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霄
如果有人問我校園里最不起眼的是什么樹?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冬青。
校園里的冬青樹總是矮矮的,一團團,一叢叢,一排排,或一墻墻。它們是那樣平凡甚至平庸,不起眼,土里土氣的,作為樹,竟不及人的一腰高,那姿態(tài)似要低落到塵土里。我向來喜歡高大壯美的事物,我以為人之俊偉,就要有與之匹配的高貴。蒼茫的大海、巍峨的高山、雄奇的峽谷、遼闊的草原,與它們對話,才能吐納天地之氣,舒展性靈,豐盈靈魂。至于樹,春天,我會去看那高大的香椿,那褐色的葉子如同鳥兒飛翔的羽翼;夏天,我想去聽浪漫的梧桐,暴雨錘敲在闊葉上的鼓點讓人振奮不已;秋天,我要去仰望銀杏,那筆直的樹干、滄桑的金色扇葉搖落下一季神圣的夢;冬天,我向往多姿的紅梅,沁鼻的幽香如絕代的佳人。而這矮矮的冬青,太過平凡了,沒有俊偉的外表,沒有滄桑的歷史,沒有艷麗的花朵,甚至沒有楊柳柔媚的腰肢,沒有海棠生動的面容,沒有櫻花回風(fēng)舞雪的芳蹤,沒有紫藤蘿曲折蜿蜒的纏綿與多情。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它的話,那么搜盡枯腸,也只有平凡這一個詞最為貼切。
在校園里無數(shù)次地走過,無數(shù)次地經(jīng)過冬青的身旁,卻從來沒有在意過它。直到有一年的仲夏,我在山野遇到了兩棵野生的冬青樹。一開始,我并不知道那就是冬青。那是兩棵足有碗口粗的大樹,一丈來高,繁密的枝條如網(wǎng)一般交織著,每一根枝條上又都綴滿了茂密而光澤的葉子,整棵樹就那樣地綠著,夏日的陽光從側(cè)面打去,樹綠得近乎黛色,又泛出一些幽藍,純粹而蒼涼。我被這山野中突如其來的蒼綠震驚了,一問才知,這竟然就是平時在校園里看見的矮矮的冬青。原來,冬青是可以長成樹的!那茂密的樹冠,挺拔的身姿,比之蒼翠的松柏,絲毫不落下風(fēng),甚至更多了些壯懷。走近看去,那枝葉間,自下而上開滿了圓圓的風(fēng)鈴般的白色花蕾,漸漸綻放出一朵朵純凈的花來。那細碎如鈴如籃的花,一簇緊挨著一簇,一叢緊靠著一叢,是那樣地靜美。帶著不舍和思慮,我離開了那片山野,回望那兩棵冬青,竟似兩個偉岸的漢子,白了壯士的頭。
壯哉!冬青。
你從山野中走來,低下你偉岸的身姿,褪去你風(fēng)華的容顏,收斂一身的靈氣,只為裝點這美麗的校園。教學(xué)樓旁的花壇里有你的身影,你是一排排的列兵,守衛(wèi)著嬌貴的紅顏;田徑場旁的籬笆上有你的身影,你是一墻永不泛黃的照片,見證著學(xué)子們揮汗如雨的瞬間;美麗的硯園內(nèi),你化身一團團綠色的小丘;優(yōu)雅的暨陽亭外,你長成一叢叢融入山石的野趣。你們總是一株株一叢叢地相擁,互相支撐,你們總是一墻墻一排排地站立,深情而團結(jié)。大風(fēng)吹過,唰唰作響,但風(fēng)吹不倒你們,甚至吹不走你們中的一片葉;大雪壓過,有一棵青松都彎了腰,你們還那樣地從容,陽光過后,總是托起露珠微笑。你們本是高大的喬木,但為了別人的美麗,低矮了姿態(tài),委屈了自己;你們沒有落葉喬木的福分,寒冬來臨也不能謝幕休養(yǎng)。是啊,誰不想像銀杏般有滄桑的故事,或像海棠般受人贊許,誰不想像青松般頂天立地,或像楊柳般舞弄風(fēng)情。能顯山,能露水,固然是一種美,但敢于平凡又有誰說不是另一種崇高呢?
美哉!冬青。
我愿成為你們中間的一叢。春天,我把根須牢牢地伸進大地的深處,因為我知道只有扎根在這片土壤,才能迎來花開,成就自己的同時,也裝點著這個世界。夏天,我要開出雪白的花朵,但我絕不艷羨玫瑰的奪目,我要把花朵謙遜地藏在綠袍中,低調(diào)地奉獻我的花蜜,等待著彩蝶和蜂兒的到來。秋天,我會在身上結(jié)出一團團綠色的籽實,看著頑皮的孩童把它們擼下來,成把地放到嘴里,或用筆管吹出、游戲。冬天,我的籽實會變得更為奪目,它們會成片成片地變成黑紅色,我不會讓它們從我的身上掉落,因為我愿意讓找不到食物的鳥兒來這采食;在別的花草樹木都光禿禿的時候,我愿意在這寒冷的冬天,放棄休息,一直翠著、綠著,讓疲憊的人們也感到生機。
正這樣想著,無意間,看到電腦桌上那一張運動會上教師們排著整齊的隊列站在學(xué)生叢中的照片。我忽然意識到,又豈止我是那一叢冬青,我們的教師不都是那一叢叢一排排的冬青樹嗎?甚至我們的學(xué)校不也是那冬青嗎?不擇土壤,不辱使命,堅忍不拔,無怨無求,并不刻意地去轟轟烈烈地活著,不矯情,不張揚,只求生命里的那份純真與靜美。
現(xiàn)在,如果有人問我校園里最不起眼的樹是什么?我依然會告訴他,冬青。
如果要我用一個詞來形容我心目中的冬青,我依然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平凡。
但這種平凡,卻足以讓一座高貴的天平失去它的分量。(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