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琳(河南大學 音樂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拍板”,也稱“綽板”,為拍奏體鳴類樂器,關于其起源我國文獻史料中有“魏晉說”和“北齊說”兩種,隋唐時期拍板雖已在民間散樂和少數(shù)民族樂舞中流行,但僅是樂器家族中的普通一員。到了北宋以后,以歌舞大曲為代表的貴族音樂逐步讓位于以說唱、戲曲為代表的市井音樂,這是中國古代音樂史上的一次巨大且根本性的變革,這為拍板提供了歷史機遇,一躍成為了世俗音樂的寵兒,以獨特的風采成為不同場合、不同藝術形式的指揮型樂器而風靡一時。此時的拍板不僅受到市民階層的歡迎,在文人仕宦眼中,因為其與歌唱伎藝的密不可分,更成為了唱詞賄觴、附庸風雅的代名詞。故兩宋時期,是拍板的巔峰時代,筆者所采用的也多為這一時期的文獻資料,以探討兩宋時期拍板的使用、分類為主要目的,故名《宋代拍、板之辨歧》。
今人論述拍板,具將二字連用,據(jù)筆者考證,唐宋以后,尤其是兩宋時期,“板”“拍”“拍板”在使用范疇、使用場合方面均有詳細劃分,具體分析如下。
作為唐宋時期記錄詩歌樂舞活動的重要參考文獻,筆者將《全唐詩》[1]《全宋詩》[2]《全宋詞》[3]《元詩選》[4]中涉及的“板”“拍”“拍板”詩作做了全部統(tǒng)計,匯成此表。
通過對上表的分析,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一)唐代將“板”字作為樂器使用的頻率并不高,更多的是將其作為“板橋”等與建筑相關的詞語、“手板”等官員手中所執(zhí)之物,或是形容社會動蕩即所謂“板蕩”來出現(xiàn)的。而“拍”的出現(xiàn)多為“拍手”“拍打”等動作詞語,或做“節(jié)拍”,并沒有作為樂器來出現(xiàn)。
(二)宋代“獨重女音”“聲音軟美”的審美觀點一直被世人所公認,當時流行于瓦肆勾欄、文人聚會、宮廷舞臺上的歌唱藝術無不以此為主流,宋代曲子詞更稱得上是反映當時文人詩酬唱和、“全民皆歌”的重要的文字載體之一,宋詞作品中不僅細致入微地描寫了歌舞的場面,對當時流行的音樂型式、樂器演奏也有所反映。這時作為樂器使用的“板”出場次數(shù)顯著增加,尤其是在《全宋詞》中體現(xiàn)得更為明確,《全宋詞》中涉及的樂器名稱約有三十余種,其中出現(xiàn)“板”的詞作約有108首,在體鳴類樂器中僅次于鐘(出現(xiàn)“鐘”的詞作約有253首),遠遠領先于磬等其他同類型的樂器。而每當出現(xiàn)“板”時,則多與“歌”相聯(lián)系。究其原因,筆者認為在于宋代歌唱伎藝的高度發(fā)達,使得“板”這種樂器成為文人與歌妓寄托藝術追求的重要載體,且不論是“歌板”“牙板”“象板”“鏤板”“檀板”等均稱為“板”。而“拍”則保持了自唐以來的“拍手”“拍打”之意,也可做“擊打”樂器“板”“打拍子”使用,作為名詞的“節(jié)拍”之意自唐以來一直保留,但作為樂器,其使用頻率非常低。作為“拍板”二字出現(xiàn)的頻率極低且是與“門槌”連用,多是在宗教場合。
表一. 《全唐詩》《全宋詞》等資料文獻涉及的“板”“拍”“拍板”詩統(tǒng)計表
(三)到了元代,仍可看出“拍”作為樂器出現(xiàn)是極個別的現(xiàn)象,而“板”仍特指樂器。這一點和當時流行于世的另外一種藝術形式雜劇的伴奏樂隊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小結:自唐以來,尤其是兩宋時期,對于“板”和“拍”的使用并不像今人那樣籠統(tǒng)蓋述,特別是在演唱“曲子詞”等文人雅聚的場合,歌妓手中所執(zhí)的“紅牙板”“玉檀板”“金鏤板”等均為“板”,“板”是當時表演歌唱伎藝時必不可少的節(jié)奏型樂器。而“拍”只是作為動詞或名詞的“節(jié)拍”之意來出現(xiàn),“拍板”作為樂器出現(xiàn)的頻率也并不高。由此表反映出的“板”“拍”問題,需引起研究者的重視。
《東京夢華錄》[5]《武林舊事》[5]等兩宋時期著名的筆記文獻,其作者都是在北宋汴梁和南宋臨安有過多年生活經(jīng)歷的文人,尤其是《武林舊事》的作者周密,更是宋元時期著名的詞人、文學家、文獻學家,其存世的筆記文獻共有九種之多,其中對于音樂活動的記載尤其豐富翔實,字數(shù)多達數(shù)萬,僅《武》中就有一萬余字,歷來是研究兩宋時期音樂文化的重要參考資料?,F(xiàn)將這一時期涉及“板”“拍”問題的記載整理分析如下。
