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空間的想象與建構：“昆侖”多重空間形態(tài)及其象征意涵

高莉芬

一、靜態(tài)地理昆侖與動態(tài)文化昆侖

在中國古代文化中，表述時空思維最重要的神話之一無疑就是昆侖神話系統(tǒng)。歷來學界對于昆侖神話的研究大都聚焦在兩方面：一是對“昆侖”詞語的語義與語源探究，一是對“昆侖”地理的梳理與考察。尤其是對“昆侖”真實地理所在地的考辨，更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蘇雪林更直接名之為“昆侖之謎”[注]蘇雪林：《昆侖之謎》，(臺北)“中央”文物供應社，1956年。。在中國神話史上，“昆侖”亦是重要的神圣空間。歷來對于昆侖地理的爭辯，除了與其空間的神圣性以及宇宙論意涵外，又以其地理位置與河源地理的密切關系而備受關注，《山海經(jīng)》中已見昆侖與河水所出的記載，如《西次三經(jīng)》：“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河水出焉，而南流東注于無達”[注]袁珂校注：《山海經(jīng)校注》，(臺北)里仁出版社，1982年，第47頁。下文中有關《山海經(jīng)》的文獻引用，均出自本書，不再特別注明出處與頁碼，而只標明《海內西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等篇章名。；“敦薨之山……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泑澤。出于昆侖之東北隅，實惟河源”。《海內西經(jīng)》：“海內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河水出東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導積石山?！秉S河在古代文獻中多以“河”名之，是孕育中華文明重要的源頭之一，昆侖以其“河出昆侖”“昆侖地之中”等相關記載，其地望一直是古代地理學史上重-要的論題。

在中國古代地理學與神話學研究中，昆侖引起的真實地理或是想象地理的爭辯，近年來又隨著西王母研究的日益興盛而受到關注。[注]劉宗迪：《失落的天書：〈山海經(jīng)〉與古代華夏世界觀》,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503頁。西王母是中國歷史悠久的女神，傳世文獻中大量“河出昆侖”“昆侖地之中”以及“昆侖西王母”等相關記載，使昆侖以其特殊的地理空間與歷史文化，發(fā)展出豐富的神話敘事系統(tǒng)與文化象征。昆侖，除了是真實靜態(tài)地理，也是一種想象地理、文化地理。昆侖神話講述著先民對自然宇宙的探索，解釋了文明形成的地理因素以及自我生命的思考與定位。心理學家榮格(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指出，神話作為原型的載體，蘊涵著先天的種族集體記憶以及生命經(jīng)驗。[注][德]卡爾·古斯塔夫·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蘇克編譯，(臺灣)久大文化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第65-66頁。從此一角度思考，神話對于理解古人的宇宙觀、生命哲學以及族群文明的發(fā)展，十分重要。昆侖神話以其具有原型之本根性、象征性，在歷史發(fā)展中又與女神敘事相結合而發(fā)展成龐大的神話敘事系統(tǒng)，在神話學、文學乃至于思想、宗教研究上都有重要的意義。

昆侖神話傳承著遠古的宇宙圖景，書寫了地方經(jīng)驗知識，神話地理在時間累積下，成為文化意象符號，神話中的時間觀、空間觀，滲入到文學藝術、宗教乃至建筑的美學精神創(chuàng)造中，千百年來在現(xiàn)實地理中建構出另一個與現(xiàn)實相對的地理，其具神話元素的地景以及場所，充滿了神圣性與審美性，其深層心靈卻也投射著另一世界的真實性。對此一世界宇宙的發(fā)掘闡釋，對于探討古人生命存在經(jīng)驗具有重要的意義，也是人文學界重要的論題。顧頡剛提出，在中國古代流傳下來的神話中，有兩個重要的系統(tǒng)：一個是發(fā)源于西部的昆侖神話系統(tǒng)，另一是東部沿海地區(qū)的蓬萊神話系統(tǒng)。[注]顧頡剛：《〈莊子〉和〈楚辭〉中昆侖和蓬萊兩個神話系統(tǒng)的融合》，《中華文史論叢》第2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1-57頁。蓬萊與昆侖是中國古代重要的仙境，也是永恒追尋的樂園神話。[注]高莉芬：《蓬萊神話——神山、海洋與洲島的神圣敘事》，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1-14頁?！袄錾裨挕毖芯繗v來已備受學界關注，若從神話地理與空間考察，對于中國神話的語言敘述特質以及神話象征思維仍有更多可以開拓的學術視野與空間，值得繼續(xù)關注探究。

歷來學界對于昆侖大都偏重其真實地理與神話地理之研究，但昆侖之所以在中國文化中日益展現(xiàn)出其旺盛的生命力，不僅是在于其地理空間上的坐標意義。在歷史長流的建構過程中，昆侖，是漢武帝“窮河源”的帝國巡察并命名之地，是《山海經(jīng)》萬物盡有的神話原初樂園，更是古典文學書寫中的仙鄉(xiāng)，乃至于道教上升紫宮之路中必經(jīng)的圣山。昆侖既是一個靜態(tài)的自然地理，又是一個動態(tài)的文化空間，不斷被增衍創(chuàng)造，其空間形式在建構發(fā)展的過程中，亦具有或“山”或“丘”或“虛”的多元地理空間形式。此一地理空間及其象征轉化之探討，對于昆侖神話發(fā)展的掌握，以及神話地理所隱藏的人文精神之發(fā)掘具有重要的意義。在先秦典籍中，言昆侖最多者為《山海經(jīng)》，本研究即以《山海經(jīng)》為主，回歸先秦兩漢傳世文獻，在文本語境中重新探討“昆侖”一詞之意涵及其空間形態(tài)性質，進而發(fā)掘“昆侖”除了“山岳”以外的地理空間性質，以及這些空間特質的神圣性建構及其文化象征意涵。

