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九爺
他不是因為有了病指著兒子來照顧,就是想兒子時不時來看看自己。哪怕就是來跟他吵架,他也高興……
要不是聽說老韓被一個小他很多的妖精迷住了,韓波不會去見老韓。
上一次見老韓還是七年前,聽說他病了,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說他要死了。他怕老韓真死了,他這個做兒子的要給人罵,才硬著頭皮去了一趟。
連根香蕉都沒買,就支楞個腦袋去了。
結(jié)果父子倆一見面就吵。老韓覺得他看病人還垮著一張臉,跟別人欠了他八百萬似的,太不像話。韓波就說快死的人怎么還這么多事兒,根本就是沒病裝病。
然后父子倆在病床前打起來。結(jié)果一不小心上了當(dāng)?shù)匦侣?,韓波辱罵老韓的鏡頭還上了電視。
那次韓波就撂了狠話,老死不相往來。
他不是隨口說說,之后七年,他真的沒再聯(lián)系過老韓,連電話住址都換了。
老韓找他,他不見。
老韓托人跟他說自己病了,韓波問是不是快死了?只要不是死人的病,就隨他去。
老韓急了,讓人問韓波,是不是他那套房子他也不要了。
老韓只有韓波這一個兒子,所以韓波不怕,繼續(xù)撂狠:“你愛給誰給誰去!”
韓波不怕別人怎么看他,說他不孝也好,天打雷劈也罷,他都無所謂。
自從他媽死了以后,他跟老韓這個仇,算是結(jié)下了。
可誰承想老韓老了老了,竟然不要臉面,要跟個狐貍精結(jié)婚。
更讓他氣不打一處來的是,這件事他還是從別人口中得知的。他們說老韓去足療店洗腳,跟個洗腳妹好上了,打算領(lǐng)證。
有人說老韓老了還風(fēng)騷起來,打算發(fā)揮余熱重振雄風(fēng)。有人說老韓艷福不淺,到老還吃上了嫩草。有人說難怪老韓一天天地往足療店跑,原來足療店里好風(fēng)光??!
于是立即有人想到了老韓的老婆,說老韓這人怕是早就有了賊心。當(dāng)初老婆病重,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簽字放棄治療,為這事兒,父子成了仇人……
也有人替老韓辯駁,說不會吧,老韓家里那時候困難,他是為了省錢……
韓波坐不住了,決定去找老韓。
他可以不要老韓這個爹,但房子他一定要給他媽守住。
就算產(chǎn)權(quán)在老韓手里,他也決不允許一個狐貍精住進他媽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
談崩了。
老韓說:“你小子七年沒露面,老子見你一面比登天還難,現(xiàn)在老子要過自己的日子了,你來插什么手?”
也不怪老韓氣。七年不見,韓波見了老韓連聲爸也不喊,一上來陰著臉興師問罪。
問他要跟野女人結(jié)婚的事是不是真的,問他要不要臉。
哪有做兒子的這么跟老子說話的?老韓劈頭蓋臉把韓波一頓臭罵,說當(dāng)初誰說的老死不相往來,誰說的各過各的互不干涉?說話像放屁,到底誰不要臉?
韓波冷冷道:“我媽活著的時候,你就想找女人了是吧?要不然你也不會眼睜睜看著我媽去死?!?/p>
老韓煩了:“別什么事兒扯上你媽。這事兒跟你媽沒關(guān)系。我老了,一個人冷清得很,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不認我這個爹,還不準(zhǔn)我找人,法律上沒有這一條?!?/p>
韓波說:“什么法律不法律,反正我媽住過的房子,你休想讓別的女人住進來。”
兩個人一個比一個嗓門大,最后鄰居來拉架,見了韓波,直拍他肩:“韓波啊,你可回來啦!這么多年不見,別一回來就跟你爸吵??!父子倆,搞成這樣多寒磣??蓜e像以前那樣,又把警察給招來,上新聞啦!”
