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行

謝國兵

2018年10月20日，我干了些什么呢？

我拿出一本頗厚的16開大小的黑面日記本，翻開到那一頁，輕聲讀起來。文字其實并不多，先記了天氣，然后標題式地列了幾個事情。于是我坐下慢慢地回憶，令我驚奇的是，依靠記憶，我競把那一天狀況基本復(fù)原了。為此，我不得不從內(nèi)心承認哲學(xué)家們的偉大。

下面我就說說這一天。7點，我?guī)缀醴置氩徊畹刈呱狭笋{駛室，這是我在慣常航行中早上起床后必做的第一件事——讓大副下去吃早餐。當然，作為船長，我可以不這么做，你可以把這個理解為一個老船長的小任性。大副三十三歲，還算得上是個年輕人，剪了一頭頗有精神頭的短發(fā)，因為姓王，他在右耳上方用短發(fā)鏤雕出一個白色的“w”，這在雕刻界該算是“陰刻”了。

他邁著年輕人特有的腳步，發(fā)出震天的響聲，“嗵嗵嗵”地下去了，只留下正在打掃衛(wèi)生的水手和我。駕駛室內(nèi)散發(fā)著洗滌劑里混入的香波的清香。盡管有著人工的刻意，我還是有了一種愉悅感。

10月份，南印度洋早晨一般是比較清朗的，但今天卻有些薄霧，或許是因為接近南非南岸。海鳥明顯增多了，大部分是一臉呆相體形較大的海鷗，不時“嘎嘎”叫著，借著船兒航行推起的氣流，伴于駕駛艙左右，浮行在青色薄霧的上方。我的昏花老眼也能看清它潔白得有些過分的寬闊腹部。還有少量的軍艦烏。它們是海鳥中的神烏，可以24小

時在空中盤旋，不帶半刻休息的。

另外有一些小巧的海燕，不住地在眼前穿針一般引出繁亂的線影。船尾方向遙遠的東方一片粉色，霞光越過霧層射來，把局部的薄霧染成了金黃。這金黃又四處波動，如浸漫的粉彩悄悄滲入到四周畫卷般展開的青色霧靄中，形成一幅動態(tài)的彩色風(fēng)景。相信，霧散后會是一個不錯的晴日。

大副上來后，我也去餐廳吃了早餐，然后回到房間，做了些運動。我學(xué)了一些太極與養(yǎng)生的運動，像動眼、叩齒、提肛、擊掌之類的，需要意氣結(jié)合才行。8點時，我打開電腦，開始收發(fā)郵件。事實上這時國內(nèi)已是下午兩點。此刻，正有不少郵件等著我處理。今天有兩封船東來的郵件比較棘手，一封是關(guān)于西非沿岸航行的防海盜問題。我們此次去尼日利亞，這是必經(jīng)航線。一周前，為防止不明人員登船，我們已在整條船四周欄桿上安放了環(huán)形鋼質(zhì)倒刺，重點部位，布了兩三道。如果這時從上方看我船，想必酷似一只縱向剖開的菠蘿蜜果。同時盡可能關(guān)閉一切可能泄露我船信息的電子信號發(fā)射設(shè)備，夜間航行時，封閉一切外露燈光——甚至必要時關(guān)閉航行燈。已經(jīng)編好組的輪值人員須隨時穿上防彈服處于警戒狀態(tài)。每次走到這里，這一套都必須做到。另一封是關(guān)于我們船航行油耗過高的問題。這主要是因為船東訂合同時，為了迎合市場，把油耗訂得太低了。難題只能交給船方。船長反正無法回避。等處理完這些令人頗為傷神的東西，已經(jīng)9點開外。我又上了駕駛室。

果然已是一片艷陽天。陸風(fēng)開始吹起，海面上推起了細細的波痕，像打磨后的碧綠玻面，純粹而透明。三副二十剛出頭，嘴唇上的軟須看上去似一層黑色汗毛。但這個小伙子總有著過度的沉默，仿佛一直頂著千斤的壓力在工作，除了鮮明的外表，似乎年輕從未光顧過他。船兒的前方出現(xiàn)了成群的南非鰹鳥，它們的出現(xiàn)，讓其他海鳥完全失色了。這種鳥視力奇佳，從高高的空中就能看到深水里的魚，會突然一個倒栽蔥，如一道黑色光影，直插入水中。其趾間有蹼，入水后瞬間就成了一條魚，獵魚的成功率非常高。此刻，它的數(shù)量之多，在我的眼前正如雪花漫飛。