二、丘、虛與山：《山海經(jīng)》“昆侖”多重空間

“昆侖”是古代重要的地理與文化空間符號，多見于上中古傳世文獻中，其中《山海經(jīng)》論及“昆侖”者，有近二十處之多。不過《山海經(jīng)》中并非全以“昆侖”命名，有單詞名之為“昆侖”者，亦有復合詞名之為“昆侖之丘”“昆侖虛”及“昆侖之虛”以及“昆侖山”者，但歷來研究者大多統(tǒng)以“昆侖”一詞統(tǒng)而論之，因而對“昆侖”有不同的想象、理解與詮釋。然而不同命名與言說方式，其實乃是指涉著不同的空間形態(tài)與文化語境。

(一)《山海經(jīng)》中有關“昆侖”的相關記述

檢視現(xiàn)存《山海經(jīng)》版本，對于“昆侖”“昆侖之丘”“昆侖虛”“昆侖之虛”“昆侖山”的相關記述及空間形態(tài)與敘事，可分類表列如下：

表1 《山海經(jīng)》中有關“昆侖”的相關記述及空間形態(tài)與敘事

表2 《山海經(jīng)》中有關“昆侖之丘”的相關記述及空間形態(tài)與敘事

表3 《山海經(jīng)》中有關“昆侖之虛”“昆侖虛”的相關記述及空間形態(tài)與敘事

續(xù)表

名稱內容空間形態(tài)與敘事神祇、神物出處昆侖虛“蟜,其為人虎文,脛有。在窮奇東。一曰,狀如人。昆侖虛北所有?！?.形態(tài):地標/在昆侖虛北2.敘事:蟜居之處蟜《海經(jīng)·海內北經(jīng)》“昆侖虛南所,有泛林方三百里?！?.形態(tài):地標/昆侖虛南所。2.敘事:有泛林方三百里?！逗＝?jīng)·海內北經(jīng)》“國在流沙中者埻端、璽,在昆侖虛東南。一曰海內之郡,不為郡縣,在流沙中。”1.形態(tài):地標/在昆侖虛東南。2.敘事:昆侖虛東南之國在流沙中?！逗＝?jīng)·海內東經(jīng)》“西胡白玉山,在大夏東,蒼梧在白玉山西南,皆在流沙西,昆侖虛東南?！?.形態(tài):地標/在昆侖虛東南。2.敘事:在流沙西,昆侖虛東南?！逗＝?jīng)·海內東經(jīng)》

表4 《山海經(jīng)》中有關“昆侖山”的相關記述及空間形態(tài)與敘事

在上表分類中，《山海經(jīng)》中單詞“昆侖”有七則、復合詞“昆侖之丘”兩則、“昆侖之虛”兩則、“昆侖虛”七則、“昆侖山”一則?！袄觥迸c“昆侖虛”較多，“昆侖山”最少。而單詞“昆侖”多出現(xiàn)在《山經(jīng)》《海經(jīng)》，復合詞“昆侖之丘”在《山經(jīng)》《荒經(jīng)》，“昆侖之虛”則皆在《海經(jīng)》，“昆侖虛”七則全在《海經(jīng)》，“昆侖山”一則亦在《海經(jīng)》?！渡胶＝?jīng)》之《山經(jīng)》多記載山川形勢，物產(chǎn)分布為近于真實自然地理；《海經(jīng)》《荒經(jīng)》則多神怪神異敘事，近于人文想象地理。綜合而論，全經(jīng)共十九則昆侖相關記載，出現(xiàn)在《山經(jīng)》僅四則，可見不論單詞或復合詞，若依各經(jīng)性質而論，山海經(jīng)中昆侖相關敘事，具有較濃厚的人文想象地理色彩。依其不同敘事語境，可以進一步分為不同的地理空間形態(tài)。

(二)專有地名：原初自然之“丘”

在《山海經(jīng)》中，或直名為“昆侖”，或名“昆侖之丘”，或名“昆侖之虛”，其中名之為“昆侖”者為最多，而與“山”字復合成詞，名之為“昆侖山”者最少，僅有一則：

西胡白玉山，在大夏東，蒼梧在白玉山西南，皆在流沙西，昆侖虛東南。昆侖山在西胡西，皆在西北。(《海內東經(jīng)》)

在此則“昆侖山”的敘述中，完全看不出其神圣性、神秘性，僅點出“昆侖山”的地理位置，對于“山”的地貌、物產(chǎn)并無記載，也無神圣敘事?？疾臁渡胶＝?jīng)》中的單名為“昆侖”者，大多作為方位地標，并未特別標明其空間之具體地貌形態(tài)與空間中之“物”，如“在昆侖之北”，“昆侖南淵深三百仞”，“南望昆侖，其光熊熊，其氣魂魂”，“在昆侖東北”等[注]袁珂校注：《山海經(jīng)校注》，(臺北)里仁出版社，1982年，第233、428、298、45、313頁。。

值得注意者是，在《山海經(jīng)》中“昆侖”以及“昆侖虛”一詞大多作為“地標”，而“昆侖之丘”的敘述則明顯在其前冠有“曰”或“名曰”，記為“曰昆侖之丘”或“名曰昆侖之丘”。曰，《說文解字·曰部》：“詞也，從口乙聲。亦象口氣出也。凡曰之屬皆徒曰?！鼻迦硕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司言也。司言者，意內而言外也。有是意而有是言，亦謂之曰。亦謂之云?！盵注](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魯實先正補：《說文解字注》，(臺北)黎明文化事業(yè)公司，1993年，第204頁。可知在《山海經(jīng)》的記載中，“昆侖之丘”是作為具體的“專有名詞”“地名”而存在的，并非是方位坐標。

“丘”是《山海經(jīng)》中“昆侖”重要的地理特征之一。丘，甲骨文做“”，象四周高中間低之形?！墩f文解字》：“土之高也，非人所為也。從北從一。一，地也，人凥在丠南，故從北。中邦之凥，在昆侖東南。一曰四方高，中央下為丘。象形。凡丠之屬皆從丠?！盵注](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魯實先正補：《說文解字注》，(臺北)黎明文化事業(yè)公司，1993年，第390頁。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