《都城紀勝》中:“唱叫小唱,謂執(zhí)板唱慢曲,曲破大率重起輕殺,故曰淺斟低唱。”[5]
《夢梁錄》卷二十“妓樂”條載:“更有小唱、唱叫、執(zhí)板、慢曲、曲破、大率輕起重殺,正謂之淺斟低唱。若舞四十六大曲,皆為一體。但唱令曲小詞,須是聲音軟美,與叫果子、唱耍令不犯腔一同也。朝廷御宴,是歌板色承應?!盵5]
這兩條文獻是研究宋代歌唱伎藝的重要參考資料,反映出了當時表演“小唱”等藝術形式時,其節(jié)奏速度舒緩悠長,講究音韻細膩,是高于“耍令”等市井叫賣的一種藝術歌曲,值得特別重視的是“執(zhí)板”演唱。在內(nèi)廷表演時則是“歌板色”這個樂部來承應侍奉,而“歌板色”在《東京夢華錄》《夢梁錄》《武林舊事》中的記載基本相同,都是在“上壽”或“圣節(jié)”宮廷“賜宴”時進行表演并以演唱《祝堯齡》這類的祝壽內(nèi)容為主,我們必須注意到“唱踏歌”“色長唱踏歌”“第三盞歌板唱踏歌”這些文字,由此明確了“歌板色”的樂長應該是像“踏歌”那樣“擊節(jié)者歌,絲竹更相和”來進行表演的,同時還有“笙”“簫笛”“篳篥”為之伴奏,雖是“眾樂齊和”,但仍是“獨聞歌者之聲”,因此應該稱其為有器樂伴奏、手中執(zhí)板的聲樂演唱更為準確。
除此以外,還有兩條記載,其一為宋代張?zhí)朴ⅰ妒穸\杌》載:三月上巳,宴怡神亭,婦女雜坐,夜分而罷。(王)衍自執(zhí)板唱 【霓裳羽衣】及【后庭花】【思越人】曲。”
其二為《洞微志》載:“五代時,齊州章丘北村任六郎……多唱異曲。八月望夜,待月私第,六郎執(zhí)板大噪一曲,有水鳥野雀數(shù)百,集其舍屋,傾聽自適?!?/p>
上述文獻也反映了“執(zhí)板”而歌的演唱情況。
而“拍”則往往是在純器樂演奏中出現(xiàn),為其他絲竹管弦類的樂器“節(jié)樂”(控制節(jié)奏)用的。
如《武林舊事》卷一“圣節(jié)”條載:表演“玉軸琵琶獨彈正黃宮《福壽永康》”的樂工名為“寧俞達”,而“拍”則是“王良卿”,表演“笙獨吹小石角《長生寶宴樂》”的樂工是“侯璋”,擊“拍”者是“張亨”。
同時在《武林舊事》卷四中的記載則更為明確:
小樂器:嵇琴曹友聞 簫管孫福 蓁劉運成 拍侯諒
鼓板:
衙前一火:鼓兒尹師聰 拍張順 笛楊勝、張師孟
和顧二火:笛張成 閆俊 張喜 鼓兒張昇 笛王和 鼓兒孫成 拍張榮
由此確定了管弦合奏時小樂隊中使用的是“拍”,執(zhí)拍者是“侯諒”。“衙前”(宮廷樂工),或“和顧”(在教坊中掛名的民間樂工,遇重大節(jié)慶時臨時奉召而來)組成的“鼓板樂隊”,其組成部分則是“鼓兒”“笛”和“拍”。
小結:兩宋時期的“板”主要用于歌唱時的伴奏,這與《全宋詞》等文獻統(tǒng)計出來的數(shù)字得出的結論是一致的。而在樂隊合奏時使用的多被稱之為“拍”。
今人對于古代音樂文化的研究,離不開文獻學的支撐,也離不開圖像學和考古學的佐證。目前出土的大量宋元時期的石刻、磚雕等文物也為我們提供了研究這一時期音樂文化生活的重要依據(jù)。
圖1為南唐周文矩的《合樂圖》,圖中繪有規(guī)模龐大的樂隊,兩位執(zhí)拍板的樂伎居于樂隊中部,其中執(zhí)較大拍板者與建鼓緊鄰,所表演的音樂形式屬宮廷燕樂。
圖2為四川廣元羅家橋南宋墓中的大曲石刻,上雕刻有女伎八人,其中舞旋一人,裹展腳幞頭,著圓領窄袖袍服,束腰帶,以手絞袖,正屈膝揮袖作舞,其余奏樂者七人,各人所執(zhí)樂器,自左至右為拍板、笛、腰鼓、手鼓、架子鼓、笛、拍板①該石雕前五人與后三人非是同一塊石板,有觀點認為后三人為“鼓板笛”樂隊,其表演內(nèi)容為宋代唱賺。按《四川省廣元縣羅家橋一、二號墓伎樂石雕的研究》一文:原石在搬運過程中折斷,而鑲嵌于皇澤寺石廊時又錯與他石對接,故令人誤解。然依據(jù)原石尺寸及人物造型,極易辨認。參見:李成渝,林青,馬彥﹒ 四川省廣元縣羅家橋一、二號墓伎樂石雕的研究[J] ﹒音樂探索(四川音樂學院學報),1985(1)。。另一石上亦雕女伎八人,奏樂也是七人,自左至右為三弦、三弦、拍板、笛(右吹)、笛(左吹)、拍板、手鼓。領頭舞者一人,裹展腳幞頭,著交領窄袖袍服,以手絞袖,正扭腰揚手作舞,舞姿與上述不同,所表演的音樂形式為宋代大曲。
圖1. 南唐周文矩《合樂圖》
圖2. 四川廣元羅家橋南宋墓大曲石刻