“船長，還有三十海里就到好望角了?！比焙币姷刂鲃影l(fā)聲了。

我點了一下頭。這雖不是我第一次穿越好望角，但前幾次不是因為風(fēng)浪太大只能遠離岸邊航行，就是因為季節(jié)性濃霧深深掩蔽了岬角，都沒能真正看到好望角。今天算是個機遇了。

漸漸聞到了海岸方向送來的植物腐臭氣息，船頭右前方有幾只海豹不時從海面高高抬起小巧的黑色腦袋，對著巨輪凝望。KAAP HANGKLIP岬角首先浮現(xiàn)在眼前。此岬角也頗為有名，上有燈塔。但由于我們此時距岸較遠，它所呈現(xiàn)是只是一個突立的陰影。南非南岸岸線就像鋸齒，構(gòu)成了大大小小的海灣，好望角正與KAAP HANGKLIP岬角隔一個海灣相望，相距有20海里。

我拿起望遠鏡，對著前方搜尋，這時忽然看到了一個矗立的迥異姿影。它在我的內(nèi)心引起了一陣震動。盡管經(jīng)驗告訴我，這個影子還比較遠，然而它卻以一股孤絕的勢力沖進了我的心房。我相信，它就是好望角了。

船兒在前進，它似乎制造了一種引力，把我跟好望角間的距離拉近。10點時，我終于可以放下望遠鏡，用目力欣賞起好望角的全貌了。

它像一支獨臂，深攬水中。它的姿態(tài)中，既有亙古地站立，又帶著永恒的渴求。隨著距離的接近，我慢慢看到了它的細部。它全身呈赤褐色，無數(shù)嶙峋的塊狀堅石構(gòu)成了它肌膚滄桑的褶皺，堆積出炫目的峭壁懸崖。它巍然而立，開普敦燈塔宛似它高居的獨目，山鷹只能無聲地在它腰間盤旋，那無數(shù)雪白的浪花恰似拂動的裙裾，不住地發(fā)出雷鳴般的轟響，宛如它邁動的巨人的步履發(fā)出的。我一下子被震住了。

我能做的只是屏息而望，迫近地看一場刺穿靈魂的自然造化與偉大。

當年東征的十字軍來到中東，讓十足野蠻的歐洲人發(fā)現(xiàn)了香料、絲綢和藥品，隨后貿(mào)易帶來的財富刺激和發(fā)展了歐洲，促進了14世紀的文藝復(fù)興運動，使得歐洲文明快步進入了一個新的里程，但同時它也膨脹了歐洲人對財富更大的渴求和冒險。1487年膽魄過人的葡萄牙航海家迪亞士沿著西非南下，終于歷經(jīng)九死一生來到了這里，發(fā)現(xiàn)這才是真正打開東方的門戶，一切對東方的美好期望應(yīng)該從這里開始，“好望角”就此得以成名。

從此，世界政治和經(jīng)濟格局不斷發(fā)生巨變。經(jīng)過好望角，歐洲人駕駛著巨大的帆船，孤帆遠影，從大西洋駛向印度洋，直到太平洋，開始了真正的海上霸權(quán)。他們對東方從貿(mào)易到掠奪再到強權(quán)殖民，僅僅用了不到一百年。好望角矗立一旁，以上帝之眼看著這一切，它以孤絕般的沉默看到了人類不住上演的悲與喜，它看到了人類文明爆發(fā)式的發(fā)展和昌盛，也看到了人類喪失理智后的狂歡、憂慮、極欲和殘暴。它看著一切滄桑巨變，靜待塵埃落定。

11點時，我們完全越過了好望角，它在視野里慢慢縮小，漸漸模糊了，但一種堅硬的東西仍在，那是永恒的存在感——它還將繼續(xù)保持矗立的姿態(tài)。等到船轉(zhuǎn)向北方，它才從我的視野中完全消失了。這時，我們正式進入了廣袤的大西洋。

11點半，我去餐廳用午餐。兩素一葷的標餐，是家常菜。大廚是個蘇北人，做菜基本上能迎合大眾口味。偌大的干部船員餐廳只有四個人。我的對面是比我大一歲的輪機長，他的身旁是他的助手大管輪，大管輪對面——也就是我的身旁是大副。這個位置順序是固定不變的。這是行業(yè)內(nèi)不成文的規(guī)矩。