土之高也(大司徒注曰。土高曰丘)。非人所為也(釋丘曰。非人為之丘。謂非人力所為也)。從北。從一(會意。去鳩切。古音在一部。讀如欺。漢時讀入今之尤韻。故禮記嫌名注曰。宇與禹、丘與區(qū)之類。漢時區(qū)亦去鳩切也)。

一，地也(釋從一之意)。人凥在丠南。故從北(釋從北之意)。中邦之凥在昆侖東南(昆侖下當有丘字。嫌人居不必在丘南。故言倉頡造字之初取意于此)。一曰四方高中央下為丘(淮南墬形訓注曰。四方而高曰丘)。象形(與上會意別)。凡丠之屬皆從丠。古文從土(從土猶從一)。[注](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魯實先正補：《說文解字注》，(臺北)黎明文化事業(yè)公司，1993年，第390頁。

丘為“土之高也，非人所為也”，乃是非人力而為、自然形成的高土，又有四方高、中央低的地形意涵?！袄鲋稹钡牡乩硇问剑词亲匀恍纬傻乃姆礁?、中間低的高大土丘或大山的地貌形態(tài)。

在《山海經(jīng)》中，名為“昆侖之丘”者有二處，分別在《西山經(jīng)》以及《大荒西經(jīng)》：

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huán)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大荒西經(jīng)》)

《西山經(jīng)》中的“昆侖之丘”其詞前冠有“曰”，《大荒西經(jīng)》的“昆侖之丘”前冠有“名曰”，以“曰”冠前，實屬專有地名。而以“丘”命名，又透露此一空間原初非人力而成的本初性。此一空間為天帝在下界的都城，有人面虎爪之神陸吾司守，空間中又有奇獸、怪禽、異草，如食人怪獸土螻、怪鳥欽原及專司之百服的神鳥鶉鳥，又有御水沙棠及薲草。除了神異動植物外，此地還為河水、赤水、洋水、黑水四水所出。此等空間異質生物與空間禁制、河水源頭，透露出此一空間的神圣性。而在《大荒西經(jīng)》中“昆侖之丘”的神話地理空間，下有“弱水之淵環(huán)之”，外有“炎火之山”且亦具空間隔絕禁制性，此山為“西王母”所居之地，且山中“萬物盡有”，具有原初樂園圣域以及巫教宇宙觀中央圣山的性質，亦見“昆侖之丘”空間的神異性與神圣性。故可以推知“昆侖之丘”之地貌形態(tài)為非人力而成的自然大山，而其空間性質，則是一個具有自然本初性以及神圣性的原始樂園與神話空間。

(三)行政建置：人文地理之“虛”

《山海經(jīng)》中所記載的“昆侖虛”與“昆侖”一詞相同，大都作為方位地標，如“昆侖虛東南”“在流沙西，昆侖虛東南”[注]袁珂校注：《山海經(jīng)校注》，(臺北)里仁出版社，1982年，第327、328-329頁。等，其敘述方式亦與“昆侖”一詞用法大致相同。而另記之為“昆侖之虛”者，在《山海經(jīng)》中僅有二處，都在《海內西經(jīng)》中。其一載：“西行又南行昆侖之虛”，乃是作為方位地標，其空間性質未有進一步的敘述；另一則“昆侖之虛”的敘述則具體而神秘，具有神話地理之特征：

海內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侖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面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巖，赤水之際，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巖。(《海內西經(jīng)》)

《山海經(jīng)·海內西經(jīng)》“昆侖之虛”與《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的“昆侖之丘”都被標志為“帝之下都”，但二者敘述同中有異。在《海內西經(jīng)》中的“海內昆侖之虛”被描述為“百神之所在”，為眾神所集之山，乃是神的住所。其中除了有“長五尋，大五圍”的神異植物“木禾”、神異動物“開明獸”守門之外，還在敘述中特別強調了其空間建筑形式，“面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墩f文解字·丘部》釋“虛”：“大丠也。昆侖丠謂之昆侖虛。古者九夫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丠。丠謂之虛。從丘虍聲?！盵注](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魯實先正補：《說文解字注》，(臺北)黎明文化事業(yè)公司，1993年，第390-391頁。“虛”為“大丘”，為形制高大的丘形地理空間?！渡胶＝?jīng)·海內西經(jīng)》載：“昆侖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明言其“方八百里”之廣度與“高萬仞”的高度，其地理空間形式相較于“丘”，更強調其高度與廣度。在《說文解字》釋“虛”“九夫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丠。丠謂之虛”的解說中，“虛”又具有井田制的形式，為土地分配的經(jīng)界或封疆。《周禮·地官·小司徒》：

凡國之大事，致民；大故，致余子。乃經(jīng)土地而井牧其田野：九夫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丘，四丘為甸，四甸為縣，四縣為都，以任地事而令貢賦，凡稅斂之事。乃分地域而辨其守，施其職而平其政。[注](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臺灣新北)藝文印書館，1982年，第170頁。

由上可知，在先秦兩漢的文獻中，“丘”“虛”除了有地理空間之義，又具有行政空間劃分的意涵?！疤摗笔恰按笄稹?，而此“大丘”乃“面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具有人文建筑形式以及行政區(qū)域之空間特色。“虛”比“丘”更具有人文的場所精神?！稄V雅·釋詁二》：“墟，尻也?！盵注](清)王念孫：《廣雅疏證》，鳳凰出版社，2000年，第50頁。“尻”即“居”字，是可居之所，乃是人文居住空間?！短靻枴罚骸袄隹h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幾里？”宋代洪興祖《楚辭補注》云：“一作居也。”[注](戰(zhàn)國)屈原著、(宋)洪興祖補注：《楚辭補注》，(臺北)大安出版社，2014年，第133頁。王念孫《廣雅疏證》云：“邱、墟，皆故所居也”[注](清)王念孫：《廣雅疏證》，鳳凰出版社，2000年，第50頁。，直言丘、墟與“居”同義。但若就《山海經(jīng)》以及《說文解字·丘部》的解釋，“墟”比“丘”更具有人文場域的精神?！靶妗边@一空間強調人文建筑居住空間的特色，凌純聲、劉宗迪亦曾發(fā)掘此一現(xiàn)象，進而論及”昆侖”與古代“明堂”之密切關系。[注]凌純聲：《昆侖丘與西王母》，《“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集刊》第22期，1961年，第215-255頁；劉宗迪：《失落的天書：〈山海經(jīng)〉與古代華夏世界觀》，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503頁。此一具有人文行政地方之特色，不僅表現(xiàn)在《山海經(jīng)》中的“昆侖虛”，也同樣可見于《緯書》中對“昆侖虛”的記載。

