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勇
〔摘要〕社會隱沒是傳統(tǒng)經濟體制時期中國政府治理體系的突出特點。那一時期國家公共治理體系和人們的社會生活領域完全重疊,人們作為社會成員的個人空間近乎被國家治理體系完全遮蔽。這種現象的出現在當時并非偶然,它扎根于傳統(tǒng)經濟體制的內在邏輯之中。單從宏觀經濟學的視角看,這種現象的出現主要是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中諸多內在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這些共同作用的因素既包括在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中投資主體具有的投資渴望本能與民眾具有的“收入幻覺”本能二者間的張力,也包括在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中勞動者努力程度呈衰退的趨勢,還包括在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中以指令性計劃為中心的運行模式內含的前提預設與現實表征之間的反差。
〔關鍵詞〕傳統(tǒng)經濟體制;政府治理體系;社會隱沒
〔中圖分類號〕D63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2689(2019)03-0068-07
社會隱沒是傳統(tǒng)經濟體制時期中國政府治理體系的突出特點,那時候每一個中國人的工作、消費、思想、閱讀、交往、表達等等,全都直接納入到了國家治理體系的公共領域之中,人們的私人空間近乎隱沒。古人云:前車之鑒,后車之師。如何認識和理解這一現象,在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提出“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大的時代背景下,具有極強的現實意義。下面本文將從宏觀政治經濟學的視角對其進行一個新的探討。
一、傳統(tǒng)經濟內含的投資渴望與民眾本能具有的“收入幻覺”間的張力要求國家公共權力深入到民眾私人生活中并處于“在場”狀態(tài)
拙文所指稱的中國傳統(tǒng)經濟,主要是指計劃經濟時期的中國經濟。這一時期的中國經濟是一種單一的所有制經濟,在這種體制中任何一個人都是生產資料的所有者,但是任何個人又都不能單獨擁有生產資料,“作為個人所擁有的公有權只有同其他一切人的所有權相結合、共同構成公有權的時候才有效,才能發(fā)揮作用”[1](24)。因此,在這種體制中,任何一個個體都只能充當消費主體,投資主體的角色只能由作為公共利益象征的國家來充當。否則,公有權就會不斷地為私有權所侵蝕,乃至變相被取代[1](32-34)。
在傳統(tǒng)經濟中只有國家才能擔當投資主體的角色,而作為承擔投資職能的國家及其各級代理機構,一開始就本能地具有不斷擴大投資的渴望。關于這一點,可以從三個層面進行理解。
首先,從政治層面看,其原因涉及兩點:第一,它淵源于馬列主義經典理論關于傳統(tǒng)經濟體制的設想。按照這種設想,傳統(tǒng)經濟體制的一個主要歷史使命就是,要為向共產主義社會過渡準備其所必需的高度發(fā)達的生產力。因此,盡可能地擴大資本累積率,增加國家的投資是完成其歷史使命的內在要求。第二,采納傳統(tǒng)經濟體制國家的現實。實行傳統(tǒng)經濟體制的社會主義國家都是經濟相對比較落后的國家,而且在現實中又都面臨著以美國為首的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打壓和扼制。具體到中國,由于20世紀60年代初中蘇關系破裂,當時中國還承受了來自以蘇聯為首的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沖擊。因此盡可能地擴大投資,最大限度地提高生產力也是當時中國捍衛(wèi)民族尊嚴并充分顯示社會主義制度優(yōu)越性的內在需要。