圖3為山西襄汾縣南董金墓磚雕,雕有演奏樂器者七人,其中第三人戴簪花幞頭、長髯、長袍系腰帶,雙手握拍板擊打;第五人戴簪花幞頭,著圓領長袍,雙手握大拍板,所表演的音樂形式為金代大曲。
圖3. 山西襄汾縣南董金墓磚雕線描圖
通過以上提供的五代、南宋、金代三個不同時期表演宮廷音樂和民間俗樂的繪畫、磚雕,從中得出的結論是,兩宋前后拍板的形制是有大小之分的。
要分析這個問題我們首先要對拍板這種樂器的發(fā)展過程進行一個簡單的梳理。
“拍板”,最初是流行于北方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一種對音樂進行節(jié)奏控制的木質(zhì)樂器,后來流傳到了中原地區(qū)。根據(jù)《尚書》中的記載,上古時期在進行樂舞演奏時已經(jīng)有了柷和敔這兩種節(jié)奏型樂器,柷形似米斗而敔狀如伏虎,所以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樂器,后來又有了舂牘和節(jié)。那么拍板是否也曾經(jīng)如柷和敔那樣是兩種樂器呢?目前我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相關可以用來證明的實物,但可以確定的是,《通典》中所記載的拍板是用十枚以上堅硬細膩的木板用繩連在一起所做成的樂器,朝鮮典籍《樂學軌范》“拍板”條中的原文如下:“《文獻通考》云:‘拍板,長闊如手,重大者九板,小者六板,以韋編之,胡部,以為樂節(jié),蓋以代抃也。唐人或用之為樂句。宋朝教坊所用,六板長寸,上銳薄,而下圓厚。以檀若桑木為之,豈亦祝敔之變體歟?”說明唐代時所使用的拍板則是九塊木板連接而成,到了宋代還出現(xiàn)過六片的小拍板,與《四庫全書》中的繪圖一致(見圖4)。根據(jù)上述引用的資料可以確定的是,宋代出現(xiàn)了九片的大拍板和六片的小拍板。
這些文獻資料與上述三幅石刻磚雕圖像所反映出來的結論是一致的,我們由此做出推測,此時的拍板不僅有大小之分,也會有制作材料的區(qū)別,如“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蘇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zhí))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本渲械摹凹t牙板”和“鐵綽板”即是明證。
圖4.《四庫全書》中的大拍板和小拍板
但是否會因其大小形制的不同而以“板”或“拍”來加以區(qū)別?一個樂隊中出現(xiàn)兩副拍板其作用分別是什么?關于這兩個問題,目前可供參考的資料十分有限。筆者不好臆測,留待以后發(fā)現(xiàn)新的研究史料后再做考證。
拍板在兩宋時期分工的細化標志著宋人音樂審美能力的提升和音樂形式的更新,是音樂擺脫禮的束縛不斷向世俗化、商業(yè)化轉(zhuǎn)型的產(chǎn)物,在宋代詞人石介的《燕支板浣花箋寄合州徐文職方》中有“板與歌娘拍新調(diào)”句,其實已經(jīng)給出答案:將板贈與歌妓,讓她用以拍擊節(jié)奏,唱出新創(chuàng)作的曲調(diào)。由此可見,板作為樂器是歌唱時所必備的,而拍則只是用來敲擊“板”的動作。拍板作為兩宋時期的指揮型擊節(jié)樂器,以其獨特的氣質(zhì)和嶄新的風貌活躍在當時于各種音樂表演當中,但其并不像今天被人們以“拍板”一詞概括,而是根據(jù)其使用場合的不同存在著樂器名稱的區(qū)別、樂器形制的區(qū)別和樂器材質(zhì)的區(qū)別。
隨著時間的流逝,今天的拍板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風采,僅能夠在民間戲曲和說唱音樂中找到它的身影,長期以來,對于拍板的使用、分類等方面,學術界并沒有給予更多的關注,只是籠統(tǒng)地將其視為一種控制節(jié)奏的樂器的存在。筆者認為,學術界對于拍板這種樂器目前所存在的運用混亂、不加區(qū)別的狀況加以討論和澄清,以還原歷史本來面目,故撰此文,以期達到促進學術探討與開展,嚴謹與正確之目的。此文僅為拋磚引玉,期待各位專家、同仁的不吝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