在《山海經(jīng)》冠以“曰”及“名曰”的“昆侖之丘”與“昆侖之虛”的敘述中，多見對此二空間中“物”的描述。敘述如下：

西南四百里，曰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西山經(jīng)》)

海內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侖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面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巖，赤水之際，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巖。(《海內西經(jīng)》)

西王母梯幾而戴勝，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在昆侖虛北。(《海內北經(jīng)》)

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huán)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大荒西經(jīng)》)

在上述記載中，不論是“丘”或是“虛”，并非一個單純的地名或是一個坐標而被記錄，《山海經(jīng)》中對此二空間的具體敘述，涉及地理位置、空間形制、空間功能，乃至于空間“物”之記載與描述。“丘”與“虛”二者的敘述重點各有不同，亦同中有異?！袄鲋稹迸c“昆侖之虛”二者同為“帝之下都”，皆有神靈與神物的集結。在《山海經(jīng)》中，“昆侖之丘”乃是自然大山、神話原始樂園，而“昆侖之虛”則并非一座聳立的高山，而是具有建筑形制以及行政劃分之人文地理空間，兼有人域與神域的神圣空間。此一人文地理精神，結合“縣圃”“增城”說，有極大的傳播增衍力量，持續(xù)深刻影響著其后“昆侖”在道教圣域空間的想象與建構。

三、“三層”與“九層”：《淮南子》層級向上的“昆侖”

在《山海經(jīng)》的《西山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中，“昆侖”以“丘”名之，僅言及地理形態(tài)為“大山”，并未明標出具體高度。[注]高莉芬：《垂直與水平：漢代畫像石中的神山圖像》，《興大中文學報》第23期(增刊)，2008年，第17頁。相對于“虛”具有較濃厚的人文地理性質，“丘”在古文獻記載中，又突出其向上高度的地理特性。如《爾雅·釋丘》：

丘，一成為敦丘，再成為陶丘，再成銳上為融丘，三成為昆崘丘。[注](晉)郭璞注、(宋)邢昺疏、王世偉整理：《爾雅》卷七，(臺北)藝文印書館，1982年，第114頁。

在《爾雅》的釋義中，“昆侖丘”為三層的高丘地貌，其空間形式為垂直式層級置景的高丘。垂直層級式的昆侖高丘在《淮南子·墬形》中，更衍為經(jīng)由此丘升登，進而可以達“不死”境界的“神山”?！痘茨献印椥巍吩疲?/p>

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為名山，掘昆侖虛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萬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上有木禾，其修五尋，珠樹、玉樹、琁樹、不死樹在其西，沙棠瑯玕在其東，絳樹在其南，碧樹瑤樹在其北。旁有四百四十門，門間四里，里間九純，純丈五尺，旁有九井，玉橫維其西北之隅，北門開以內不周之風。傾宮、旋室、縣圃、涼風、樊桐在昆侖閶闔之中，是其疏圃。疏圃之池，浸之黃水，黃水三周復其原，是謂丹水，飲之不死。

河水出昆侖東北陬，貫渤海，入禹所導積石山。赤水出其東南陬，西南注南海，丹澤之東。赤水之東，弱水出自窮石，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絕流沙，南至南海。洋水出其西北陬，入于南海羽民之南。凡四水者，帝之神泉，以和百藥，以潤萬物。

昆侖之邱，或上倍之，是謂涼風之山，登之而不死?；蛏媳吨?，是謂懸圃，登之乃靈，能使風雨?；蛏媳吨?，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注](漢)劉安撰、(晉)高誘注：《淮南子》卷四《墬形訓》，(臺北)中華書局，1966年，第3頁。

在《淮南子·墬形》的此一記載中，其言“昆侖”，共計有四次，分別是“昆侖虛”“昆侖閶闔”“昆侖”“昆侖之丘”，敘述多有不同。昆侖為“河源”圣域，有神物、圣城、圣池，又有具體建筑，有“九井”等空間構成元素，無疑承襲融合了《山海經(jīng)》中對“昆侖之丘”以及“昆侖之虛”的相關記載，乃是一綜合形態(tài)的“昆侖”。而在《淮南子·墬形》中的“昆侖之丘”，“或上倍之”為“涼風之山”，可以“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的“懸圃”，可以“登之乃靈，能使風雨”；“或上倍之”則“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明顯強調其高度，并躍升為升登不死境域乃至“太帝之居”的神圣中介。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云：

三成為昆侖丘，《昆侖說》曰：“昆侖之山三級，下曰樊桐，一名板松；二曰玄圃，一名閬風；上曰增城，一名天庭，是謂太帝之居?！盵注](北魏)酈道元注、王國維校注：《水經(jīng)注校》，(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7年，第1頁。

在《水經(jīng)注》中，亦采“三成為昆侖丘”之說，又引《昆侖說》具體指出“昆侖之山”的三級之形與三級之名?！叭龑印钡膶蛹壪蛏闲问剑蔀椤袄銮稹弊铛r明的造景特征。

《淮南子》以垂直層級置景的昆侖圣域，其上有“增城”，而“增城”有“九重”，也是以垂直層級的方式置景。此一神話地景亦見于《天問》的文學書寫中：“昆侖縣圃，其居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幾里？”[注](戰(zhàn)國)屈原著、(宋)洪興祖補注：《楚辭補注》，(臺北)大安出版社，2014年，第92頁。