其次,從經濟層面看,投資渴求契合了傳統(tǒng)經濟體制以指令性計劃為中心的經濟運行模式的內在邏輯以下幾點參考和借鑒了科爾內《短缺經濟學(上)》,第280-295頁的觀點和內容。。
1.投資所產生的效益的增加額(比如說,由擴大投資而多生產出來的產品)和成本的減少額(也即,遞減的邊際成本,比如說,如果工人在工作崗位上,但不能工作,縱然他得到了工資,但對社會來說的確也是一種損失的現象的減少)要比成本的增加額(比如說,當接近資源約束時,強制替代更加頻繁;企業(yè)越希望靠瞬間可利用的資源得到更大的產出,就越忽視某些長期任務)確定得多。因此,投資行為在計劃預算中更多反映的是正效應。
2.投資所產生的大部分效益的增加額和成本的減少額是內部的。它們投入的貨幣既直接反映在政府的預算中,也直接反映在非營利機構、企業(yè)和家庭私人的賬目中。因此,很容易將它們列入計劃指標。與此同時,由于投資主體的投資和生產行為不受或者很少受社會需求的約束,需要排更長的隊、為得到商品不得不進行更多的搜尋、賣者對買者更加粗暴和蠻不講理、生產者和銷售者對改進質量更加不感興趣等等,這一切由投資所產生的表現為外部社會邊際成本的增加額,它們將不會在計劃指標中單獨出現。
3.投資所產生的效益的增加額和成本的減少額可以集中處理。凈收益在投資和消費之間的分配,收益中給各不同部門的投資額,消費品在各類人口之間的分配,都可以由計劃本身作決定。另一方面,投資所產生的成本的增加額是分散的和微小的。盡管在一定程度上,它們影響社會上各種地位的每一個成員,然而它們的“分配額”是微薄的,對于社會成員而言也只是分別和偶然承受。因此在增加社會效益和減少社會成本的希望,與可能出現的增加社會成本的危險之間,前者對決策者的條件反射有更大的影響。
4.特殊的時間偏好也起著作用。投資所產生的效益的增加和成本的減少顯然是立即可見的,而投資所產生的成本的增加則表現出滯后,并分布在長時期中。這就進一步地強化了計劃制定者對投資行為的偏好。
一言蔽之,以指令性計劃為中心的傳統(tǒng)經濟體制的內在邏輯決定了國家作為投資主體內在地具有無限擴大投資的渴望。
再次,從心理學層面看,其根源于作為管理者共同具有的“工作認同擴大化”心理。所謂“工作認同擴大化”是科爾奈總結出的一個心理學現象??茽柲握J為:“任何一位單位領導,只要他/她認為自己單位所從事的活動具有重要意義,他/她都真心希望單位的事業(yè)能夠不斷壯大。世界上所有的大學校長都想讓自己的大學有更多的教授、更多的報告廳和更好的教學設備。醫(yī)院的院長們希望有更多的醫(yī)生、病床以及更多更好的醫(yī)療器械。軍隊指揮官也會要求更多的現代化武器來裝備隊伍?!盵2](154)誠如科氏所言,這種心理是管理者共有的心理,那些處于市場經濟體制中的投資者亦如此。但是,在市場經濟體制中由于投資受到了社會需求的硬約束,“如果風險太大,即使這個企業(yè)暫時已經得到必要的金融保證,它也可能自愿地放棄投資打算?!盵3](201)與之相反在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下,由于以指令性計劃為中心的經濟運行模式的預算是不受受社會需求的約束、至少是受其約束極其微弱的“軟預算”,其投資行為缺乏以上的遏制機制。因此,“工作認同擴大化”心理也就成為了激發(fā)各級投資主體投資偏好的又一個重要的因素。
在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中,國家作為投資主體內在地具有擴大投資的渴望。與之相對應,作為消費主體的一般民眾在這種體制中又本能地潛含有反映高消費的“收入幻覺”現象。所謂“收入幻覺”現象按照樊綱、張曙光等學者的界定,指在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下,“積累資本在生產過程中所提供的新的‘自然力”,被勞動者錯誤地“當成了勞動的新增‘自然力”,并“把由此而導致的收入增長和消費增長,錯誤地當成勞動本身生產力提高的成果”[1](120-121)的一種虛幻現象。