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婧一 陳曦
坐上南下的火車,李梅興奮極了。她和丈夫趙剛來自黑龍江的一個偏僻的縣城,眼下,女兒即將滿18周歲。為了許寶貝女兒一個美好的前程,盡管已經人到中年,這對夫婦還是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前往陌生的城市“淘金”。
在美麗富饒的黃河三角洲,坐落著中國的“輪胎之鄉(xiāng)”。這個地處山東東營南部的小鎮(zhèn),有著中國北方鄉(xiāng)鎮(zhèn)少見的繁華。村子里鋪著干凈的水泥路,紅瓦農房整齊排列,鎮(zhèn)中心小商鋪林立。這座富饒的小城,就是他們此行的終點。
經發(fā)小鄭昭的介紹,夫婦倆在一家大型橡膠廠里找到了工作。身為外鄉(xiāng)人,初來乍到,在陌生的城市里難免會感覺到局促。摸摸身上的口袋,趙剛嘆了口氣。
最終,他們在一個名叫興盛村的小村莊落了腳。這里是城鄉(xiāng)結合帶,蝸居的全是天南地北的打工者。這是趙剛選擇這里的重要理由。盡管他們要和另外五戶人家擠在同一個屋檐下,但是,他找到了歸屬感。
2018年3月21日,春分。從這天開始,白晝的時間蓋過了漫漫長夜。也是在這一天,趙剛夫婦在這座陌生的城市有了小窩,正式加入“南漂兒”一族。他們深信,未來,光明一定比黑夜長。
“殺人啦!殺人啦!”2018年8月16日,一個盛夏的下午,一個女人的尖叫聲打破了興盛村的平靜。
一個滿身是血的男子,痛苦地倒在大街上。就在這時,另一個男人,提著一把閃著血光的刀,一臉淡然地走到那人身旁,舉起尖刀,又狠狠地往他身上捅刺了幾下,然后原路返回,默默離開了現場。
“趙剛!”這一幕嚇壞了一旁的村民,有人馬上認出了行兇者。
10分鐘后,救護車趕到,確認這名受傷男子已經死亡。警察很快趕到現場,順著蜿蜒的血跡和村民提供的線索,他們在趙剛租住的房間發(fā)現了他。這個曾承載改變人生夢想的小院兒,此刻已被鮮血浸染。門口那輛還沒斷電的電動車,似乎正在等著主人歸來。
屋里的趙剛似乎一直在等著這一刻,他冷冷地看了眾人一眼,束手就擒。
屋內的茶幾上擺著幾盤菜和酒瓶,這應該是尋常人家的普通一餐——如果沒有那把靜靜躺在一旁的帶血尖刀的話。
“還有一個人!”令人震驚的是,在屋內西北角,一名40來歲的女人躺在床上,口中泛著白沫,經醫(yī)生檢查,已經沒有生命跡象。
她是趙剛的妻子李梅!負責檢查的醫(yī)生田大夫認得李梅。兩個月前的凌晨,她就曾因被刀刺傷而入院治療。
“當時,她左胸部有一個兩厘米的刀口,貫達胸腔刺入肺部三、四厘米,再就是她的左側顳部有頭皮血腫,疑似被打傷。那天晚上是他的對象陪她來的,我問他是怎么刺傷的,他拒絕回答。哦對了,他的對象就是捅人的那個?!碧锎蠓蛘f。
一天內,兩條生命均以并不尋常的方式逝去。兩個月前來歷不明的刺傷令人生疑,李梅究竟是怎么死的?趙剛的殺機從何而來?那個倒在血泊中的男人又是誰呢?這起小村血案疑竇叢生,而這一切的矛頭都指向趙剛。
此時,趙剛已被警方控制。他渾身散發(fā)著酒氣,走路一深一淺,滿身是汗,有虛脫的跡象。
“這兒有瓶敵敵畏!”“你喝沒喝?”
