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去年初春,蘇州。我要去滄浪亭,到烏鵲橋邊,鞠躬問一位老太太:滄浪亭怎么走?
老太太揚手畫個圈翹個蘭花指,說前頭走,穿過100醫(yī)院就到了。
我道謝,走了幾步,方向錯了,老太太喝住我,嘆口氣,很自然地,又一個蘭花指:不是格,那邊廂!
——我覺得,蘇州的煙水氣,真是舉手投足間,就出來哉……
先前午間,朋友請我在十全街吃三蝦面。邊吃著,朋友邊說:蘇州現(xiàn)在飲食新創(chuàng)業(yè)不易,說比起常州無錫,蘇州人不太吃新花樣,不時不食,老人家覺得:新花頭不如傳統(tǒng)的好吃。
我聽著,想起意大利沒什么星巴克,也沒在重慶看到過海底撈。
陸文夫先生寫過:老年間,蘇州面館規(guī)矩,澆頭與面分盤上桌,叫作過橋……我也偶爾想過,如用筷子在面碗與澆頭碟間架一座橋,鱔絲蝦仁肴肉熏魚雞絲牛腩叉燒自覺自愿順橋走去到面湯里,那多好……
蘇州人的精致很節(jié)制,不華麗,不妖艷。房子自覺地帶有白粉素凈的氣味,某幾條街于是顯得很干凈。最好的幾條街,陽光很好,綠蔭蔥蘢,白墻黑檐但氣象清新。
關(guān)于色彩,有個說道。蘇州是亞熱帶地區(qū),氣候溫潤,草木常青,所以多白墻黑瓦,不施粉黛,卻也不用擔心有人覺得喪氣。像北方有些地方,寒冷,草木早凋,許多墻壁會多朱紅等暖色調(diào)。
植物色彩斑斕的地方,建筑色彩就可以低調(diào)清透些。
我在十年前,看到過蘇州街邊一句廣告語,所謂“江南之春由兩杯茶開始”。會心不遠。
2015年夏天,我去杭州做活動。有位外地趕去跟活動的老師很熱情,活動完了,堅持要請我到一個大館子,“吃潮州海鮮”。
我推辭再三,說有籠湯包就行,老師很熱情:“別客氣!別客氣!怎么能讓您吃湯包呢?”
我心想:真不是客氣??!都到杭州了,您請我吃碗片兒川,吃個知味觀,都比吃海鮮對勁啊!
隔天到蘇州,一位做電臺的朋友,一句不問,直接拉我去個老館子:
鱔糊、糯米糖藕、黃酒,臨了一大盆熱乎乎的肝肺湯。
我感動得熱淚盈眶,真是物質(zhì)和精神上都感到了知己。
去年秋天,還是滄浪亭。有個活動要我發(fā)言。我壯著膽子說了幾句:
《浮生六記》的作者沈復(fù)吧,才華未必多卓絕。他自己也說,那書“不過記其實情實事而已”。他那書好,主要好在記下的蘇州人情好。
一個書里的例子:沈復(fù)既愛喝點小酒,又不想布置太多菜。他那名垂青史的太太蕓便為他置備了一個梅花盒:拿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間放一只,外頭放五只,用灰色漆過一遍,形狀擺放猶如梅花,底蓋都起了凹楞,蓋上有柄,形如花蒂。把這盒子放在案頭,如同一朵墨梅,覆在桌上;打開盞看看,就如把菜裝在花瓣里似的:一盒六種顏色,二三知己聚會喝酒時,可以隨意從碟子里取來吃,吃完了再添——花費不多,而且好看。
這個細節(jié),平平無奇如實道來;動人處不在他的文筆,在這點趣味。
其他諸如暖粥小菜、滄浪亭過夏、撿青苔紋石頭、茶泡飯配薺鹵腐乳、金母橋菜園乘涼吃螃蟹、看廟會、長橋柳蔭下飲酒、蘭花映墻畫圖影、餛飩挑子擔了酒食去賞花,諸如此類,都是生活小事。
沈復(fù)沒什么功名,才學(xué)也不算頂尖。主要妙在他是典型江南小市民:好熱鬧,喜交友。他過日子顯得風(fēng)雅,是因為當日蘇州,整體過日子,都算有滋味。
類似于《儒林外史》里的南京,杜慎卿他們看日色西斜,見兩個挑糞桶的,挑了兩擔空桶,歇在山上。這一個拍那一個肩頭道:“兄弟,今日的貨已經(jīng)賣完了,我和你到永寧泉吃一壺水,回來再到雨花臺看看落照。”杜慎卿就笑:“真是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一點也不差!”
類似于汪曾祺先生說他故鄉(xiāng):
“喝茶、吃干絲的時候,也是聊天的時候,干絲是揚州鎮(zhèn)江一帶特有的東西。壓得很緊的方塊豆腐干,用快刀劈成薄片,再切為細絲,即為干絲。干絲有兩種。一種是燙干絲,干絲在開水里燙后,加上好秋油、小磨麻油、金釣蝦米、姜絲、青蒜末。上桌一拌,香氣四溢。一種是煮干絲,乃以雞湯煮成,加蝦米、火腿。煮干絲較俗,不如燙干絲清爽。吃干絲必須喝濃茶。吃一筷干絲,呷一口茶,這樣才能各有余味,相得益彰。有愛喝酒的,也能就干絲喝酒。早晨喝酒易醉。常言說:‘莫飲卯時酒,昏昏直至酉。但是我們那里愛喝‘卯酒的人不少。這樣喝茶、吃干絲,吃點心,一頓早茶要吃兩個來小時。我們那里的人,過去的生活真是夠悠閑的。”
所謂民俗風(fēng)物,也就在此:人民的平均水平,很懂得過日子。
我一個廣東朋友,說“你們江浙人好會吃蟹”。我表達疑問:你們那里很會吃蟹??!
朋友表示:“我們那里館子里做得好,可是不像你們,隨便一個阿姨媽媽,都能把個蟹剝得清潔溜溜的!”
我當年暑假在我外婆那里過,她愛拾掇個紅醬涼拌面:面煮熟冷水放涼,糖醬油一拌,來點蔥花,加點姜絲,就吃了。邊勸我吃,邊用無錫話說:
“來來快點吃,吃好了就困一忽兒。我就覺著這么吃很適意;蘇州人吃個奧灶面,比這個唧噪(聒噪),好吃么是比我們好吃,過日子,還是蘇州人會過……”
作為一個嫁到無錫來的常州人,她老人家對蘇州的感情,大概都在這句話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