鄰居這一提,韓波也吵不下去了。得,老韓不要臉,他就去找狐貍精去。
韓波打聽了,狐貍精叫徐娟,還在足療店給人洗腳。老韓讓她辭職,她說店里旺季缺人,干到月底就辭職領(lǐng)證。
韓波冷笑,估計是嫌老韓年紀大,想看看能不能釣到更好的吧。
他心里鄙視這種女人,見了自然也沒好臉,難聽話說了一筐。
徐娟呢,也不惱,不過就是反唇相譏:“你不就是惦記著老頭子的房子嗎?要不是為了房子,你也不會管他的死活,是吧?我聽人說你都七年沒見老頭子了。老頭子找你好幾回,你都不理他。病了你也不來看他。你這樣的兒子,怎么有臉管他?我圖老韓的錢和房,你就不圖?我起碼還沒把老韓氣吐血呢。老韓就要娶我,你能怎么著?以你對他的態(tài)度,他也不指著你養(yǎng)老送終,還怕得罪你不成?”
韓波被這女人噎得一個字兒說不出,半晌才吐出一句:“只要有我在,你休想打老頭子的主意。你不怕缺胳膊少腿的,你就上?!?/p>
韓波這話有點威脅的意思了,他是實在沒轍了,想嚇唬嚇唬對方。
“怎么?你還要殺人?得了吧,老韓說你是個上班的,嚇唬誰呀!你還別說,本來我打算干到月底,現(xiàn)在不了,我明兒就去辭職,跟你老子結(jié)婚去!”
“你敢!”
“怎么不敢?你還能天天看著我們不成?你就是把老頭子關(guān)起來,又能關(guān)幾天?再說你住的地兒離這兒遠著呢,你管得過來嗎你?我怕你個球哦!”
韓波真的被這女人活活氣死了。這是經(jīng)歷了多少男人混了多少年社會才耍得出的潑辣?
韓波也想過,如果老韓找的是個年齡相當(dāng)?shù)恼?jīng)女人,他還會不會這么反對?他不知道。
但這個女人,明顯就是一個坑,老韓居然想要往里跳。
韓波沒那么有骨氣,也沒那么硬氣。他可以不認爹,但房子和錢也有他媽的一份。將來老韓歸西,東西總歸是要歸他這個兒子的。
所以就沖著房子和錢,他也一定要管到底。
可眼下,他憑一己之力拆不開這對臭不要臉的,只能想別的法子。
他找了一大齡單身哥們兒劉俊,給他置了一身行頭,讓他去足療店找徐娟洗腳,勾引她。劉俊欠韓波七千塊錢,韓波說只要事成,就不要他還錢了。
這等好事上哪去找?劉俊直拍胸脯:“這事兒你找我算找對人了。到目前為止還沒遇到我劉俊搞不定的女人!”
韓波錘了他一拳:“少不要臉,辦成了再說?!?/p>
劉俊這邊交代了,他自己也沒閑著。為了防止老韓跟徐娟見面,他決定搬去老韓那兒住。
行李拎過來的那天,老韓吃了一驚:“你干嘛?”
“我搬過來住,不行啊?省得有些人不要臉,跟婊子見面?!?/p>
“你、你說誰婊子?”
韓波不接茬了,把東西一件一件往屋里挪。
上回來跟老韓吵架,韓波沒注意家里,這次看看,家里還是老樣子,是十年前他還在家里的樣子。
這么一算,他竟已有十年沒在家里待過了。
韓波媽走的那年,韓波念大一,因為恨著老韓,大學(xué)四年寒暑假一次也沒回來過。
老韓倒是去學(xué)校找過他,他怕在學(xué)校吵架被同學(xué)看見丟人,把老韓拽去學(xué)校外面的館子里大吵一架。
在他母親去世這件事上,老韓一次也沒解釋過。倒是姑姑替老韓說話,說他媽當(dāng)時那個情況,完全是靠錢保命的。雖然說后來有個手術(shù),但醫(yī)生也說了,成功率也微乎其微。當(dāng)時家里已經(jīng)山窮水盡了,韓波又剛考上了大學(xué)……
結(jié)果就是韓波把他姑姑給罵走了,他當(dāng)時已經(jīng)明確表示過要救他媽。但老韓呢,假裝同意,催他去學(xué)校報到。等他一走就忙不迭跟醫(yī)院簽字放棄治療……
后來韓波是翹課坐了七八個小時的火車回家的,回去以后,差點把老韓給打了。
此刻,韓波看著屋里的一切還維持著他上大學(xué)以前的樣子,一只臺燈一本書,瞬間淚目?;砣话l(fā)現(xiàn)老韓無恥地倚著墻悄悄地看他,頓時光火:“看什么看?”