席間說了些閑話，一頓飯過去了。

發(fā)完中午報后，我午休到下午二點才起床。拉開窗簾，外面還是碧空萬里。非洲大陸上空云量相對偏少，這跟陸地極度干燥有關(guān)。對著遠遠的水天線看去，南非西海岸低矮而連綿的山巒，被偏西的陽光照成了灰色，像被壓低了的云腳。

洗漱完畢，正處理電報，忽然聽到外面的叫嚷聲，便放下電報上了駕駛艙。叫聲來自在甲板上勞作的水手們，原來他們看到前方的海面上有鯨魚在嬉玩。二副拿著望遠鏡正對著海面觀望，相信消息是他發(fā)出的。二副是個瘦高個兒，站得高望得遠，總能看到別人一時看不到的東西。但或許因為個子真的太高了，他看上去總有些彎腰駝背的。二副看見我，就把望遠鏡遞給了我。

右前方不到2海里的海面上隱現(xiàn)著兩個黑黝黝的活物，不時有高高低低的水柱噴出，像獨眼的噴泉。確是鯨了。果然隨后我看見了它們豎起了巨大尾巴，拍擊出高高的水浪。等到它們相繼把頭部躍出海面時，我確信是兩條座頭鯨。這種鯨魚主要生活在南半球，體形雖不算長，一般有十四五米，但耐力特別強健，能長途遷徙，到了冬季就從南極圈往溫暖的赤道海區(qū)跑，然后在那里生子覓食。這種鯨魚在印度洋比較常見，但在非洲西海岸很少看到。等到接近時，或許是受到巨輪的影響，其中一條鯨魚忽然“轟”的一聲完全躍出了水面，如此近的距離，把我們都驚住了。它龐大笨重的身軀像被什么彈射一樣躍向了空中，緊接著翻轉(zhuǎn)起來，長長的胸鰭似人的雙臂直直地展開、旋轉(zhuǎn)，陽光下，無數(shù)條被它從海里帶出來的白亮水線繞著它黑色粗重的身軀做起了弧形運動。大約半圈后，它那飛艇一般粗大的身軀便以腹部向上的笨拙方式重重落回了水中。隨著一聲巨響，浪花沖天而起，激起的浪峰涌蕩到了我們船邊。接著它們就徹底消失了。等我們再看，它們那傲人的身影已然遠去。

我們繼續(xù)駛向寂寞的大海，到四點半時，看到了一條來船。這是一艘大型散貨船，因為地球表面曲率的緣故，它先是從水線處悄悄露出觸角一樣的信號桅，接著如同拱月一般慢慢現(xiàn)出白色的駕駛樓、粗大的船艏和黑色的船身。這是一艘重栽船，裝了足有二十萬噸的貨。它沉默地駛來，帶著某種神秘。我不知道它從哪里來，又將到哪里去。當然通過現(xiàn)代電子技術(shù)，可以查詢到這些信息，但我并不想這么做。我想保留這種未知，它帶給我無窮的想象，這種想象能在我腦海里魔幻般組合起無數(shù)個航行景象——我經(jīng)歷過的和未曾經(jīng)歷過的。因孤獨而高貴，因未知而神秘，因探索而頑強，這是一艘舷行船的應(yīng)有價值，在它自有的世界里，讓“航行”的詞義變得平凡、豐富、滿足，甚而偉大，而不僅僅是孤寂。

晚餐后，夕光四溢，到處像鍍了金。晚風(fēng)輕拂，這是最初的海風(fēng)。海鳥們的叫聲開始顯出疲憊。我借著夕陽最后的余暉在甲板上散步，這是一天最為愜意的時刻。我在內(nèi)心默默地祝福了這風(fēng)平浪靜的一天，這平安的一天，這無數(shù)航海日中平凡的一天。

晚上的時間是船員的時間，他們打牌、喝酒、聊天、唱歌。我有時會參與到他們的活動中，但今晚我看了一些英文，完成了一些報袁。到十一點時，我走進駕駛艙，在船長命令簿寫上夜航的要求并簽了名。當走出駕駛艙時，對我來說，這一天真的結(jié)束了。

責任編輯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