面對詢問,趙剛始終一句話也沒有說。對他來說,光明早已成為了奢侈品。
時間倒推回命案發(fā)生前三個小時。
“你說吧,你倆到底有沒有干對不起我的事!”四兩白酒下肚,趙剛再次盤問起妻子,這個疑問已經縈繞在他心頭兩個月了。
“沒有,就是沒有,你不要再瞎想了?!逼拮永蠲窋蒯斀罔F地回答說。
“就是咱北鄰的那個男人,錄音都錄下來了,你還狡辯!”趙剛再次盤問。
在外討生活并不容易,幾個月來,橡膠廠的工作相當忙碌,夫妻倆的工作常常是連軸轉,趙剛有時會上夜班,而李梅只上白班。閑暇之余,不善交際的李梅只能呆在家里看電視,做家務。
女兒還好嗎?父母身體怎么樣了?對親人濃濃的思念,也只能通過電話略表一二。
很多時候,對于離鄉(xiāng)背井的打工者來說,相較于初來乍到時的滿心欣喜,社交圈狹窄、情感無所依托,就如無情的殺手,一點一滴地挫掉人們的銳氣,讓他們成為一個個孤獨的個體。
趙剛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他,是這座城市的邊緣人,渴望被尊重,但現實卻不斷給以重擊。金錢、身份、地位、知識、人脈仿佛才是這個城市的“通行證”,很顯然,這幾項他都不曾擁有,恐怕也很難在未來具備。所以,他不得不選擇忍耐。或許,一直忙碌下去,就會看到希望。
但作為一個男人,他忍受不了妻子對他的“背叛”,更不能接受那個趁著夜色溜進屋的“第三者”,那個“第三者”就是租住在北屋的鄰居。
“錄音里,我明明白白地聽到那個男的要拿刀捅我,我聽過北屋那個男人的聲音,就是他!”說紅了眼的趙剛,讓李梅覺得很是害怕。
上一次讓她產生這種感覺的時候,是趙剛放話:“要離婚的話,就殺你全家!”她仍記得,兩個月前,趙剛曾因為這件事,在憤怒中,用隨身攜帶的水果刀捅傷了她,但他立即把她送進了醫(yī)院進行救治。而讓李梅沒想到的是,這次,趙剛動真格了。
“我就認定是隔壁那個男的了,你不承認我也要捅死他,然后再喝藥自殺!”
趙剛把妻子的手腳捆了起來,將事先準備好的刀和農藥擺在飯桌上。
“求求你,相信我吧!”任憑李梅怎么解釋,趙剛已經被“奪妻之恨”蒙蔽了雙眼,根本無暇顧及。
“這樣吧,我喝藥,咱倆留一個照顧孩子。”李梅絕望地跟眼前的這個最熟悉的陌生人提出了最后的提議。
然而丈夫并沒有理會,拿出刀子在院里來回踱步,等待那男人回來。等再回屋子,一股農藥味鉆進了他的鼻孔,他看見那農藥已少了大半瓶。
“給我點支煙吧。”妻子還清醒著。趙剛點燃的這支煙是他對李梅最后的溫柔。
“你都把藥喝完了我喝什么?”丈夫埋怨道。
“我死之后,你留下照顧孩子吧。你可別用刀自殺,我怕濺一身血,臨了也不清凈?!敝钡阶詈螅拮尤杂每此茟蛑o的話語勸丈夫回頭。
“是你對不起我,你自己選擇自殺,我沒必要救你。”趙剛擦了擦李梅嘴里流出的白沫,心中并沒有施救的想法。
他站起身,把妻子放在了床上。自己則在沙發(fā)和院子間徘徊,直到妻子“不行了”,他把床上的她放整齊,便又繼續(xù)等待著他的“獵物”。
下午5點左右,“獵物”鉆進了他的陷阱。還沒等對方停好電動車,趙剛不由分說便給了那人一刀。
“你怎么用刀扎我!”
“你不知道怎么回事?”趙剛反問。
經過一番追逐,趙剛完成了在他腦海中“彩排”過無數次的復仇計劃,回到妻子身邊,把剩下的農藥一飲而盡。
“出軌次數過多,決定殺之,我的骨灰不要。”警察勘察現場時,發(fā)現了這張藏在風扇背后的紙條。寥寥數字,充斥著一個男人的絕望。究竟多深的恨意,讓趙剛寧可選擇挫骨揚灰,也要以殺戮來泄憤。那么,李梅真的做了“越軌”的舉動嗎?
