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盛[長治學院沁縣師范分院, 山西 沁縣 046400]
馮至(1905—1993)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著名作家,自20世紀20年代初便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第一部詩集《昨日之歌》于1927年4月出版,銘刻了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起點之際的摸索與經(jīng)驗,同時也是中國早期新詩的碩果之一,曾深深地影響了一代人。這部詩集分上、下兩卷,馮至早期的四首敘事詩,即《吹簫的人》 《帷?!?《蠶馬》和《寺門之前》,均收在下卷。魯迅先生曾盛贊馮至是“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不過,除卻“抒情”的面相,作為詩人的馮至,可謂十分多面。比如,與《昨日之歌》上卷中幽婉細膩的抒情立場相比,下卷中的抒情長詩便顯得冷靜而克制。而且,這些敘事詩還有更為明顯的特征,亦即這些詩歌并非直接詠嘆馮至的個人經(jīng)歷,而是轉(zhuǎn)述已有的經(jīng)典故事,通過重新敘述“經(jīng)典”而構架成詩。
這一創(chuàng)作路徑讓人很自然地想起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中的“隔”。具體來說,“隔”是指詩歌內(nèi)容不是直接來源于創(chuàng)作者的生活經(jīng)驗,抒情方式也不是直抒胸臆,而是通過化用典故、傳說、歌謠,做出拉開距離、看似冷靜的陳述,讓讀者不容易直接從文字的表面“看穿”作者的感情。這就到了考驗創(chuàng)作者能力的時候了,優(yōu)秀的敘事詩可以做到“隔而有味”,在敘事“別”種故事時,還能透露出專屬于自己的色彩。同時,讀者也可以對照原有故事敘述與詩歌的改編,體會到創(chuàng)作者深沉的情感與取舍立場。馮至的這四首敘事詩,或取材于民間歌謠,或改編典籍故事,在現(xiàn)代敘事詩史上“堪稱獨步”。而本文所要重點分析的《蠶馬》,更是經(jīng)歷了兩重轉(zhuǎn)述,因而更具解讀價值。
敘事詩《蠶馬》的故事脫胎于“女化為蠶”的傳說,馮至在詩末附有小注:“傳說有蠶女,父為人掠去,唯所乘馬在。母曰:‘有得父還者,以女嫁焉?!R聞言,絕絆而去。數(shù)日,父乘馬歸。母告之故,父不可。馬咆哮,父殺之,曝皮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棲于桑,女化為蠶。”(見干寶:《搜神記》)如果結合干寶《搜神記》中“女化為蠶”的傳說來細讀《蠶馬》,會發(fā)現(xiàn)其中有很大的改動,最明顯的一點就是“母”的角色消失了。此處必須引入《搜神記》中的原文來加以分析?!端焉裼洝肪硎妮d:
舊說,太古之時,有大人遠征,家無余人,唯有一女,牡馬一匹,女親養(yǎng)之。窮居幽處,思念其父,乃戲馬曰:“爾能為我迎得父還,吾將嫁汝?!瘪R既承此言,乃絕韁而去,徑至父所。父見馬驚喜,因取而乘之,馬望所自來,悲鳴不已。父曰:“此馬無事如此,我家得無有故乎?”亟乘以歸。為畜生有非常之情,故厚加芻養(yǎng)。馬不肯食。每見女出入,輒喜怒奮擊。如此非一,父怪之,密以問女。女具以告父,必為是故。父曰:“勿言,恐辱家門。且莫出入?!庇谑欠笊錃⒅?暴皮于庭。父行,女與鄰女于皮所戲,以足蹙之曰:“汝是畜生,而欲取人為婦耶?招此屠剝,如何自苦?”言未及竟,馬皮蹷然而起,卷女以行。鄰女忙怕,不敢救之,走告其父。父還,求索,已出失之。后經(jīng)數(shù)日,得于大樹枝間,女及馬皮盡化為蠶,而績于樹上,其繭綸理厚大,異于常蠶。鄰婦取而養(yǎng)之,其收數(shù)倍,因名其樹曰“?!薄IU?喪也。由斯百姓竟種之,今世所養(yǎng)是也。言桑蠶者,是古蠶之余類也。