在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下出現這種現象,原因在于在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中,“任何個人作為個人不執(zhí)行所有者的職能,而只處在勞動的地位上,……資本積累是對他來說完全是一件外在的事情。……他的一切收入都表現為勞動的成果,表現為工資(對勞動的報酬)或獎金(對超額勞動的報酬),退休金(對勞動報酬的延期支付或‘勞保),因此而來的一切個人消費的增長,都表現為勞動收益率提高的結果,而與資本積累無關。這就導致一切由資本積累和資本的使用所產生的較大量的消費品使用價值,在個人的視野中都表現為勞動的成果,與資本積累和資本生產力沒有關系。”[1](120)進而錯誤地“把資本生產力對產出的貢獻的一部分當成了勞動生產力的貢獻”[1](122)。
在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下勞動者“收入幻覺”現象的出現,意味著在“資本積累—個人消費”比例問題上,作為個體的社會成員本能地存在輕視資本積累與投資,而崇尚高消費的傾向。順便提一下,有關史料顯示中國“從1957年到1979年,職工的平均工資不僅沒有增加,反而略有減少;農民的口糧也是如此”[4](20)。從表面看,這一資料似乎與前者存在較大的反差。其實不然,前者闡述的是民眾的主觀意向,后者表明的是客觀的現實,二者視角不同。事實上,在傳統(tǒng)經濟時代,企業(yè)中存在的或明或暗地多發(fā)福利的現象就已經直觀地說明了“收入幻覺”在那一時期的客觀存在性。
這一來,以下兩種情況出現了:一方面,勞動者作為個人“由于收入幻覺的存在,個人根據這種幻覺所作的關于積累—消費比率的選擇,即個人的積累意向,必然會低于客觀最優(yōu)的積累消費比例”[1](126)。另一方面,國家及其各級代理機構由于政治、經濟和心理諸方面因素的共同激勵,具有極強的動機使生產能力的利用度接近或達到資源的最大承受度,即,使積累率盡可能最大化。
由此,在“積累—消費”比率的選擇上國家的投資意向和社會個體的主觀愿望間的博弈也隨之出現了。“在所有權與經營權統(tǒng)統(tǒng)集中于國家手中……企業(yè)只是完成國家指令性計劃的被動因子,而勞動者只是開動設備和機器的智能動物而已”[4](69)的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下,顯然,在這種博弈中要改變的只能是民眾個體的主觀意向。
而要改變民眾個體的主觀意向,國家的治理主體就必須要深入到民眾的私人空間中并處于“在場”狀態(tài)對民眾進行形塑、勸說、疏導乃至懲戒,以便使民眾至少在政策層面亦如他們所期望的那樣,理解和認同國家對投資的渴求。因為,民眾的“收入幻覺”本身就是在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下在公域中衍生出來的一種制度性錯覺,如果在國家治理中公權不深入到民眾的日常私人生活中,通過引入相應的外力來改變民眾的內在價值取向,那么這種由于傳統(tǒng)經濟體制自身邏輯所衍生出來的錯覺就難以化解,國家投資主體所追求投資的渴求將會遭到其內在邏輯所不允許它遭遇到的挫折。
二、傳統(tǒng)經濟潛含的勞動者努力程度呈衰退的趨向決定了國家公權在民眾私域中處于經?!霸趫觥睜顟B(tài)
在傳統(tǒng)經濟時期,曾有這樣一種的觀點,該觀點認為在這一時期由于實行生產資料公有制,普通勞動者成為了生產資料的所有者和國家的主人,他們在這種體制中將天然地具有勞動積極性。不可否認,這一觀點具有相當的合理性,但亦具有極大的局限性。因為,首先在傳統(tǒng)經濟時期,勞動者的這種勞動自覺性,實際上體現的是由舊社會“負面合法性”(即,民眾在舊制度下所遭受到的苦難、屈辱以及由此所滋生的對舊世界的憤懣和怨恨之情),所激發(fā)出的在新制度下的正向情感??v觀人類文明發(fā)展史,每當一個社會在經歷了革故鼎新之后,這種情感在短期內都會明顯存在,但“隨著時間的增長和人們對過去的遺忘,……舊社會所能提供的負面合法性會逐漸歸于消失”[5](89)。因為,畢竟人們都是生活在現實中,“人類心理上的理性態(tài)度首先是經濟上的必要性才不得不如此,……日常經濟工作才使我們人類獲得理性思想和行為的基礎訓練……所有的邏輯俱來自經濟決定的模式,……經濟模式是邏輯的母體”[6](198)。