《山海經(jīng)》中的樂園圣域“昆侖之丘”、文化帝都“昆侖之虛”，在《淮南子·墬形》記載中更向上增衍為具不同神力的層級式神山。升登一級即可擁有不同的神圣力量，不但能“不死”，可以“能使風雨”，甚至可達“太帝之居”。而此一垂直置景、可以上達天庭的“昆侖”，在漢代緯書地理中則被強化成為天地間的“天柱”，是可以通天的神圣階梯，具有宇宙軸(Cosmos Axis)的性質。此一神圣的階梯，在漢代的神仙思想推波助瀾下，與掌有不死藥的西王母相結合，進而逐漸完成“昆侖山”與“西王母”成為不死仙界的象征符號。[注]魏光霞：《西王母與神仙信仰》，鄭志明主編：《西王母信仰》，(嘉義)南華管理學院，1997年，第269頁。

此一層級向上的昆侖神圣空間，發(fā)展到魏晉時期，其垂直式向上的造型仍然不變，空間結構十分穩(wěn)固。王嘉《拾遺記》：

昆侖山有昆陵之地，其高出日月之上。山有九層，每層相去萬里。

昆侖山者，西方曰須彌山，對七星之下，出碧海之中。

上有九層，第六層有五色玉樹，蔭翳五百里，夜至水上，其光如燭。第三層有禾穟，一株滿車。有瓜如桂，有奈冬生如碧色，以玉井水洗食之，骨輕柔能騰虛也。

第五層有神龜，長一尺九寸，有四翼，萬歲則升木而居，亦能言。

第九層山形漸小狹，下有芝田蕙圃，皆數(shù)百頃，羣仙種耨焉。傍有瑤臺十二，各廣千步，皆五色玉為臺基。最下層有流精霄闕，直上四十丈。[注](晉)王嘉撰、(梁)蕭綺錄、齊治平校注：《拾遺記》卷十，(臺北)木鐸出版社，1982年，第221-222頁。

《拾遺記》中的“昆侖”，其空間形態(tài)直接標示以“山”之名，原本在“昆侖之丘”其上的懸圃以及“昆侖之虛”中的“增城九層”，直接轉化為“山有九層”，更強化高山體之縱向垂直，向上層級式造景的“神山”空間形式?！扒稹背嗽械摹巴林摺币约啊八姆礁撸醒胂聻榍稹敝Z義外，漢魏之后，不斷層累迭加，又具有層級向上的高山之義。不論三層或九層，皆具有層級向上的空間特色。在六朝志怪小說的敘述中，“昆侖”逐漸以“山”之名與“山”的空間形態(tài)定型?！袄錾健币辉~也因而同時具有“昆侖之丘”與“昆侖之虛”的多重地理空間特質，圣“山”即是圣“城”圣域所在之地。

四、山：《緯書》昆侖“地首”與“天柱”

“昆侖”在漢魏之后，不斷層累迭加，以“山”的地理形貌，融合取代了《山海經(jīng)》中的“丘”或“虛”的地理特征，逐漸成為“昆侖”最具代表性的地理空間樣態(tài)。但“昆侖山”一詞，在現(xiàn)存《山海經(jīng)》版本的記載中卻僅有一則。在傳世文獻中“昆侖山”一詞的頻繁出現(xiàn)，實與漢代緯書對“昆侖”的想象建構有密切的關系。在緯書地理中，“昆侖”或為“地首”，或為“河源”，或為“西王母所居之山”。論及“地首”者如下：

河導昆侖山，名地首，上為權勢星，一曲也。東流千里，至規(guī)其山，名地契，上為距樓星，二曲也。邠南(一作北流)千里，至積石山，名地肩，上為別符星，三曲也。邠南千里，入隴首山，間抵龍門首，名地根，上為營室星，四曲也。龍門上為王良星，為天橋，神馬出河躍，南流千里，抵龍首，至卷重山，名地咽，上為卷舌星，五曲也。東流貫砥柱，觸閼流山，名地喉，上為樞星，以運七政，六曲也。西距卷重山千里，東至雒會，名地神，上為紀星，七曲也。東流至大伾山，名地肱，上為輔星，八曲也。東流至絳水，千里至大陸，名地腹，上為虛星，九曲也。[注][日]安居香山、[日]中村璋八輯：《重修緯書集成》第六冊《河圖絳象》，(東京)明德出版社，1978年，第109-110頁。

河導昆侖山，名地首，上為權勢星。東流千里，至規(guī)其山，名地契，上為距樓星。北流千里，至積石山，名地肩，上為別符星。邠南千里，入隴首山，間抵龍門首，名地根，上為營室星。龍門上為王良星，為天橋，神馬出河躍，南流千里，抵龍首，至卷重山，名地咽，上為卷舌星。東流貫砥柱，觸閼流山，名地喉，上為樞星，以運七政。西距卷重山，千里東至雒會，名地神，上為紀星。東流至大岯山，名地肱，上為輔星。東流過絳水，千里至大陸，名地腹干，上為虛星。[注][日]安居香山、[日]中村璋八輯：《重修緯書集成》第六冊《河圖》，(東京)明德出版社，1978年，第132頁。

以上二則文字大致相同，指出“昆侖山”為黃河的源頭，以“地首”為名。

“地首”之名與“河源”密切相關。在緯書中多次記載“昆侖”或“昆侖山”為“河水所出”，“河水所出”即是“河源”?！昂釉础币辉~，在《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中亦有記載：“敦薨之山……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泑澤。出于昆侖之東北隅，實惟河原?！笨贾晻乩?，指出“昆侖”為“河水所出”者有下列數(shù)則：

昆侖之墟，有五城十二樓，河水出，四維多玉。

黃河出昆侖東北角剛山東，自北行千里，折西行于蒲山，南流千里，至文山，東流千里，至秦澤，西流千里，至潘澤陵門，東北流千里，至華山之陰，東南流千里，至下津，然河水九曲，其長九千里，入渤海。