敘事詩《蠶馬》的成形,經(jīng)由了兩次轉(zhuǎn)述:一次是從《搜神記》的原文本到詩末“附注”(“附注”雖然列于詩歌末尾,但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卻相當于作者的“腹稿”與基礎的故事架構);另一次則是從“附注”到骨肉兼具,落筆成詩。可以說,《搜神記》中的傳說,“附注”的簡要概括與《蠶馬》的敷衍成詩,同一個故事有了三種不同的面目。在這一過程中,馮至顯然就是那個“造物主”一樣的存在。第一步便是調(diào)節(jié)角色和情節(jié),或增刪,或改造,或顛覆,以適應自己想要表達的主題。在《搜神記》最初的敘述中,“母”的角色是不存在的,《蠶馬》詩中也未提到“母”,但偏偏在附注中強調(diào)了“母”的存在:“母”是許諾者,直接導致了悲劇的產(chǎn)生,而“女”是無語的,只是一個符號化的存在。在馮至的理解中,“母”在《搜神記》中是存在的,而他在詩作中將“母”的角色抹掉。從附注到正文, “母”的角色從“有”到“無”,悄然消失。在《蠶馬》中,“女”成為許諾者,具有了話語權和行動能力,擺脫了“母”的控制,從而可以自由選擇、自我安頓。于是,整個故事的關注點便轉(zhuǎn)向了個體的真實感情,而非封建禮制的“老故事”。這與“五四”之后,追求自由解放的時代精神相當吻合。其次,“馬”在干寶的文字中,獸性較強,比如“每見女出入,輒喜怒奮擊”“馬皮蹷然而起,卷女以行”,附注中仍有“馬咆哮”之語,但在《蠶馬》中,“馬”始終是任勞任怨、癡心苦戀、溫柔細膩、占有欲不強的形象,相對于“父親”甚至具有了某種比較健全自由的“人性”?!澳浮钡南В芭钡耐癸@,“馬”的人化,在角色和情節(jié)上的調(diào)整都體現(xiàn)了馮至作為轉(zhuǎn)述者的用意。
在《搜神記》和附注中,蠶女和白馬自然地分屬人和畜兩類。人畜之戀違背倫理常識,“馬”對于戀人的渴望,只能是違背天地大倫的癡心妄想,因此結局的悲劇性在大家的接受范圍內(nèi),富有傳奇性但在情理之中。作者干寶的主要職責是講述這個“情理之中”的故事,落實某種倫理觀念,而整個故事也配合了讀者腦中固有的倫理觀念和生活經(jīng)驗。但在馮至的《蠶馬》中,白馬的身份不只是“畜類”,而是在“親愛的青年”與“馬”的兩個身份中變換著、矛盾著、掙扎著。蠶女一人留守家園,日日思念父親,然而父親的歸日就像“汪洋的大?!?,浩渺無期。她自然地把希望寄托給相依為命的馬兒,問道:“馬,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邊,去尋找父親的笑臉?”由此幻想到“如果有一個親愛的青年,他必定肯為我走遍天邊!”面前蕩漾著這位想象中的“含笑少年”。駿馬聽到了少女的心愿,踏上征程,姑娘的幻影也隨即消逝了?!榜R”和“青年”,在此都成為孤弱少女的寄托,有著內(nèi)在的一致性?!缎Q女》中“馬”和“青年”總是相伴出現(xiàn)的,作者似乎暗示著某種聯(lián)系,“馬”有著蠶女幻想中“青年”的真誠感情,并且成功地履行了“青年”的職責將父親帶回,但是自己“獸”的身份卻從根本上否定了“馬”追尋的幸福?!皠x那間是那個青年的幻影,剎那間是那駿馬的狂奔”,兩個影子糾纏著,無限接近理想又永遠不可能完成的悲劇就在這種身份困擾中萌生。 “女”和“馬”的感情由于“馬”的人化而具有某種愛情的性質(zhì),而這種“愛情”,天生就是有缺陷的。