其次對一般勞動者而言,他們要“把自己提升到人性的最高峰,實現信念與行動的合一,這只是極少數人才有的秉賦。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唯一的目標,排除其他一切愿望、想法和情感;他擺脫自保的本能,不拿痛苦和磨難當回事;這個人已經將一切拋諸腦后,除了他為之獻身的事業(yè),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對于這類人……在常人看來,他們的動機簡直不可思議?!盵7](144)因此,上述觀點,極不嚴謹。
相反,在這種體制中由于其內在邏輯,勞動者的努力程度將會呈現出不斷衰退的傾向。因為,在這種體制中勞動者作為個體,“他們‘天然地具有與生產資料相結合從事生產勞動的權利;勞動者是不得被解雇的”,“只要他不是破壞公共財產或犯下其他罪行”,“即使解雇了,……國家有責任安排他們就業(yè)?!盵1](316-317)。正因為這樣,在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中無論實行的是那種形式的工資制度,勞動者的努力程度都會潛在地呈現衰退現象。以下本文將以現代社會最為典型的兩種工資制度,即,固定工資制度和計件工資制度,對其予以說明。
第一,固定工資制度。在勞動者不被解雇的前提下,固定工資制度意味著勞動者即使被發(fā)現工作不努力時,也不能降低其工資收入,也不能被解雇;或者即使解雇了,國家也會負責幫他找到其他工作并獲得同等的收入[1](321)。顯然,在這種情況下,固定工資制度既不能向社會成員提供有效的“物質激勵”,也不能向社會個體傳達一種“使人牢記職位義務的正面鼓勵”[8](264),其結果必然是破壞按勞分配的原則,形成反向激勵機制,使人們向低要求、低標準看齊,出現“劣幣驅良幣”的現象,進而導致社會成員的勞動努力程度呈總體衰退的趨勢。因為“不講多勞多得,不重視物質利益,對少數先進分子可以,對廣大群眾不行,一段時間可以,長期不行”[9](146)。
第二,計件工資制度。雖然在這種工資制度引入之初,由于有了經濟獎懲措施,一個人的偷閑行為會在一定時期得到抑制。但是在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下,因為勞動者的不被解雇,經濟獎懲措施“也可能引起某種‘逆反心理,比如會以‘給多少錢干多少活的消極態(tài)度對待生產勞動,還會在勞動集體內部造成一系列日常的人際摩擦,與獲得獎金的人鬧矛盾,與管理者鬧矛盾,等等,這就會引起一系列的問題……構成一種‘內耗,不僅‘傷時傷神,而且破壞相互間的有效協作。這種損失更大。”[1](330)關于這種現象,1958年10月15日中共中央轉發(fā)的《北京市委關于取消計件工資的情況和意見》中曾對此做過詳細的描述,該文件指出“計件工資有五大缺點:一是助長工人中的資本主義思想和個人主義思想;二是阻礙生產力的發(fā)展(工人怕提高計件定額,干活適可而止);三是增加新老工人之間、計時工人和計件工人之間的矛盾,影響工人內部團結;四是勞動緊張,嚴重影響一部分計件工人的健康;五是形成行政管理上的一套繁瑣制度,造成人力上的浪費?!盵10](156)正因為這樣,盡管“平均主義”如果按照按勞取酬的原則,“它是不合理的”,但由于“在工人不能被解雇,被處罰后仍人留在原企業(yè)工作崗位的條件下,‘平均主義的收入分配,用平均獎?chuàng)Q得勞動集體的和睦,(仍)具有它的內在的‘經濟合理性”[1](331)。鑒于此,在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下計件工資制,其出路不外乎兩條。其一,在經過初始階段勞動者勞動努力程度一定的提高后,由于其內在固有的邏輯,接著還是會趨于使用平均主義的策略,再次出現少干和多干收入‘等值的狀況。其二,直接廢除計件工資制度,再次恢復固定工資制度。實際上,在中共中央轉發(fā)上面所提到的那個文件后,當時中國很多地區(qū)和行業(yè)隨即廢除了計件工資制度[10](156)。這樣,在固定工資制度下曾出現的勞動者工作努力程度普遍衰退的趨勢,在以計件工資為代表的彈性工資制度下同樣也不可避免!
