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平,供職于麗水學(xué)院。作品見于《詩刊》《星星》《揚子江》
悶居
哪兒也沒去,小小的屋里,空氣圍攏我坐著。
冷光照進來時,我摸到自己的雙手,
像衰老的絲瓜,吊在空中。青筋
一條條凸起,摩挲著四壁的微風(fēng)
我嘗試抬起它們,但不行。之后
便看了一會兒書,似乎也沒看
再往后,外面下起小雨
淅淅瀝瀝,從云中降下這座小城,
我多少次默數(shù)著城中,那些被打濕的
地名,像樹葉,一片片飄落地面
此前我因成功地把它們關(guān)在屋外,
而暗自慶幸?,F(xiàn)在——雨和雨聲
再次降落的時刻,我推開窗子,并確認(rèn)它們
是否在某個時候,真的觸及過我的內(nèi)心
燒烤攤
你到來時,天氣已發(fā)生微妙的變化
但不妨礙,我們穿過小巷,轉(zhuǎn)身投入
熱浪卷起的巨大菌塵中。
想來——我們已多年不見,必不可少的食物
會層層地筑起在你我之間。我們把想說的
冷暖好壞,都默認(rèn)在里面,并嘎嘣嘎嘣吃出響聲
吃,只是我們推心置腹的一部分。我還留意到,
你悄悄從眼角,釋放的幾朵白云——可能我也有
我們曾經(jīng)交換或者遞來遞去,直到天上的云層
足夠厚,足以發(fā)動一場大雨,籠罩在我們的四周。
雨里,有人在他悶悶的中年打出鼾聲?
“多么恐怖!”這不,我們的整個下午
像紙屑一樣,被亂風(fēng)卷走。只有散盡的街道中
杯盤已碎,亞熱帶植物,迅速長滿你坐過的空椅子
這是我此后大致記得的模樣,還有知了,失控地
叫響著洗凈的天空:知吾……知吾……知吾……
久坐軼事
經(jīng)過叢樹、木橋,往里走
就會到達(dá)深秋,到達(dá)一場久坐
在泥墻下,一位老人,枯木般長在風(fēng)中
我們相認(rèn),并隔著溪水,相談甚歡
直到他再次坐定,無話可說。我守著他
那祖?zhèn)鞯拿抟庐a(chǎn)自民國,針腳細(xì)密、流動
但不可能被我彼時的注視
所截留——我們的力量便來源于此
他坐得那么投入,表情如舊書,遙遠(yuǎn)、靜止
而無可阻止。因此,他一定不會注意到
我已蹬過小溪,且向他邁進了
小小的數(shù)步。如果在他并排的位置坐下,
并覺察到自己的身體,蘑菇般皸裂而且發(fā)福
我是否能體會到,年歲迫近就像久坐時
有人偷偷地往空氣里藏雪
我們能做的有什么?或許很少,但絕非追究
水中的石頭
良好的下午,熱氣蒸騰,如塵土
一陣陣,涌向精致如嘴的湖
風(fēng)依然不大,圓溜溜的石頭,也是加重的
光團。或?qū)⒈灰粋€埋頭走路的少年偶然想起?
果真,昏黃的油燈中
他寫下數(shù)行這樣的鉛筆字:
它穩(wěn)穩(wěn)地停在水上,水紋
一圈圈松開,仿佛念想,相互完成
它們會因此獲得自己的一生嗎?
他為這樣的發(fā)現(xiàn)而苦苦傷神
此后,他每天去那兒坐坐,也想想別的
仿佛暗處的小溪,一次次滑動并解釋它自己
悶城記
春風(fēng)過境的下午,仍不會有誰
來敲響我的鐵門,就像成天看慣的巷子
還是那樣幽深。都說,一切必將翻新,且
都將過去的。于我卻不同。孤處時
我只是想寫信,想用發(fā)芽的手指,告訴你
暮晚的烏云,仍飛行在麗水城關(guān)的上空
人群如棄紙,團團尚未散盡。關(guān)于我,
你所掛念的舊疾還沒好轉(zhuǎn)。
我卻又摸到身體里,一個嶄新的胃病。它正在磨牙
正在轉(zhuǎn)身,說長大后,要來取我性命
夜逛處州商城
古處中心:處州商城
白日里,市民用餐,辦事,依序生活著
到夜晚,店鋪一處挨著一處,燈火開得
野花一樣密密麻麻。我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到此
每次體驗也不大相同,購物、喝茶、看歌女……
此番卻何然?逼窄的街巷,人群越來越擠
喧嘩里,有那么幾刻,我仿佛活在史書中
一會兒長安街,一會兒開封府
我身著短袍,或馬褂。搖搖晃晃,像強盜
不像士子?;赝诸^,我想放一場大火
連燒數(shù)日,讓人群驚慌失措,四散潰逃。大火——
幻想的大火,印象里是被一輛受驚的電動車戛然中止的
纖細(xì)的騎手,手把龍頭,左閃右躲。但是兄弟啊
你我皆過客,閃躲有何用,你不該尖叫,你該撞向我
我們所談?wù)摰囊雇?/p>
溪水已經(jīng)生成,從門口抵近
流經(jīng)腳趾時,冰涼的電感
開始修改你的人生。你揮動手臂
手臂縮短,細(xì)小的部位生成
接下來都順理成章
是的,魚!
當(dāng)你意識到這一點,波浪
開始上漲。夜,開始上漲
一切進入緊張的時刻
也是水珠掉落前最后的時刻
你從沒注意到我們。只見你一低頭,
掀起一股巨大的泥浪
你走后,小溪便永久留下了
再不多久,溪口筑起碼頭
在那里,談古論今,我有我們的方式
可是對于你,我們又該如何談起
葡萄記
烈日正酣,道路也融化。
蓬亂的樹蔭里,一張?zhí)梢紊钕葜?/p>
涼意從樹的深處漏下來,絲絨般
一層層降落于肌膚的表面
從這個角度看,圓溜溜的正午
是從葡萄與水的反光中敞開的
含在嘴里。嫩,只是其中的
一種說法。更多的,比如
這多么古靈精怪的甜啊
像狡狐,又像蛇,臨風(fēng)觸電
途中
蟬聲變細(xì)的時候,你出門。太陽辣辣的
只遺棄的道路,承受這場靜謐的獨走
走過一處,就失去一處。體育館
小商鋪,人們不止一次背過身去
對于樹的體驗,從未提起
(因不關(guān)乎巧合,更不關(guān)乎一陣風(fēng)的善惡)
它們只是順著街道延伸
在必要的時候,撒下幾片影子
遮住你的那片,踩起來,濕濕的、黏黏的
仿佛受熱的糖果,融化且流向低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