黃河出昆侖，東北流千里，折西而行，至于蒲山。南流千里，至于華山之陰。東流千里，至于桓雍。北流千里，至于下津。河水九曲，長九千里，入于于渤海。

昆侖之墟，五城十二樓，河水出焉。

黃河出昆侖山東北角剛山，東北流千里，折西而行，至于蒲山，南流千里，至華山之陰，東流千里，至于桓雍，北流千里，至于下津，河水九曲，長者九千，入于渤海。

河自昆侖，出于重野。[注][日]安居香山、[日]中村璋八輯：《重修緯書集成》第六冊《河圖始開圖》《河圖緯象》《河圖》《洛書》，(東京)明德出版社，1978年，第47-48、110、133、134、193頁。

“窮河源”一直是漢武帝重要的帝國巡察使命，《史記·大宛列傳》：“漢使窮河源，河源出于闐，其山多玉石，采來，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昆侖云?！盵注][日]瀧川龜太郎：《史記會注考證》，(臺北)洪氏出版社，1980年，第1312頁。因此以其為河水所出之地，故命名為“昆侖”，足見漢武帝所定之“昆侖”乃是后設“命名”的結果。因此，就《史記》記載，“河源”的真實地理位置應是“于闐”，此山亦多產(chǎn)玉石，“于闐”為河源之歷史真實地理，“昆侖”乃是經(jīng)由帝王人為命名的政治地理。而漢武帝所據(jù)“古圖書”推測極可能即是《山海經(jīng)》。[注]劉宗迪：《失落的天書：〈山海經(jīng)〉與古代華夏世界觀》，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516頁?！妒酚洝ご笸鹆袀鳌酚州d：

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后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昆侖者乎？故言九州島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jīng)》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注][日]瀧川龜太郎：《史記會注考證》，(臺北)洪氏出版社，1980年，第1316頁。

與司馬遷對《禹本紀》《山海經(jīng)》及河源“昆侖”抱持著懷疑的態(tài)度有別，在緯書地理的輿圖中，大都是“黃河出昆侖”或“黃河出昆侖山”的記載。依其敘述即為“河源”，故“昆侖”為河水所出之地，而有河水所出之“昆侖”，應是“山”之地貌形態(tài)。但在緯書地理中，亦見有“昆侖之墟”有“河水出”的記載，而在“昆侖之墟”之敘述中，則又增加敘及“有五城十二樓”的建筑形制，雖然“昆侖之墟”，也有“河水出”的記載，但應該是指涉較大范圍具有人文建筑之空間概念。

緯書地理中“河導昆侖山”故有“地首”之名，除此之外，“昆侖山”又有天柱的形態(tài)與功能。在現(xiàn)存《山海經(jīng)》記載中，已見“昆侖”為“河源”“王母所居地”的記載，但并未見以“昆侖山”作為“天柱”之記載。在緯書地理中，則明確指出“昆侖山”為“地之中”“天柱”[注]求仙、封禪、致太平為秦漢方士流行之言，而方士又喜托讖緯以廣其說。參見陳盤《戰(zhàn)國秦漢間方士考論》，《古讖緯研討及其書錄解題》，(臺北)國立編譯館，1991年，第179-269頁。：

昆侖山為天柱，氣上通天。

昆侖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柱也。圍三千里，周贠如削。下有仙人九府治之，與天地同休息。其柱銘曰，昆侖銅柱，其高入天，贠周如削，膚體美焉。

地南北三億三萬五千五百里。地部之位，起形高大者，有昆侖山，廣萬里，高萬一千里，神物之所生，圣人仙人之所集也。出五色云氣，五色流水，其泉南流入中國，名曰河也。其山中應于天，最居中，八十城市繞之。

昆侖山天中柱也。

地之位，起形于昆侖，坐廣萬里，高萬一千里，神物之所生，眾仙之所集也，其上有五色云氣。[注][日]安居香山、[日]中村璋八輯：《重修緯書集成》第六冊《河圖括地象》《龍魚河圖》《河圖錄運法》，(東京)明德出版社，1978年，第33、34、36-37、94、100頁。

此一“天柱”以“山”(昆侖山)之地理形態(tài)矗立于宇宙大地之上，乃在“地中央”：

地中央曰昆侖。昆侖東南，地方五千里，名曰神州。其中有五山，帝王居之。

昆侖者地之中也，地下有八柱，柱廣十萬里，有三千六百軸，互相牽制，明山大川，孔穴相通。[注][日]安居香山、[日]中村璋八輯：《重修緯書集成》第六冊《河圖括地象》，(東京)明德出版社，1978年，第31、33頁。

而其空間位置以其應于天，故“最居中”：

(昆侖山)上通旋機(按：即璇璣)，元氣流布，玉衡常理，順九天而調陰陽。[注](北魏)酈道元注、王國維校注：《水經(jīng)注校·河水》，(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7年，第24頁。

“昆侖山”從《山海經(jīng)》中位處西方的“帝之下都”，在緯書地理中更進一步圣化為“地之中”的“天中柱”，在此一神話地理宇宙中，大地上的昆侖(山)與天穹中的北極相對應。明確具有“氣上通天”的“宇宙柱”性質。在神話象征哲學中，“宇宙柱”之建立又具有宇宙創(chuàng)生的起源深層意義。而此一神圣空間又是神人西王母的居所。在緯書地理中另載有昆侖與“西王母”相關或為“西王母所居之山”者：

西王母居昆侖之山。

昆侖之弱水中，非乘龍，不得至。有三足神鳥，為西王母取食。[注][日]安居香山、[日]中村璋八輯：《重修緯書集成》第六冊《河圖玉版》《河圖括地象》，(東京)明德出版社，1978年，第88、34頁。

郭璞《山海經(jīng)圖贊》云：

昆侖月精，水之靈府。惟帝下都，西老之宇。嵥然中峙，號曰天柱。[注](晉)郭璞著、聶恩彥校注：《郭弘農集校注》，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18頁。