在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下勞動者勞動努力程度普遍呈衰退的趨勢,不僅與傳統(tǒng)經濟體制肩負的歷史使命(即為向共產主義社會過渡準備所必需的高度發(fā)達的生產力和具有高度覺悟的勞動者)不相兼容,而且在當時宏大敘事話語體系下也是決不允許的。因此,在不能通過經濟手段向社會成員提供有效的“物質激勵”的背景下,采用道德勸諭和行政強制兩種手段,即通過引入意識形態(tài)的勸說、精神刺激、行政約束、乃至制裁等措施不斷地深入到勞動者的日常工作和生活場景中也就成為抑制和克服以上趨勢,維持勞動者勞動效率的必然和理所當然的選擇。這樣,國家公權在民眾私域中就必須要經?!霸趫觥薄?/p>
三、傳統(tǒng)經濟以指令性計劃為中心的運行模式內含的前提預設與現實表征間的落差決定國家公權在民眾私人空間中要時時“在場”
指令性計劃是中國傳統(tǒng)經濟運行模式的一個突出特點。當時中國社會所有的經濟活動都在國家統(tǒng)一的指令性計劃下進行,國家經濟主管機關及其所屬各級機構不僅為其所管轄的各級各類的企業(yè)、礦山直接“定產品方向和生產規(guī)模;定人員、機構;定主要的原料、材料、燃料、動力、工具的消耗定額和供應來源;定固定資產和流動資金;定協作關系”,而且還特別強調企業(yè)必須對國家履行“保證產品的品種、數量和質量;保證不超過工資總額;保證完成成本計劃,并且力求降低成本;保證完成上繳利潤;保證主要設備的使用期限”[11](960)的義務。與之相對應,在操作層面為確保這些定額的完成,國家對企業(yè)及其管理者也實行了較為嚴厲的獎懲措施,“管理者們會因為實現或者超過了定額而獲得獎金,……(也)會因為沒能完成而受到懲罰”[12](60)。
平心而論,指令性計劃經濟模式作為救濟自由市場經濟不足而創(chuàng)制的一種制度安排,其制度設計的出發(fā)點無疑是善意的。眾所周知,自由市場經濟是一種訴諸于個人的“自利之心”,即亞當·斯密所指出的“我們彼此得到自己所需要的幫助的絕大部分。不是從屠夫、釀酒師和面包師的恩惠,我們期望得到自己的飯食,而是從他們自利的打算。我們不是向他們乞求仁慈,而是訴諸他們自利之心,從來不向他們談自己的需要,而只是談對他們的好處”[13](18)的經濟運行模式。這種模式主要依靠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個體間的相互博弈所形成的合力,即“市場看不見的手”來推動經濟的運行和發(fā)展。它的不足之處在于:不同個體之間的相互競爭會造成“由于追逐只是從微觀經濟的角度看才合理的目標而引起的宏觀范圍的無效率”[14](5-6)、社會資源一定程度的浪費、社會成員之間財富兩極分化以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爆發(fā)的周期性經濟危機。
