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逸舟
周作人有首詩:“禹跡寺前春草生,沈園遺跡欠分明。偶然拄杖橋頭望,流水斜陽太有情。”好友沈尹默和詩一首:“一飯一茶過一生,尚于何處欠分明。斜陽流水干卿事,未免人間太有情?!睂Υ?,周在《禹跡寺》中道:“瓠瓜廠指點得很不錯。這未免是我們的缺點,但是這一點或者也正是禹的遺跡乎。”這篇小文收錄在《藥味集》,很值得玩味。何為禹跡?周評價禹是“儒而近墨的偉大人物”,文中卻并不列舉禹的成就,而寫禹的“足病”,即為“禹跡”。病從何來?病在有情,病在溫軟,病是缺點,但周并不想克服它。我喜歡沈詩的槽力滿滿,但更眷戀溫軟有情,就算是缺點,也并不想克服它。
少年時代熬夜偷讀小說,未曾想到有一天以讀小說為生。樂趣成為職業(yè),時常擔(dān)憂會否減損閱讀熱情,但讀到好小說,每每生出情愫種種,贊嘆、激賞、振奮、傷懷甚至柔腸寸斷,總是入戲容易出戲難。
若要問我最難出戲的小說是哪篇,當(dāng)有塞林格的《為埃斯米而作》、尤瑟納爾的《王佛歷險記》,以及藤澤周平的《愛忘事的萬六》。
塞林格與尤瑟納爾都是神壇上的人物,毋庸多說?!稙榘K姑锥鳌逢P(guān)于戰(zhàn)爭的記憶充滿污穢凄苦,主人公卻最終得到“愛”的救贖。《王佛歷險記》充滿神性,神性卻不是天然得之,而是發(fā)之于“情”。至于《愛忘事的萬六》,是小說集《黃昏清兵衛(wèi)》中我最喜歡的一篇。土木工程隊小組長樋口萬六年歲漸長,忘性漸大,因工作中不太嚴(yán)重的小事故請辭退休。賦閑之后,從家中的頂梁柱變成了兒子兒媳的累贅,萬六感到自己有些受到輕慢,卻為維護兒媳龜代出刀,教訓(xùn)了欺負(fù)龜代的大場莊五郎。藤澤周平寫武士對決,并不翔實去寫一招一式,而是與古龍異曲同工,只是更為樸實,上一行還面目猙獰的大場莊五郎,下一句便哎喲叫喚,刀飛入河。最有趣的是這一筆:“被刀尖抬起下巴,大場莊五郎說明白了。仰視萬六的眼睛里掠過驚恐。萬六慢慢后退了幾步之后,故意像大場那樣用神速的手法收刀入鞘,然后轉(zhuǎn)身邁步。之所以走得慢悠悠,是因為剛才使拔刀術(shù)時又閃了腰?!闭媸菐洸贿^三秒。
然而三秒足以演繹七十二幀的帥,前情后文慢條斯理的講述,正是為這七十二幀的高光時刻鋪設(shè)暗角。兒媳龜代對萬六的感恩持續(xù)不過一個月便又故態(tài)復(fù)萌。若按沈尹默的標(biāo)準(zhǔn),萬六為這位性子冷淡又與他人曖昧的兒媳婦出頭,是否太過有情?有情是病,但我們生而為人的最重要課題,不正是學(xué)習(xí)與病共存?雖說多情總被無情惱,但無情的人生,我是無法想象的。
關(guān)于藤澤周平,去年譯林社出了一套五卷本,在各大好書榜造勢多日,仍未受到閱眾應(yīng)有的關(guān)注度。早年我讀李長聲老師譯藤澤周平的武士小說集《黃昏清兵衛(wèi)》,盲買,一見傾心。彼時的我,從未想過要作為小人物或大人物度過一生,心靈寄托于遠(yuǎn)方虛緲,戀物之欲又極深,與現(xiàn)實生活有著很強的割裂感。彼時的我從未想到人生的難,要難于從心愛的小說中出戲。彼時的我更未曾想,有一天我也像藤澤周平筆下的武士,會遭遇生活的埋伏突襲,要學(xué)習(xí)忍耐與取舍與寬恕,感恩黃昏賜予我們的高光與暗角,在困苦中截取美,獲得生活的勇氣。
