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葦凡
小 鎮(zhèn)
叫做沙魚的小鎮(zhèn),位于兩省交界處,
三、六、九逢場,
兩個省的人都來了,
幾條老街人頭攢動,
不用擔(dān)心,
人們總能找到自己的親戚。
小鎮(zhèn)那么小,它卻動用了兩個省的土地,
兩個省的天空。
兩個省的玉米,連成一片,
只是更綠,面積更大,
北邊的玉米剛出花,
南邊的玉米就懷上了。
甲省的周龍英,經(jīng)人介紹,
嫁到乙省的沙魚鎮(zhèn),
乙省的王連生,死后葬在甲省的龍庭鄉(xiāng)。
夏天的黃昏去散步,我牽著女兒,
女兒牽著一朵云,
有時候,云會化作雨,
落在省界附近,那些人家干凈的屋瓦上。
光 源
女兒捉到一只螢火蟲啦,她雙手捂住那發(fā)光體,
光便從指縫間漏出來,
她打開那小小的囚籠,光便被釋放出來。
她仰著頭,看它蓄勢,起飛,
往稻田的方向飛,練習(xí)它在幼兒園學(xué)到的飛行技巧,
女兒追上去,循著光源,學(xué)著那蟲兒飛。
那幾年,我們住在鄉(xiāng)下,
夜晚如此漫長。
幸好,上天垂憐,賜予我們無數(shù)光源:
有雪,
有螢火蟲跟空氣擦出的火星,
有滿天星星和古老的漢語交相輝映。
女兒太愛那些夜晚了,她在那里度過了最好的童年,
經(jīng)歷了最純凈的光的照徹。
我告訴她,貧窮不可怕,失敗也不可怕,
如果光源被囚禁,也不要悲傷,
她可以打開淺草覆蓋的銀行,
從父親的骨殖里,提取到那一點磷光。
編年史
石墻的深灰色,放在時間里久了,
反而會變成淺灰,甚至白色,
從墻下走過的人,
投在上面的影子會更清晰一些。
幺叔是個石匠,
他不停揮動手錘,
每一鏨子,都會迸出一朵火來。
他是要給石頭,增加一些修辭,
或密或疏的紋路,
都會減少石頭的荒涼意味。
除非一些使用過的石頭,
多多少少會留下一些生活的線索。
比如,鳥兒停過的爪痕;
比如,香火熏過的印痕;
比如依稀可辨的“某某某之墓”,
或者“某年某月某日立”,
這樣的字跡。
這些石頭最是訓(xùn)練有素,
只需幾聲輕喚:“喲嗬,喲嗬,喲嗬……”
便嚴(yán)絲合縫了。
它的編年史就成了墻的編年史。
手語者
他總是半夜回家,把他的秘密語言,
藏進(jìn)一根麥草里,
才肯與人說話。
這個神秘學(xué)院的傳人,
每日游走于各個鄉(xiāng)鎮(zhèn)、村莊,那巨大的交易市場。
而黃牛、水牛低頭吃草,沉默如一面湖水,
安靜,如一灘墨跡。
只是那畜生的毛色,膘情,性別,
牙齒的發(fā)育和磨損程度,手語者了然于心。
對手出現(xiàn)了,
那是真正的知音者,
眼神之間并無交集,卻同時向?qū)Ψ缴斐鲆恢皇帧?/p>
在深邃幽暗的袖管里,兩只手相遇了,
接著一只手咬住了另一只手,
然后放開,再次咬住,
如此這般,
似嘈嘈切切,又似唇槍舌劍。
直到兩只手完全從袖管中抽身出來,
清風(fēng)明月,各歸其位,
靜謐之處有風(fēng)起,黃昏之后有一場細(xì)雪。
病中吟
那個瘦弱的孩子躺在竹椅上,還在發(fā)燒,
五里外的場鎮(zhèn),人已散盡,
太陽只好把街上的石板翻過來,炙曬一番。
背著綠漆箱子叫賣的人,
尚有少許存貨:
“冰糕,五分錢一支”
“冰糕……”
臨近中午,母親回來了,
一心掛著病中的我。
她把裏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搪瓷盅,笑盈盈地,
捧到我面前。
揭開蓋子——
里面全是水,
除了兩根薄薄的木片。
母親哭了:“兒子,冰糕化了?!?/p>
那個年代,我們經(jīng)常玩一種憂傷的游戲,
叫做:冰糕化了。
滅蟲記
蚊子太多了,這些以人血為食的家伙。
整個夏天,我們都在和它作戰(zhàn),
用煙熏,用火攻,
手中的蒲扇,啪啪啪地?fù)]舞著,
蚊子仍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趕來。
我的祖父,并未參與其中,
他收工回來,躺在竹椅上,
早已鼾聲如雷。
院子的橘樹,開著花,有好聞的香氣,
寄生于樹木體內(nèi)的蟲子,
偷食木髓,
又把木末,推出體外。
我們用細(xì)鐵絲,做成鉤子,把它掏出來,
才解了恨。
這些無所不在的蟲子,總是讓我們心神不寧,
又是讓我們堅持活下去的理由。
北斗星下
大人收工回來,天已擦黑,
還要收拾院壩里的糧食,挑水,飲牛,弄柴火,
我一點也幫不上忙。
我只是坐在門檻上,心事重重,
看北邊的天空,
一群動物,熊啦,犬啦,蝎子啦,
挪過來,挪過去,總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北斗星下,對應(yīng)著一處高高的臺地,
青岡樹如此靜謐、枯竭,
空枝在夜風(fēng)里篤篤有聲,
仿佛明月之夜,敲響寂寞的木魚。
我想那高高的臺地,必定是一座寺廟的位置,
只是那隱密的建筑,尚未打開,
只是那唯一的僧人,尚在幼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