳》）正是這樣一種創(chuàng)作精神，使得李賀成為中晚唐多產(chǎn)的一位詩人。除去被表兄“投于溷中”（張固《幽閑鼓吹》）的詩作，李賀尚有二百多首詩歌流傳下來，這些流傳下來的詩歌能夠反映出李賀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色。

李賀的詩歌是充滿著奇特想象的，而且他又追求“只字片語，必新必奇”（李維楨《昌谷詩解序》），因此他筆下的常見之景也與常人迥異。秋野的景象在他筆下是“冷紅泣露嬌啼色”“鬼燈如漆點松花”（《南山田中行》），這完全是一種陌生化的視角，將雜亂的秋景織構(gòu)成一幅奇異的畫面；戰(zhàn)爭的場面是“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麟開”（《雁門太守行》）。由于描寫?yīng)毺兀B王安石也不解地譏其言不相符，而實際是把一個夜間出兵殺敵的情景描繪得淋漓盡致，以細(xì)微之處烘托出緊張的氣氛。面對皎潔的月光，詩人卻避開正面的描寫，借助想象的翅膀，“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夢天》），超脫出塵世，把自己置身于高邈的天空，回望自身所處的世界，一切都變得那么短暫、渺小。李賀是熱愛自然山水的，《南園十三首》就能夠表明他的生活情趣，將這一切和他悲劇性的遭遇結(jié)合起來，就能體會到他“向壁懸如意，當(dāng)簾閱角巾”（《始為奉禮憶昌谷山居》）的無奈。只有熟知李賀的遭際，才能理解為何他的詩作表現(xiàn)出一種怪誕凄艷的特色，“人命至促，好景盡虛，故以其哀激之思，變?yōu)榛逎{(diào)。喜用‘鬼’字、‘泣’字、‘死’字、‘血’字，如此之類，幽冷溪刻，法當(dāng)夭乏”（王思任《昌谷詩解序》），這可謂真正把握住了李賀詩歌“超物象”的實質(zhì)。錢鍾書舉李賀《南山田中行》說明“文學(xué)藝術(shù)不但能制造顏色的假矛盾，還能調(diào)和黑暗和光明的真矛盾，創(chuàng)辟新奇的景象”（《七綴集》）。李賀詩歌中，這種新奇的景象十分常見，陸游亦評論道：“賀詞如百家錦衲，五色眩曜，光奪眼目，使人不敢熟視?！保ǚ稌勎摹秾Υ惨拐Z》卷二）

頸聯(lián)“清溪水拱荒涼宅，幽谷花開寂寞春”，將視角拉回到現(xiàn)實中的福昌故居，同時又讓思維的觸角延伸開來，把寂寞的幽谷之花與寂寞的李賀巧妙地結(jié)合起來。舊宅的荒涼預(yù)示著來這里憑吊的人已很寥寥，然而清溪卻不改它的清澈，無論后人對李賀是愛是恨、是喜是惡，都付于流水。幽谷之花在春天開得艷麗，然而有誰懂得欣賞？它只能寂寞地開在那里，一如李賀的難為后人所知。也許是時人的不解，李賀喜歡破竹成簡書寫詩騷，“舍南有竹堪書字，老去溪頭作釣翁”（《南園十三首·其十》），把自己的壯心、寄托都書寫在青簡之中。后人評李賀詩歌近騷，與李賀的這種騷怨精神分不開。如果僅以詩歌詰屈幽奧、喜用凄艷字眼就認(rèn)定他的人性發(fā)生了扭曲，這是沒讀懂一個真實的李賀！“賀既吐空一世，世亦以賀為蛇魅牛妖；不欲盡掩其才，而借父名以錮之。蓋不待溷中之投，而賀之傲忽毒人，將姓氏不容人間世矣！”（王思任《昌谷詩解序》）一個心懷遠(yuǎn)大志向卻為世俗所嫉之人，能不郁郁有所積？能不隱晦其辭，遙旨深藏？李賀的詩作，正如春天里的寂寞之花。

尾聯(lián)“天上玉樓終恍惚，人間遺事已埃塵”聯(lián)想到李賀死之軼事乃是受上天所招，但一切都已成塵?！伴L吉將死時，忽晝見一緋衣人，駕赤虬，持一版，書若太古篆或霹靂石文者，云：‘當(dāng)召長吉’。長吉了不能讀，歘下榻磕頭，言：阿老且病，賀不愿去。緋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不苦也！’長吉獨泣，邊人盡見之。少之，長吉氣絕?！保ɡ钌屉[《李長吉小傳》）一些困頓失意之才子感嘆李賀的英年早逝，寧可相信他的成仙，把人間難于得到的公正與光明寄托于上天?！袄铋L吉被詔而為記……故相物以配才，茍非其人，惡乃濫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權(quán)衡，可謂至洽至協(xié)，庶不負(fù)其所秉賦也?！保ú苎┣邸盾饺嘏畠赫C》）張耒指出“玉樓之事”的恍惚，并不是要否定李賀的詩才得到上天的褒揚，而是站在歷史的角度，無論是李賀生前的可悲遭際，還是死后的受召，在眼前都成了虛無。張耒回到了一般懷古詩所要表達的往事成空的情調(diào)之中，強壓內(nèi)心對李賀一生遭際的憤慨。然而透過尾聯(lián)的背后，我們卻更加體會出一切雖然已經(jīng)過去，但是李賀還活在后世有志之士的心中，他的軼事寄托著一種向往，而正是這種“秋墳鬼唱鮑家詩”（《秋來》）的精神，讓成塵的往事又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

李賀的一生是悲劇性的，他的多才與傲忽為時人所忌，終因避父晉肅之諱而為人所謗，不得舉進士。雖然如此，我們?nèi)匀豢梢钥吹揭粋€積極入世的儒者形象，李賀曾擔(dān)任過奉禮郎一類的小官，卻始終未能有順暢的仕途，在“何須問牛馬，拋擲任梟盧”（《示弟》）的時代里，不免會有滿腹的怨恨，境遇令他揪心?！叭障χ鴷T，驚霜落素絲”（《詠懷二首·其二》）、“桐風(fēng)驚心壯士苦”“思牽今夜腸應(yīng)直”（《秋來》）無不流露出詩人的隱憂。長期的幽怨，終致他的早逝。李賀滿懷壯志時寫下的“我當(dāng)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開愁歌》），竟成了一句讖語。

① 〔宋〕張耒：《悼逝》，見張耒撰，李逸安、孫通海、傅信點校：《張耒集》，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22頁。（本文所引錄詩作、題序等，均見此書，后文只于詩后標(biāo)注題目，不另注）

② 參見邵祖壽：《張文潛先生年譜》，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970—1015頁。

③ 〔宋〕張耒：《予元豐戊午歲，自楚至宋，由柘城至福昌，年二十有五。后十年，當(dāng)元祐二年再過宋都，追感存歿，悵然有懷》，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427—428頁。

④⑥ 姚文燮：《昌谷詩注序》，見王琦輯著：《李長吉歌詩》，寶笏樓藏 ，乾隆刻本。

⑤ 〔唐〕歐陽修：《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5787—57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