其實韓波搬過來以后,距離上班的地方還近了一些。他這些年不是租房子就是住宿舍,局促得很,忽然搬回來,地方一下子敞亮了,還挺舒服。
但這舒服只是暫時的,等劉俊那邊搞定了徐娟,他還是要搬走的。
期間徐娟來過兩次,給韓波轟走了。老韓指著韓波瑟瑟發(fā)抖:“你你你……這是我家,我是你老子,我的人你也敢轟?”
韓波頭也不抬:“你信不信,下次她再來,我就動手了?!?/p>
韓波自然不會對女人動手,也沒想過動手。他就是要擺明態(tài)度,有他在,跟徐娟結(jié)婚的事兒,休想!
起初老韓氣得夠嗆,恨不能拿棒槌打他。被他鬧了幾回,似乎也漸漸習(xí)慣了。長時間沒見著徐娟,也沒說什么。
倒是劉俊那邊,叫苦不迭:“這女人真難對付,非嚷著要看我的房子。我說在哪里多少平,她根本不信,說要眼見為實。你說這么現(xiàn)實的女人你爸圖個什么勁兒?我沒法子,請一哥們兒吃飯,讓他合著演了出戲,就說他的房子是我的,她這才定了心。依我看,她很快就要跟老頭子攤牌散伙了。對了,這吃飯的錢你得報啊!”
韓波氣得直罵娘。
跟老韓住的這些天,韓波覺得老韓不像他預(yù)想得那樣焦灼。他把年假休了在家對付老韓,其實是做好了每天跟老韓開仗的準(zhǔn)備。他甚至想過,萬一動起手來,可怎么辦。
論理他是不能打老韓的,可萬一老韓往死里打他,他又該如何?
可這些都白想了。老韓或許真是老了,脾氣不像以前那么壞,也沒以前那么沖動。
他被韓波24小時死死盯著,居然也沒氣出病來。居然還能去菜市場買菜回來做飯,做的還是韓波以前在家里時最愛吃的那幾樣菜。
起先韓波不吃,老韓就一邊擇菜一邊說:“這是你媽教的手藝?!?/p>
韓波心里咯噔一下,嘀咕道:“你少提我媽!”
他想在后頭加一句“你不配”,但忍了。
然后,他拿起筷子,把那兩盤菜一口一口吃了。淚水在眼窩里打轉(zhuǎn)。他已經(jīng)多年沒吃家里做的菜了,以為早已忘了這熟悉的味道。可當(dāng)菜一入口,關(guān)于味蕾的全部回憶瞬間復(fù)蘇了。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飛快地溜進房里。想哭哭不出。想罵罵不了。
韓波給劉俊打電話:“你小子能不能快點兒?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搞定?你要搞不定,就直說!”
劉俊呵呵笑著:“瞧你說的,還有我搞不定的?上次看了房,昨天又要看車。這不,又找個朋友借了車。我為你這事兒下了大工夫了。你放心,我條件在這兒擺著,她肯定是不會要你爸的?!?/p>
劉俊沒糊弄韓波,這事兒確實成了。沒兩天老韓給徐娟打電話,徐娟態(tài)度冷淡,說:“你兒子反對,咱們就算了吧?!?/p>
老韓說:“怎么能算了呢,他反對算什么?我是他老子,又不是他兒子?!?/p>
可徐娟懶得聽老韓廢話了,直接攤牌,說他倆年齡相差太大了,以后有她罪受,還是算了吧。然后不等老韓分辯,就掛了。
下午老韓出門,韓波怕他想不開,又怕他要去找徐娟,就悄悄跟著。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老韓竟然去王記牛肉店買了兩斤五香鹵牛肉回來。
回來后老韓把牛肉切了裝碟,端到韓波跟前:“你打小愛吃他家鹵牛肉,這陣子他回老家去了,沒在,今兒剛回來。我上午去的,他還沒開張,這會兒才開門做生意,我是頭一個。”
看著老韓因為買到了王記牛肉而喜滋滋的,韓波懵了。那,徐娟又算個什么?他這是故意掩蓋內(nèi)心的憤恨,還是氣糊涂了?又或者,他在牛肉里下了藥,要毒死他這個不孝子?