指令性計劃經濟模式正是針對自由市場經濟存在的上述缺陷而提出的,它的宗旨是通過國家對社會資源的統(tǒng)一組織和計劃安排,即通過“政府看得見的手”,來達到根治和消除上述現象,使社會經濟生活進入和諧、快速和高效發(fā)展的軌道。就此而論,指令性計劃經濟模式的提出,其初衷值得肯定。但是,這種模式一開始就面臨著雙重的拷問:1.依靠全國統(tǒng)一的指令性計劃,而不是人們的“自利之心”,能不能“促使最勝任的人去尋找最重要的職位,以及促使他們得到相應職位以后展現出最好的能力”[12](60)?2.中央計劃機關在制定全國統(tǒng)一的指令性計劃時能否準確、全面、客觀和及時地獲取人們現在或未來關于特定服務和商品偏好的信息,其能否準確、全面、客觀和及時地獲取現在或未來社會資源可獲得性信息,以及現在或未來社會生產可能性的信息?對于這些拷問所涉及的內容,在當初指令性計劃模式付之于實踐時,人們認為理所當然,不是問題。換一句話說,上述拷問在指令性計劃經濟模式的前提中一開始就預設了肯定的答案。否則,其作為救濟和超越自由市場經濟模式的經濟運行模式也就失去了道義的制高點和現實的根據。
盡管如此,但在操作層面指令性計劃經濟模式的前提預設與其在現實中的表征卻存在明顯的落差。在現實中上述兩重拷問一直困擾著指令性計劃經濟運行模式。關于第一重拷問,在本文的第二部分就曾論證指出,認為在指令性計劃經濟模式中由于生產資料歸全體人民所有,勞動者成為了生產資料的主人,他們在生產勞動中將天然地具有高度的覺悟性和積極性,這一觀點本身就是不嚴謹的。在后面的論述中,本文將進一步指出,在指令性計劃經濟模式中還存在創(chuàng)新力明顯不足的問題。
關于第二重拷問,這里且不說社會需求和人們的偏好本身就是變動不居、極富彈性,以及“人們可以預測條件,卻無法預測催發(fā)因素;可以預測結構變化,卻無法預測偶然性”[15](260)等客觀事實,單就主觀而言,指令性計劃經濟模式本身至少就內含有以下兩種阻礙其有效地應對這一拷問的因素。
1.企業(yè)和各級主管部門在向上傳遞信息時會選擇性地添加或屏蔽一些相關信息。指令性計劃經濟模式是一種依靠統(tǒng)一的指令性計劃來推動社會經濟運行的一種模式。在這種模式中,所有商品的價格都是由相關的主管部門確定的,商品價格不具備其在自由市場經濟體制中所具有的傳遞人們的偏好、社會資源的可獲得性、社會生產的可能性信息的功能。中央計劃機關在制定全國統(tǒng)一的計劃時只能主要通過科層結構的渠道來獲取以上相關信息。因此,企業(yè)和各級主管部門的上述行為明顯地妨礙了中央計劃機關應對上文所提及的第二重拷問的能力。
至于為什么會出現上述現象?原因在于,指令性計劃落實的過程,實際上也就是依靠科層壓力,即領導和被領導關系,來逐級分配任務、配置資源和監(jiān)督其完成任務的過程。而在科層結構中“各級官員是向上級負責的,并要靠上級的贊賞方能得到晉升”[16](192)。因而出于其自身的效用函數,他們在向上級傳遞信息時難免不會摻雜有對上級的需要和希望的揣摩,也難免不會為迎合上級的需要而對信息進行剪裁。再加之,“中國人歷來有‘家丑不可外揚的心理,單位如同一個大家庭,一些損害單位形象、妨礙單位領導升遷的問題”和“招致主管部門不滿的許多信息”都會“被封閉在單位之內”[17](300)。由此,企業(yè)和各級主管部門在向上傳遞信息時會選擇性地添加或屏蔽一些相關信息的現象也就順理成章了。