郭璞《山海經(jīng)圖贊》以“昆侖”為神的居所：“帝下都”“西老宇”已為《山海經(jīng)》中所明載。但以昆侖為“嵥然中峙”立于地中的“天柱”之說，應是承自緯書地理“地中”“天柱”此一思想脈絡而來。

值得注意的是，在《緯書》記載中，位居“地之中”的昆侖其地貌形式是“山”，非“丘”非“墟”，明確以“山”地貌形式作為表征?！袄錾健睘榈刂械奶熘兄?，可以“氣上通天”，乃是溝通天地與神人的中介。《論衡》論及“升天之人，宜從昆侖上”：

天之與地皆體也，地無下，則天無上矣。天無上，(上)升之路何如？穿天之體，人力不能入。如天之門在西北，升天之人，宜從昆侖上?；茨现畤?，在地東南，如審升天，宜舉家先從(徙)昆侖，乃得其階；如鼓翼邪飛，趨西北之隅，是則淮南王有羽翼也。今不言其從(徙)之昆侖，亦不言其身生羽翼，空言升天，竟虛非實也。[注](漢)王充撰、黃暉校：《論衡校釋》卷七《道虛篇》，中華書局，1990年，第319頁。

文中指出“昆侖”為“上升之路”，也點出昆侖與“天門”的連結。昆侖與升天思想連結，成為“升天”的階梯?！袄觥背司摺疤熘钡囊庀蟛粩啾粡娀猓艘簧袷タ臻g又與“天門”觀念聯(lián)結，在《論衡》中及論及“升天之人，宜從昆侖上”。在先秦兩漢代文獻中不乏“升登昆侖”的游仙想象：

登昆侖而北首兮。悉靈圉而來謁。選鬼神于太陰兮。登閶闔于玄闕。

回朕車俾西引兮。褰虹旗于玉門。馳六龍于三危兮。[注](戰(zhàn)國)屈原著、(宋)洪興祖補注：《楚辭補注》，(臺北)大安出版社，2014年，第309-310頁。

昔者馮夷、大丙之御也，乘云車，入云蜺，游微霧，騖怳忽。

歷遠彌高以極往，經(jīng)霜雪而無跡，照日光而無景，扶搖抮抱羊角而上，

經(jīng)紀山川，蹈騰昆侖，排閶闔，淪天門。[注](漢)劉安撰、(漢)高誘注：《淮南子》卷一《原道訓》，(臺北)中華書局，1966年，第3頁。

“閶闔”為傳說中的天門，《楚辭·離騷》：“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王逸注：“閶闔，天門也?！盵注](戰(zhàn)國)屈原著、(宋)洪興祖補注：《楚辭補注》，(臺北)大安出版社，2014年，第29頁。閶闔又作室門，《說文·門部》：“楚人名門皆曰閶闔?！盵注](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魯實先正補：《說文解字注》，(臺北)黎明文化事業(yè)公司，1993年，第593頁。但《淮南子·原道》:“經(jīng)紀山川，蹈騰昆侖，排閶闔，淪天門”，高誘注云:“閶闔，始升天之門也。天門，上帝所居紫微宮門也。”[注](漢)劉安撰、(晉)高誘注：《淮南子》卷一《原道訓》，(臺北)中華書局，1966年，第3頁。在高誘批注中，此升天之階，細分為閶闔與天門二階段，閶闔并非天門,閶闔作為“始升天之門”；天門是“上帝所居紫微宮門也”。《淮南子·墬形》“懸圃、涼風、樊桐在昆侖閶闔之中”注云:“閶闔,昆侖虛門名也”[注](漢)劉安撰、(晉)高誘注：《淮南子》卷四《墬形訓》，(臺北)中華書局，1966年，第3頁。，乃以“閶闔”為“昆侖虛”之門。此一思想與《論衡》論及“升天之人，宜從昆侖上”“如審升天，宜舉家先從(徙)昆侖，乃得其階”相合。昆侖為“始升天之門”所在之地，在漢代文獻中，“登昆侖”多與“排閶闔，淪天門”聯(lián)結，為一連續(xù)的游仙身體行動?！伴嬯H”為始登天之門，“昆侖”為登天必上之“山”，為登天的階梯?！袄觥蹦耸巧熘肟?，登昆侖即是登天門，在這些記載中并未涉及此一“天門”的具體空間形態(tài)，高誘注亦強調其為神所居之建筑形態(tài)，但其地理空間形式，可能是“高山”之狀，但亦可能是“天柱”之形，不論其形態(tài)為何，都具有神圣中介的性質。

五、結語：動態(tài)昆侖與原型回歸

經(jīng)由文獻梳理考察發(fā)現(xiàn)，在早期上中古文獻中，“昆侖”并不是以單一的“山岳”“高山”形態(tài)而被認知記錄，“昆侖”是一抽象概念詞，具有“高”“中”“上”的空間含義，以及“自然”“原初”“混沌”的原始哲學意涵，故凡是有此一概念意涵者，多名之為“昆侖”?！袄觥笔浅橄蟾拍钔渡涿牡乩砜臻g概念，非專有名詞，而是通名，不同語境文本指涉著不同的命名指稱方式以及空間樣態(tài)?！渡胶＝?jīng)》中之“昆侖”(或丘、或虛、或山)單詞多做為方位地標，復合詞“昆侖之丘”“昆侖之虛”皆有神話樂園之元素，又各自有其不同的場所精神。而緯書地理“昆侖”則蘊含著宇宙創(chuàng)生之象征意涵，《淮南子》“昆侖”則是經(jīng)統(tǒng)整后的復合型神圣空間。昆侖是靜態(tài)自然地理，更是動態(tài)人文地理。