“他對象和北屋那男的就沒見說過話?!编従觽儧]有見過李梅和北屋鄰居有什么不對勁兒的地方。
“女人住院的時候,都是她的丈夫給她送飯,大部分時間,就是她自己一個人呆在醫(yī)院病房里?!痹o李梅治療的醫(yī)務人員說。
經過詢問,同在一個大院里居住的租戶和就診醫(yī)生均表示沒發(fā)現李梅和其他男人有不對勁兒的地方。如果李梅出軌是真的,那么應該能在她的通訊記錄中找到蛛絲馬跡。
東營市檢察院偵查監(jiān)督處處長董海波在接到這起案件后,認為,只有查實其妻子是否出軌,才能使本案的量刑更為準確,也能給逝去的生命一個交代。
找準了審查方向后,檢察官立即調取了李梅和北鄰男子的通話記錄。
“一頁、兩頁、三頁……都翻到底兒了,沒有,還是沒有?!?/p>
調查顯示,二人根本沒有打過一通電話、發(fā)過一條短信。
“我認罪,但我不后悔,他倆死有余辜。”在提審過程中,趙剛仍一口咬定自己遭到背叛,毫無悔意。趙剛一直用“我感覺”“我認為”等描述他妻子的出軌,也就是說,自始至終,妻子出軌都是他的猜測。
據趙剛供述,他曾在夜班出門前將手機藏在床下錄音,也就是這些錄音令他確信妻子的不忠。
那么,手機到底錄到了什么呢?案發(fā)后,趙剛手機上只留下一條錄音,其他已被刪掉了。檢察官認真聽完現存錄音后發(fā)現,并沒有異常的聲音。
難道答案會在刪掉的錄音上?為了夯實證據鏈,檢察官請技術人員幫忙恢復趙剛手機中的其他錄音,但仍一無所獲。
鄭昭,也就是前面提到的給這對夫婦介紹工作的趙剛發(fā)小,也聽過趙提到的這些錄音。
“錄音有10多個小時,我全部聽完了,里面除了李梅打過幾次電話的聲音,沒有其他異常聲音。”
太內向、性格怪、很偏激——這是發(fā)小兼同學鄭昭對趙剛的印象?!拔覀兺瑢W都說他精神不太正常,依趙剛的性格是肯定要出事的。我感覺李梅沒出軌,趙剛殺的那個男的很冤枉?!?/p>
就目前的證據來看,李梅和鄰居并沒有不正當男女關系,趙的懷疑純屬臆斷。
2019年3月21日,山東省東營市檢察院就該案以趙剛涉嫌故意殺人罪、故意傷害罪等罪名向法院提起公訴。2019年4月24日,東營市中級法院開庭審理。法庭之上,趙剛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本案將擇期宣判。
外出打工,改變了農村青壯年賴以生存的生活生產方式,他們不再被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農業(yè)生產勞動所束縛,一旦進城,他們就要被卷入工業(yè)化和現代化生產的潮流之中。
在這起令人唏噓的悲情故事中,同是在陌生城市打拼的異鄉(xiāng)人,本應相互取暖,卻刀刃相見;本是應相互扶持走完人生的結發(fā)夫妻,卻在毫無緣由的猜忌中斷送性命;本應努力打拼為家庭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的頂梁柱,卻如行尸走肉,冷漠嗜血。
“他們?yōu)槭裁磿兂蛇@樣?”從檢14年來,東營市檢察院偵查監(jiān)督處處長、員額檢察官董海波從未停止對個案的思考。
他認為,把被告人送上法庭繩之以法并不是辦案的最終目的,如果能在個案中找到背后深層的原因,找到破解之法,從而減少類似案件的發(fā)生,這樣的辦案才更有價值。
現在社會上有很多像趙剛夫婦一樣,為了生計外出漂泊的打工者。在陌生的環(huán)境,他們很難融入周圍圈子,也沒有朋友可以傾訴。被告人內在狹隘、偏執(zhí)、多疑的性格及心理障礙與外在封閉的社交環(huán)境是本案誘發(fā)的重要原因
董海波一直記得一位資深檢察官說過的話:“你辦的其實不僅僅是案件,更是別人的人生”。直到現在,他仍在想,如果當時趙剛心中有愛,如果他能有渠道排解,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庭審中,被告人當庭表示無賠償能力,被害人家屬遭受精神、經濟上雙重打擊,家中有一個上初中的兒子,還有一個上大學的女兒,生活陷入困境。為了防止因案致貧、因案返貧的發(fā)生,檢察機關及時對被害人家屬啟動了司法救助程序。
另外,針對本案反映出的流動人口社會綜合治理問題,檢察機關在相關調查的基礎上,擬向案發(fā)當地街道社區(qū)發(fā)出檢察建議,督促相關部門建立完善網格化管理服務體系,使外來務工人員這一群體盡快融入當地的社區(qū)環(huán)境,特別是從心理疏導的層面,化解他們的生活糾紛、情感矛盾,共同維護社會和諧穩(wěn)定。(本案所有涉案人員外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