韓波經(jīng)不住誘惑,吃了半碟子。
牛肉沒毒。韓波懷疑,老韓談了個假戀愛。
按說這事兒已經(jīng)了了,韓波可以功成身退了??伤幌胱?。老韓的表現(xiàn)太反常了,他怕這是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平靜。
他不放心。
再就是,終究是自己的家,這屋子里有他母親的影子,有著滿滿的回憶,他舍不得走。
韓波是半個月以后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的。
他去老韓房里找東西,看見老韓在床上蜷縮著身體,臉憋得通紅,滿頭大汗。他手里還抓著個藥瓶,是止疼藥。
韓波問怎么了,老韓不說,說他吃了兩片藥,過會兒就好了,叫韓波去給他倒杯水來。
韓波慌了神,趕緊端來了水??粗享n喝水都費勁兒,韓波只恨自己之前太疏忽了,竟然沒發(fā)現(xiàn)老韓有病。
韓波問老韓:“到底什么病,不說我跟你沒完!”
老韓臉色蒼白,氣喘吁吁:“你不盼著我早死,好陪你媽去嗎?”
“我媽不要你陪。她恨你!”
“哼,你媽才不恨我呢。我跟你媽多年夫妻,你媽心里想的什么,我比你清楚?!?/p>
“別打岔,什么病,快說!”
見老韓還是不吭聲,韓波氣得踹了一腳凳子,罵了聲倔驢,自己翻箱倒柜找起來,結(jié)果在柜子里找到了一張醫(yī)院診斷書。老韓,得了胃癌,晚期。
韓波懵了,徹徹底底的懵了。
他懵了好長時間以后,問老韓:“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做化療了嗎?”
老韓說:“不做。我跟你媽一樣,不想受那個罪。你媽那事兒,我不求你理解,但如果再讓我選一次,我還是會這么做的。我覺得你媽不會怪我,你媽只要你過得好,只要你安心上學(xué),吃穿不愁,就比什么都強。你要恨我,就恨吧。”
這一刻,韓波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看著老韓蒼白憔悴,但同時又倔得跟驢似的臉,心如刀絞。
老韓是半年以后去世的。只在最后關(guān)頭失去自主能力的時候,被韓波強行送去了醫(yī)院。平日里老韓靠藥物止痛,病情發(fā)作的時候都背著韓波,不叫他看見。
老韓給韓波留了一筆錢,是他這些年的工資和退休金。韓波算了一下,發(fā)現(xiàn)老韓這些年幾乎沒花什么錢。
原先他還擔(dān)心老韓被徐娟騙錢,看來他是多慮了。
倒是老韓走后沒多久,徐娟來找韓波,給了韓波一萬塊錢。說那錢是老韓給的。
老韓確實到她店里洗過腳,他們那是正規(guī)足療店,做的也都是正規(guī)生意。老韓說那陣覺得腿腳有點麻,有人就告訴他說捏捏腳興許管用,他才去的。
老韓惆悵,說他兒子不肯見他,兩個人六七年沒見了。徐娟心疼老韓,就多問了些。老韓也沒瞞她,什么都跟她說了。
那時候老韓已經(jīng)查出胃癌晚期了,想見兒子,扒心扒肺地想。其實也沒什么別的想法,更不是因為有了病指著兒子來照顧,就是想兒子時不時來看看自己。哪怕就是來跟他吵架,他也高興……他有時候說著說著來氣,罵韓波混球玩意兒不是東西。有時候又忽然心灰意冷,眼眶濕潤。
后來有人造謠說老韓在足療店里有情況,徐娟就逗老韓,要不你干脆承認了得了,說不定你兒子知道你被女人騙了,就要主動來找你呢。
就這樣,兩個人主動放了風(fēng)出去,把戲給演了起來。
只不過,老韓沒想到韓波會搬來家里住。他高興之余又有些擔(dān)憂,萬一病情發(fā)作忍不住疼被他知道了怎么辦?可思來想去,他也舍不得攆他走。
于是,就這么著吧,疼的時候躲著些。
徐娟紅著眼眶道:“本來我是不要錢的,老韓非要給,說不能叫我平白給人說道。我說那算啥呀,咱們這行,本來就容易給人誤會,我也不怕??衫享n說什么都要給錢,我也就收了。劉俊第一次來,我就知道是你找來的兵?!?/p>
徐娟噗嗤一笑:“老韓有你這個滑頭兒子,也不虧嘛。法子倒是多得是。我也是故意裝模作樣,叫劉俊領(lǐng)我看房子車子的,圖個好玩兒。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跟你報虛賬。我可就吃了他幾頓飯哈,別叫他訛?zāi)沐X?!?/p>
徐娟擱下那一萬塊就走了,徒留韓波一個人在原地發(fā)呆。
韓波看著柜子上老韓的遺像,哭成了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