最大的絕望,莫過于有希望的絕望。這種處理顯然要比簡單的人獸處理要深刻得多。“馬”的困境具有普遍性,有希望、有深情、有著理想的世界,而自己也具備部分條件,似乎只要努力就可以實現(xiàn),然后事物從本質(zhì)上就切斷了這種可能性,永遠無法完成,我們所做的只能是無限地逼近但永遠無法到達,在某一瞬間必然會承受斷裂的痛楚。主題的改造、詩境的升華,都是馮至個人氣質(zhì)和精神困境的體現(xiàn)。
馮至是位詩人、學者,更是一名“否定型”的精神斗士。“他是一個真正否定型的精神探索者,他一生都在審省,都在尋找精神的故鄉(xiāng),都在和自己身上的孤獨、怯懦作斗爭,不斷克服,使他總是從人生的一個境界達到另一個境界,正像他自己講的‘在停留中有堅持,在隕落中有克服’?!瘪T至敏感多思的性格必然會折射在他的寫作中,不斷地否定,然后再不斷地否定這些否定,正像他在《自傳》中寫到的“30年代我否定過我20年代的詩歌, 50年代我否定過我40年代的創(chuàng)作, 60年代、70年代把過去的一切都說成錯”。這種否定不是矯情的表演,而是對生命負責任的思考,滄桑而有力,充滿絕望而又不放棄努力。馮至一生都有著階段性的渴望完成的自我,引領著自我奮斗的航向。從諾瓦利斯、里爾克、歌德到伍子胥和杜甫,他試圖超越自己,抵抗絕望。一層層地脫落,最終形成一個最本真的馮至?!缎Q馬》是馮至青年時代的作品,此時他已經(jīng)踏上了“否定之旅”。
詩人的抒情主體身份在《蠶馬》中隱匿了,但人化的“馬”正是詩人的象征,他們都渴望完成一個嶄新的自己,獲得滿足和超越。然而,他們的共同命運卻是在可能性的蠱惑與必然性的失敗間掙扎,永遠不得圓滿。這是命運的殘酷、天生的殘缺,也是這首詩的動人氣質(zhì)所在,從根本上改變了原作的精神內(nèi)核,從角色、情節(jié)到主體和內(nèi)涵,都成為馮至自己的敘述。
轉(zhuǎn)述僅僅完成了一步,《蠶馬》中除了“馬”與“女”的動人故事之外,還有另一個故事同時展開,即現(xiàn)實中的“我”苦戀著一位姑娘,感情由“火焰”到“燃著余焰”,從充滿希望到歸于殘缺和不圓滿。這兩個故事在情感上是“同構”的,只是顯隱不同。然而這三段中“我”的敘述絕不是多余的,而是與蠶馬的主體故事相互推動,具有互文性與對話性,共同將感情推向高潮。對話是“在各種價值相等、意義平等的意識之間相互作用的特殊形式。而這種對話性是敘事藝術的生命之所在”。除了顯性的對話之外,這兩個平行的結構緊密互動,在角度的不斷切換中,完成了一次成功的敘事。顯性的“我”只是“我”的一部分,現(xiàn)實故事與神話故事共同承載著創(chuàng)作主體的意志與情感,“我”與“馬”共同形成了馮至。
首先,現(xiàn)實與神話具有某種同質(zhì)性,表現(xiàn)著同樣的困境?!缎Q女》分為三部分,每部分都是從現(xiàn)實中的故事出發(fā),以景物起興,從“春霞”“紅花”“火焰”到“柳絮”“蝴蝶”“正燃著的火焰”到“黃色蘼蕪”“黑色的燕子”“還燃著的余焰”,蠶兒從“初眠”到“三眠”到“織繭”,象征著故事的起點、發(fā)展和結局,一唱三嘆,富有節(jié)奏性,反復渲染著悲劇的氣氛,配合著主干故事的推進。
其次,現(xiàn)實故事與神話故事之所以能夠進行對話和統(tǒng)一,整合到一篇詩作中,“繭”的意象起著重要的作用?!袄O”的困境一步步織出,是沒有結局的結局,也是掙扎之后最美麗的結果,是現(xiàn)實和神話的共同結局,殊途同歸。馬兒成為馬皮之后,還不放棄對可能性的追尋,它對蠶女哀訴道,“我生生世世保護您,只要您好好睡去”,緊接著“馬皮緊緊裹住了她的全身”,“月光中化作了雪白的絲繭”。繭是反抗絕望的結果,同時也象征著徹底的結束?,F(xiàn)實故事中還“燃著的余焰”與神話中馬皮最后的溫情形成對話,這種真誠是至死不渝的,也是馮至謳歌的對象,同時也體現(xiàn)著馮至的矛盾:一方面,他肯定愛情和理想世界的存在,而且有著同情之理解,溫情和敬意。另一方面,他又對結果有著必然的悲觀主義,最終的結果只能是毀滅一方,獲得平等的身份,“同化”為“蠶馬”,以毀滅完成愛情。伴隨著“繭”的形成,兩個故事逐步展開,相互呼應。