昆侖在《山海經(jīng)》中以“丘”“虛”“山”的多種空間形式，發(fā)展到緯書地理“柱”的形態(tài)、“地之中”的強化以及“山”地理空間形態(tài)的確立。漢魏之后，“昆侖”不斷層累迭加，以“山”的地理形貌，取代了《山海經(jīng)》中的“丘”或“虛”的地理特征，成為其最具代表性的地理空間樣態(tài)?！袄觥奔跋嚓P詞匯在《山海經(jīng)》中出現(xiàn)達十九次，又在《楚辭》《淮南子》《神異經(jīng)》《海內十洲記》《博物志》乃至于道教經(jīng)典文獻中不斷地被虛構想象與建構，其核心神圣性空間乃是以“山岳”的地貌形式為表征。劉熙《釋名》曰：“山者，產(chǎn)也。產(chǎn)萬物者也?！盵注](漢)劉熙撰、(清)王先謙證補：《釋名疏證補·釋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56頁。許慎《說文解字》曰：“山者，宣也。謂能宣散氣生萬物也。有石而高象形，凡山之屬皆從山。”[注](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魯實先正補：《說文解字注》，(臺北)黎明文化事業(yè)公司，1993年，第442頁。不論是原始樂園、行政建置、圓形天柱或是上向增衍的空間特性，“山”是其中共通的母題。山岳在漢代人的詮釋中是萬物產(chǎn)出之地，可“生萬物”之所，是生命生生不息之所。在《大荒西經(jīng)》中的“昆侖之丘”也是“此山萬物盡有”之地。統(tǒng)而論之，這些“萬物”涉及了異質身體之神祇，如西王母、陸吾；異質的動物，開明獸；異質的植物，如“沙棠木”“薲草”“木禾”，以及下有“弱水之淵”、外有“炎火之山”的空間禁制，共同構筑了一個有別于俗世的昆侖圣域。昆侖，在《博物志》《拾遺記》《神異經(jīng)》中更趨神異而豐富，形成一龐大的圣域體系，昆侖不僅是想象地理空間，又是一個生物體系，一組生命符號。

神話作為生命一體的情感表現(xiàn)，是溝通人性與神性、此界與他界間的橋梁。昆侖神話所圖繪出的空間形態(tài)，或是仙境樂園，或是地中天柱、登天之門，既是“現(xiàn)實”生命的“理想”空間存在，也是“此界”與“他界”的中介空間，一個有別于俗世的異質空間。[注][日]小南一郎：《壺形的宇宙》，朱丹陽、尹成奎譯，《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2期?！袄觥迸c山、宇宙柱、天門等神秘空間越界的關連，也即是神話思維中“生命一體化”的情感投射。卡西爾(Ernst·Cassirer,1874-1945)指出：“神話的真正基質不是思維的基質，而是情感的基質?！盵注][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第104頁。法國漢學家羅爾夫·石泰安(Rolf A．Stein,1911-1999)在《微型的世界》一書中說道：

葫蘆和壺是東海的山，神仙居住的地方，西海也有一處相同的居地，那就是昆侖〔kun-lun〕。昆侖分上下兩層，一個直立的圓錐體與一個倒立的圓錐體配對。葫蘆〔hu-lu〕是兩個圓球的迭合。昆侖又處于人的頭部，在最深隱處有一“洞房”(屋似洞穴，這個詞語也指新婚的屋)和“泥丸”(梵語nirvana音譯)。通過神秘冥想進入，人會進入“混沌”的境地。這個境地，像是原始狀態(tài)、仙鄉(xiāng)、天地開辟以前的無意識狀態(tài)。[注]Rolf A．Stein, The World in Miniature：Container Gardens and Dwelling in Far Eastern Religious Thought, Translated by Phyllis Brooks，Standford, Calif：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此處據(jù)ロルス．スタン：《盆栽の宇宙誌》，福井文雅、明神洋譯，(東京)せりか書房，1985年；鄭振偉：《從精神分析看道家的空間意識》(譯文)，《百家爭鳴-世變中的諸子學術論文集》，(臺北)輔仁大學中文系，2003年，第24頁。

在情感基質投射下，混沌、昆侖和母腹(生命本源的混沌狀態(tài))可以互喻置換。這種追尋原鄉(xiāng)、仙鄉(xiāng)的思想，除了以神話敘事表述外，也反復出現(xiàn)在秦漢以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以期在現(xiàn)實存在世界中，開展生命中另一異次元空間的時空之旅與生命回歸。

漢人宇宙觀中，天人相對又相通，在“昆侖”作為“天柱”“天門”“神山”的逐步建構完成下，昆侖是與神交通、登天的神圣中介。此一宇宙思維又進一步與漢代西王母信仰相結合，強化漢人死后“升登昆侖”的信仰。昆侖“天柱”是中心的象征，“昆侖”“天門”則是進入神圣他界的中介。而掌理此一空間的最主要的神祇即是女神西王母。因此進入天界有階可上，此一登天的階梯就是“昆侖”。但要升登昆侖，必須接受檢核與試煉，先謁見昆侖女神西王母以及其對偶神東王公，始能列入仙籍。漢代墓室畫像石中西王母多位居于構圖空間的最頂端，且高坐于柱形圣座上，即是漢代西王母掌不死的信仰與升登昆侖不死仙境思想的圖像表征。[注]高莉芬：《墓門上的女神：陜北漢畫像石西王母圖像及其象征考察》，《思想戰(zhàn)線》2013年第6期。在此一宗教輿圖中，“昆侖”是“天”與“地”之間、“神”與“人”之間溝通轉換的神圣中介，而“山”“丘”“虛”“柱”“門”，或地理形式，或建筑形式，則是其作為此一神圣中介的人間具象的表征符號。其后道教更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發(fā)展建構出龜山與龜山王母等宇宙神山與女仙之長等宗教神話。

“昆侖”由《山海經(jīng)》中的原始樂園、文化帝都、眾神所居之所，轉變成仙界女神西王母所掌的群仙聚集之境，已見由神話地理向宗教地理之轉化，而緯書地理“地首”“地中央”地理空間的確立，再融合道教仙道思想中的山岳崇拜，也使“昆侖”進一步發(fā)展成為道教宗教輿圖中的“圣山昆侖”。動態(tài)“文化昆侖”從神話地理、博物地理到緯書地理，到宗教輿圖，持續(xù)展現(xiàn)其不斷回應現(xiàn)世匱乏的力量，深刻躍動著回歸本源的心靈與生命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