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菊
若是冬日于大雪紛飛中獨自躊躇街頭,我會忽然特別向往兒時老家溫暖的土炕。對于我們這些鄉(xiāng)野里長大的孩子來說,作為鄉(xiāng)村生活符號的土炕,不僅是鄉(xiāng)情的承載,更是潛藏在心底的未泯情愫。
小時候,家里來了客人,祖母總會說,上炕坐吧,炕上暖和。來人如果只站著,說幾句話就走,她就踮著三寸金蓮的小腳送出大門口,嘴里不停念叨:“這就走啊,你看,連熱炕都沒坐會兒……”
在關中農村,土炕家家都有。大多數(shù)人家的屋子,進門就是炕,臨著窗戶,鋪著炕席,席上面才是褥子和床單。床單以大紅大綠居多,鮮艷、熱烈而動人。炕頭一側疊著整齊的被褥垛,和墻上穿紅色肚兜騎鯉魚的福娃相互輝映,散發(fā)著溫暖樸素的氣息,大俗亦大雅。我生在農村,土炕伴隨我度過了童年。可以說,涉世最初的溫存是她給的。在我看來,土炕是有形的,但似乎又無形。她的古樸、溫情和神圣一直讓我心存敬意……
土炕是生命中心,鄉(xiāng)村統(tǒng)領。
記憶中,每天早上起床后,祖母總是用一把糜子稈做成的笤帚把土炕來來回回掃上好幾遍,然后將暖床的被子鋪得整整齊齊。待吃飯時,掀起被子,炕中間放一正方形木盤子,盤里的圖案和油漆在鄉(xiāng)下柴米油鹽的日子里浸泡得失了本色,越來越模糊。木盤里通常是兩三碟小菜,一盤饅頭。那時生活條件不好,物資相對貧瘠。餐盤里多以蘿卜白菜為主,吃肉乃是年節(jié)盛事,平日里只能靠雞蛋將就開葷。祖母炒雞蛋時放油很少,炒出來的雞蛋總會帶一點兒焦黃。但對年幼的我們來說,卻是難得的美味。炒雞蛋出鍋后,祖母通常會先夾一個雞蛋饅頭,然后從中間掰開,分給我和弟弟解饞。那略帶焦糊的醇香令我記憶至今,每每想起,便覺得無限溫暖。
土炕是溫暖港灣,浸染著童年樸素日常的溫情。
炕頭最熱鬧的時候是每日睡覺前。媳婦娃娃熱炕頭,修來的福氣呢!這不,忙碌了一天的大人都會早早上炕的,小孩子自然不例外,玩耍歸來后顧不上認真洗臉就匆匆爬上土炕。尤其是寒冷的冬日,只要看一眼土炕,人們心中便會陡然升起一股子溫暖。記憶中,飄雪的黃昏,父親搬一張小方桌放在炕中央,我和弟弟拿出各自書本,臨桌而坐,靜靜書寫。母親在一旁穿針走線,時不時停下手里的活,探過身來慈愛地看看我倆的字。父親捧一本厚厚的書坐在炕尾慢慢細讀。
隔三差五,母親也會把加了蓋子的發(fā)面盆放到炕角發(fā)酵。偶爾,還有一小盆生的黃豆芽靜靜躺在熱炕上。記憶中那一顆顆黃豆,出的芽彎彎扭扭,密密匝匝擠在一起,一天天變粗變長,惹得我和弟弟時常偷偷揭開蓋子拿出來比比長短……
土炕是鄉(xiāng)土文化的紐帶,傳遞著濃濃的鄉(xiāng)土暖意。
逝去的歲月里,土炕一直是鄉(xiāng)土生活的主角,她和純樸鄉(xiāng)親們一起熬過歲月,沉浸著雖然苦澀卻彌足珍貴的人生百味。無論何時,溫暖的土炕永遠是農人的精神歸依。
小時候冬天特別冷,每年冬天,大多數(shù)小孩的手背、腳跟和耳朵都會被凍傷或生瘡。因為整天跟在一群男孩子后面瘋跑,我的雙手也不可幸免地成為凍瘡“淪陷區(qū)”。祖母便用土方給我療傷:大雪紛飛時,用鐵臉盆盛滿雪,放在火爐上消融后,放入茄子根煮沸,待水溫合適時浸泡患處。完了抹上凡士林,放到土炕上烙。盼了多少場雪,洗了多少回,烙了多少次,我早已記不清了,但每到冬天,我總是禁不住想起兒時在土炕上烙手的情景。
如今農村,變化之大,用“日新月異”來形容一點兒也不為過。隨著農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作為舊時代縮影的土炕已漸漸退出人們的生活。尤其是近幾年,各式高檔家具的入駐已然宣告土炕為王的時代已成歷史。
年前回老家,特意去盤有土炕的西屋小坐,炕邊放著兩個木柜子,一摞疊著光陰味道的被褥靜靜鋪在上面,我一個人在炕頭坐了很久。冬日暖陽透過窗欞點點灑在身上、發(fā)上,舒服極了。
“造物無言卻有情,每于寒盡覺春生?!睍r光荏苒,年齡漸長的我越發(fā)癡迷那些沾染了時光、承載著鄉(xiāng)情的老物件,尤其是那洋溢著溫情的土炕。無論何時何地,我都舍不得土炕就此消失,再奢華舒適的床也替代不了它在我心里的位置——因為躺在它上面能觸摸到童年……
恍惚間不覺進入夢鄉(xiāng):扎著羊角辮的我跪在炕頭疊紙船。祖母盤腿坐在炕沿上夾核桃,不時把剝好的核桃仁塞進我嘴里。窗外,雪無聲落著。房檐下,吊著一串串金黃玉米。院墻邊的棗樹上,落滿了肥碩麻雀,就像夏天茁壯的葉子……
醒來以后,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