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葉從我們身上剝落（五首）

一度

蒼園詩

雪后第二天，我終于完成了脫牙

像完成古老的儀式

餐桌上，一條有戒心的魚

從胃中脫落。

猶如這些年，我剛從母親身體剝離

從困獸的籠子里，從斑鳩尚武的利爪里

從荷花不為人知的羞恥里

我知道，剝離意味著我與世界的

第二次決裂。第一次是

母牛跪著的分娩。

小路盡頭的蒼園，我多想和吹簫的少年

彼此交換?？粗淙~覆蓋

父親積郁的墳頭，而母親種下了柿子樹

枯萎瞬間爬上她的臉

小路詩

它筆直地通向我，略帶嘶啞的

嗓子。荒蕪的鄉(xiāng)村

在枯草中蔓延，群山參與了它的

孤獨。

如果不是一場風(fēng)雪，我一定還能

準(zhǔn)確找到它。并且告訴它

我兒時的厭倦還在加?。呵嗌柠溍?/p>

金黃的稻田，以及遍布的絨花

只有這悄悄的小路，浮起故人的臉

浮起稻穗上的祖父母

并代代相傳。我又留下什么

給尚未受戒的兒子？我能將小路

指給他并找到最終的方向嗎？

父親是長大后的一盞燈

雷雨傾倒的院子里

我們都想起了那個午夜

梧桐上掛滿燈盞。松香

飄蕩著遠走的氣味

父親敲著床榻，“我要走了

我會變成你長大后的一盞燈”

哪一盞中秋的燈里坐著你？父親

那些越來越明亮的燈，讓我日漸消瘦

結(jié)婚時，母親說，樹上掛盞燈籠吧

即使你看不到

但是，他一定可以找到你

多年以后

多年后，我深埋然后解禁的

那個人活了

先是以一小簇金棘草的樣子

然后，以荷花

以小河，以屋頂?shù)陌姿?/p>

我整整呆在廢園三個月

一個月讀書

一個月回顧往生

剩下一個月，試著和過去的人分別

我在七株不同的毛竹上

刻上不同的名字

下一次即將獲得的輪回

遠處的鎮(zhèn)上，我還要守著爐火

鑄鍛刀，釘馬掌嗎？

還有人窺探我空腹里的彈弓？

和路過的僧侶，談橋頭轉(zhuǎn)世的頑童？

多年后，一個寄居山水的人

無非是吐完的苦膽

走過的小路。無非是清風(fēng)起，火焰飛

靈 山

“燙痛過的孩子仍然愛火”①

就像我在靈山一次次回首中

被拋棄，卻又一次次被重新?lián)炱?/p>

樹葉從我們身上剝落

流水也在剝落

就連住過的黑夜，愛過的

漿果，都在剝落

剝落中，誰能永久以樹為巢？

以洞穴深藏卑微的身子？

以茅草和黃土果腹？

他夢見的少年在河畔

拿著金色的魚簍、金色的釣竿

在漁網(wǎng)狀的金色夕陽里

注：①英國作家王爾德《道林·格雷的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