同時,“女”與“馬”的故事在作者的視野中仍是神話故事,最多具有情感上和邏輯上的真實,所以他要在結尾做出附注,說明其出處,突出其傳說的性質(zhì)。現(xiàn)實的故事則將這種感傷的氛圍彌漫到人間,使希望與絕望的矛盾面向人世。作者在每段之首,都提示著讀者在神話故事中尋見人間情懷,在人間情懷中又獲得某種超越和形而上的思考,真實性和現(xiàn)實感進一步加強。因此,馮至在早期的敘事詩中不僅是要寫一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僧侶和藝術的守護者,去敘述一個虛構的時空進而闡釋某種哲理,更為重要的是他的人間情懷,植根于對現(xiàn)實生活的深切觀照和痛苦思考中,體會到了比常人更廣闊的世界。這個世界因為有了幻想的羽翼,不斷地擴展它的邊界,因而形成了這些超凡絕世的故事時空。虛構的根基恰恰在于真實,幻想世界來源于人間情懷。
總之,增添一層故事而不顯得突兀,而且能與主要故事形成良性對話,同時對讀者加以適當提醒,使得整個故事“隔中有透”,有了人間氣、己之情。
《蠶馬》是馮至在干寶《搜神記》和附注基礎之上的二重改編,成功地將經(jīng)典傳說敘述為“自己”心中、眼中和思想中的新故事。他通過角色的重置和調(diào)整,將“馬”人化,賦予“女”和“馬”的感情以愛情的內(nèi)涵,然而結局卻展現(xiàn)出否定型探索下的悲劇?!榜R”在一定程度上成為馮至的精神象征。同時,故事在結構上演變?yōu)槎財⑹拢含F(xiàn)實和神話并行不悖,形成對話,相互配合,完成敘事,使整部作品具有了人間情懷。轉(zhuǎn)述乃至擬作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有著獨特的地位。轉(zhuǎn)述必然會體現(xiàn)著轉(zhuǎn)述者的身份、立場、趣味、情感和目的,也是最見功力之處?!缎Q馬》是馮至作為轉(zhuǎn)述者的一次成功嘗試,完成了他的“這一個”。
① 朱自清先生在《新文學大系·詩集》中稱贊馮至之語,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② 〔東晉〕干寶撰,汪紹楹校注:《搜神記》,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72—173頁。
③ 王邵軍:《生命在沉思——馮至》,花山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95頁。
④ 參見陸耀東:《馮至傳》中馮至的詩歌《自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⑤ 張輝:《馮至:未完成的自我》,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團文津出版社2005年版,第8頁。
⑥ 董小英:《敘述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18頁。
⑦ 分別指《昨日之歌》下卷中其他三首敘事詩《寺門之前》《帷幔》和《吹簫人》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