2.企業(yè)具有極強的動機“存而不用各種類型的基本資源——包括勞動力”[12](60)?!按娑挥酶鞣N類型的基本資源”是指令性計劃經濟模式中的一個常見的現象。導致這一現象出現的原因在于,指令性計劃經濟模式中社會需求難以對投資決策產生實質性制約,其投資決策和生產積累只受資源約束的特性。正因為這一特性,在指令性計劃經濟模式中企業(yè)盡管能夠無償地得到國家的投資、補貼和單獨的稅收優(yōu)惠。但是由于其投資和積累行為只受資源的約束,國家資源供應總體上是緊張的,企業(yè)常常不能從賣方那里買到它所需要的資源,用科爾內的話說“我只能對放在我自己倉庫中的東西打包票”[3](124)。而企業(yè)買不到它所需要的資源則意味著它不能或者難以完成上級主管部門規(guī)定的定額。在企業(yè)的管理者們往往會因為沒能完成上級規(guī)定的定額而受到懲罰,而完成計劃指標將給經理帶來“當前的財務報酬和職業(yè)生涯的遠大前程”,且企業(yè)的“用現金或實物支付的各種單項獎金及集體福利,也都視計劃的完成情況而定”[14](60-61)的情況下,“存而不用各種類型的基本資源”顯然是維持企業(yè)生存和發(fā)展的一種理性選擇。
指令性計劃經濟難以有效地應對上文所提及的第二重拷問,這就使得指令性計劃經濟在現實中又呈現出“棘輪效應”及創(chuàng)新力不足的外在表象。所謂“棘輪效應”是指,在指令性計劃經濟中由于計劃機關無法準確、全面、客觀和及時地獲取有關人們的偏好、社會資源可獲得性、社會生產可能性等方面的信息,中央計劃機關及其各級附屬機構在確定各級經濟單位的計劃指標時,實際上普遍地采用根據特定經濟單位在上一計劃年度的完成計劃定額的情況來確定下一計劃年度計劃指標的做法,這種做法由于像齒輪一樣只能不斷向前,故稱“棘輪效應”。正是“棘輪效應”的存在,指令性計劃經濟自主創(chuàng)新力明顯不足。因為,創(chuàng)新對于企業(yè)的經理或廠長而言是危險的,假如他用新的技術工藝進行試驗,他可能無法完成計劃定額。如果他成功了,“由于棘輪原理的存在,新工藝或新產品通常包括在下一個計劃中,使得由以計算和獎賞進一步改進的基點提高,所以,創(chuàng)新即使成功,也可能不會給他們帶來報償”[14](63)。
“棘輪效應”及創(chuàng)新力不足以及在本部分筆者提及的指令性計劃經濟模式在現實中其他的種種外在表征,這一切都表明指令性計劃經濟模式在現實層面的表現并未達到其內在的預期,二者間反差極大。庫恩的范式理論指出,一種科學范式或制度模式一經確立,在其常規(guī)發(fā)展時期,這一范式或制度模式將具有絕對的權威,“范式強烈的督導作用…(將)會形成一個按部就班、理所當然的世界,”如果出現了與其前提性的設想或預期不一致的反常現象時,“一方面,它會盡可能地把不符合預期的反常現象吸納進現有的意義脈絡里,利用常規(guī)科學時期內知識的擴張和局部精確化作用來同化反?,F象,……另一方面,對于那些無法同化的反?,F象,則采用強力或懷柔的權力策略對其進行封閉、隔離、監(jiān)視、制裁或改造”[18](270)。按照這一理論,在指令性計劃經濟模式作為主要的經濟模式備受推崇的背景下,其前提預設與其現實表征間的巨大反差,必然會促使作為指令性計劃經濟模式的推動者——國家及其各級代理機構——會盡可能地把這些不符合該模式預期的現實表征強制性引入到其預定的軌道上。這樣,為了強化對經濟生活微觀層面的直接監(jiān)控和強制性約束,國家及其各級代理機構,直接深入到車間、班組、乃至每一個人的工作細節(jié)中,深入到企業(yè)或廠礦員工的微觀和日常生活層面、尤其是企業(yè)或廠礦的各級負責人員的思想領域也就勢在必然。