彼時的我從沒打算像黃昏的清兵衛(wèi)一般,要成為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是的,藤澤周平筆下主人公多為下層武士或升斗小民,因此小說充滿市井氣息人間煙火,并不像孟郊詩中“殺人不回頭,輕生如暫別”那樣的游俠,而是低調(diào)平庸、隱忍克制,不得不為養(yǎng)家糊口、職場斗爭亮劍出手的上班族?!包S昏清兵衛(wèi)”,是井口清兵衛(wèi)的外號,只因他到點下班,一心只為照顧重病的妻子;又意指江戶時期的武士階級,孜孜于即將告別的時代,面對日暮,既有溫暖亦有疲倦寒涼。藤澤周平悉心勾勒劍豪們的濾鏡時刻,李長聲如是評價:“平靜的日常被藩主即老板的命令等不可抗拒的外力打破,無奈拔出刀,‘一揮頭白不聞聲(清末黃遵憲詠日本刀),這一揮,簡單而爽快,人物形象卻為之一變,顯露刀的一面,頓時把日常生活人的一面提升為俠,讀者這才明白了劍俠原來一直是嚴(yán)守義理地生活著?!倍趥b的一面顯露之后,生活還在繼續(xù)著,還需遁入平靜,畢竟,太過長久的高光是刺眼的,而那些真正激動人心的偉大,往往藏在生活的細(xì)枝末節(jié)間,等待有情目光的辨認(rèn)。
當(dāng)下并不缺乏崇尚凜冽、堅硬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凜冽固然是好的,固然是抗?fàn)幣c力量的品格,但詩性的、抒情的、浪漫的、悲憫的情懷,與現(xiàn)實主義并不背離,與生命本真也并不背離,溫軟有情也不缺失它們的力量。藤澤周平打動我的地方,正是他現(xiàn)實主義筆觸之下的浪漫主義情懷。無獨有偶,青年批評家聶夢在班宇的小說中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特質(zhì),認(rèn)為班宇的寫作具有很強的“浪漫的現(xiàn)實主義抒情性”。班宇的小說,無論是工作審讀還是私讀享受,都是令我容易入戲太深的文本。班宇曾談過,“小說是逃逸的藝術(shù)。”與藤澤周平相似,班宇也不將筆墨停留在主人公的高光時刻,而是向暗角走去。與其說是逃逸,莫若說是游牧,他的文字在命運的高原上游牧著,拓展著邊界。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在這樣的游牧中得以遭遇,相互縫合,也正是在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的遭遇中迸發(fā)了詩性,它雖不能籠罩苦澀人生,卻能賦予它們光亮。《盤錦豹子》中,孫旭庭摔盆子無疑是小說最高光的時刻,我若干次以為讀到此處小說便該結(jié)束了,但班宇放任他的文字繼續(xù)游牧,竭力為我們延展開一個人的命運際遇,有多不幸,就有多不甘,有多不甘,就有多不屈。同樣是不幸不屈,《逍遙游》中的許福明,卻只隱匿在暗角中,而將流水斜陽時刻留給重病的女兒。
無論藤澤周平的萬六與清兵衛(wèi),還是班宇的孫旭庭與許福明,甚或塞林格的X中士,都是關(guān)于小人物的書寫,然而正是由這一個又一個小人物的故事中,我們得以一瞥時代的真容、時代的色調(diào),他們是時代的遠(yuǎn)景也是時代的特寫,他們的愛與痛,是時代的愛與痛,亦是我們的愛與痛。我們與他們同生活在這有情人間,同為一飯一茶奔忙,忍耐病苦,不懼突襲,堅定維系人生義理,誰又能說誰的人生不曾有過值得書寫的高光時刻呢?
責(zé)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