正因為如此,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中指令性計劃運行模式的前提預設與其現實表征間的巨大落差就進一步地要求國家公權在民眾私人空間不僅要經常“在場”而且還要時時“在場”。因為,只有這么做才有可能使國家公權能夠最大限度地應對筆者在前文所提出的兩重拷問。這樣一來,在其內在的經濟發(fā)展邏輯的推動下,傳統(tǒng)經濟時期國家公權從要求在民眾私人生活領域“在場”,到要求經?!霸趫觥?,再到要求全天候的時時“在場”,其一步步地遮蔽了民眾私人生活領域,社會隱沒現象也就隨之出現了。
四、結束語
筆者關于傳統(tǒng)經濟時期國家治理體系中出現的社會隱沒現象的探討就此告一段落了。梳理和回顧以上關于這一問題的分析和探討過程筆者不難做出這樣一個的結論,即,在傳統(tǒng)經濟時期我國國家治理體系中出現社會隱沒現象不是偶然的,它的出現是傳統(tǒng)經濟體制內在的必然。
首先,正是因為傳統(tǒng)經濟體制在政治上其所肩負的歷史使命,在經濟上其以指令性計劃為中心的經濟運行模式的內在邏輯,在心理層面其內含的缺乏社會需求硬約束的“工作認同擴大化”心理,以及勞動者由于作為個人在傳統(tǒng)經濟時期不執(zhí)行所有者的職能,資本積累在他們看來完全是一件外在的事情而產生的“收入幻覺”現象等其內在固有因素的作用,在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中一開始就存在“資本積累—個人消費”兩極分化和高度對立的傾向。而在所有權與經營權統(tǒng)統(tǒng)集中于國家手中的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下,要解決這一矛盾,也就只能是國家公共權力深入到民眾私人生活中并處于“在場”狀態(tài)。
其次,正是因為在傳統(tǒng)經濟體制中勞動者作為個體天然地具有與生產資料相結合從事生產勞動的權利,只要他不是破壞公共財產或犯下其他罪行,就不得被解雇,即使解雇了,國家也有責任幫其再安排工作——這種內在邏輯的作用,在這種經濟體制中無論是實行固定工資制還是計件工資制,最終都會出現收入分配上的平均主義,進而導致勞動者的努力程度不斷呈下降的趨勢。而這種現象的出現是傳統(tǒng)經濟體制所肩負的歷史使命和當時宏大敘事話語體系所決不允許的。在不能通過經濟手段向社會成員提供有效的“物質激勵”的背景下,要抑制這種現象,就不僅僅只是要求國家公共權力深入到民眾私人生活中并處于“在場”狀態(tài),而且還必須要其經常“在場”。因為,只有這樣勞動者的惰性才能有效地得到抑制。
再次,正是因為傳統(tǒng)經濟體制在操作層面難以有效地應對筆者在前文從該體制前提預設中所引伸出來的兩重拷問,傳統(tǒng)經濟體制的運行模式的前提預設與其現實表征間存在巨大落差。而這些巨大落差如果不能得到有效的控制,其將直接沖擊傳統(tǒng)經濟體制存在的合理性,這樣,為了強化對經濟生活微觀層面的直接監(jiān)控和強制性約束,國家及其各級代理機構,直接深入到車間、班組、乃至每一個人的工作和生活細節(jié)中時時“在場”就成為了鞏固現有體制的必要措施。由此,社會隱沒現象也就隨之成為當時的一種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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