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上的幾塊補丁(四章)
結(jié)局或宿命
我每天,每時每刻,都站在一個陌生的十字路口。四個方向,四座被削掉主峰的山巒。一棵樹也不曾生長,山上的石頭,被霧層層包裹,很少顯露出真正的面孔。我繞過東面的山巒,是無盡的大海,整個海面都燃燒著火焰;我爬上南面的高山,遠處是一望無際的沼澤,一匹被削掉左耳的馬匹高高躍起,又沉沉落下;我攀上西面的高山,卻被鋒利的石頭把掌心劃開,血在石頭上流淌,很快就長出了苔蘚;當我置身北面的山岡,月亮已經(jīng)卡在半山腰。我在月亮里看見了一封被遺棄的電報,字跡依然清晰,但是全部的內(nèi)容與我無關(guān)。此時,風涌起霧的波濤,月亮隱去面孔。我伸出十根手指,企圖把風扯開一個口子,從而返回地面,但我無能為力,風在破碎的同時,也在忙著縫補自己。
我什么都看不見了,四座山巒在緩緩地移動,并發(fā)出低沉的吼聲。我聽見石頭和石頭摩擦的聲音,我看見了四濺的火星瞬間融入濃霧,我也看見自己的另一張臉,正在電報紙的后面不斷地坍塌,又形成。當四個方向,四座大山緊緊聚合在一起,我不再把自己憐憫。
我終于變成了一塊石頭,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天地之間,頃刻間靜了下來,有一道光悄悄地照亮了那未干的血跡。
我們的角色
我們是好多人中的一小撮。在松花江和嫩江的交合之處,灘涂上落滿了烏鴉。沒有一只發(fā)出鳴叫,沒有一只把我們看見。在烏鴉的腳下,是我們雙腳踩過留下的深深的印痕,盛滿了雨水,和落日的余暉。烏鴉黑亮的翅膀,劃著暮色,和在暮色中返回村莊的人們。而對于我們,一只烏鴉并不知道,他在暗中把我們護佑,我們說過的話,被它反復地刪減,修正,最終才被那些細微的事物聽見。
兩條江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每一滴水都張開了臂膀,每一滴水都閉緊了眼睛,收緊了呼吸,他們相互撞擊,破碎,再融為一體。水和水不需要相認,也不需要分出善惡,水有水的語言。烏鴉在學習水的習性,但是它永遠是暗夜中的污泥,水中的黑石。它是我們這一小撮的見證者,在晝夜的縫隙里,它是兩條江的巫師,成全了一次交融。
我們這一小撮,到底充當了什么角色?拖拉機在泥土中壓出深深的轍痕,塔頭上的綠草漸漸枯黃,漁網(wǎng)沒來得及縫補,離群的綿羊眼含淚水,成群的牛羊丟失了主人,遺落在田地里的玉米粒和麥子,對那滿天的星辰說了些什么?
午后的深淵
每一個午后,我醒來,都面對一個巨大的深淵?;蚴?,我從那深淵里,拼盡全力爬出來。當我意識到我仍然在,但是被某種力量按在一個淵藪中,我僵硬的四肢被悄悄刻滿了支離破碎的巖畫。那些猛獸的熱血,劃進石頭里的食指,在我身體上刻畫的圖形,深深淺淺的,當風吹過,那些麋鹿、狍子、白狼、灰兔,那些躲藏在深山里的精靈,正在醒來,揮舞著自己的影子。
到底發(fā)生過什么,是誰在挖掘,一個絕大的,無聲的,環(huán)形下墜的空間。我不知道自己慢慢下墜的過程,這個世間發(fā)生了什么?我遺落在塵土中的藍色玩偶,草叢里迂回的孩子,黑白相間的寵物狗,晾衣繩上晶亮的雨滴……它們是否為我的墜落而懊悔。
又是誰讓我醒來,一點點地感覺自己的存在——在深淵里,我漆黑的孤獨弱不禁風,而窗外,午后的廣場上,在流行音樂里跳舞的人們正高高舉起雙手。我不敢睜開眼睛,我不知道我是所有幻覺的一部分,還是我正回到他們的中間。對于我,任何一種選擇,都是背叛,更是決裂。
寄生與償還
沒有一棵樹與我毫不相干,沒有一棵草離開過我的身體,沒有一滴水不是從我眼睛里分娩。沒有一塊石頭不是在我的后背上站立,它的筋骨上彌散著深綠的苔蘚,苔蘚的骨縫里長出了蒲車輪菜和十月的菊花。
我為什么要說出這些秘密呢?當我置身嫩江的終結(jié)地,大地無聲,最遠的星辰發(fā)出隱秘的光芒,被我在一粒稻谷中剝出來。最小的孩子,伸出嫩綠的腳丫,他剛剛在殘茬中踏過一層薄薄的霜雪,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我要向他索求什么?七星瓢蟲成群結(jié)隊,在我的肩頭昂首,它們在祈禱什么?這秋天,不甘于沉寂的只有我,渴望在卑微的事物里長存記憶。
一條江也是我的一部分,額頭隆起的鄉(xiāng)野,又隨著緩緩降臨的暮色回到人世。我用指甲剪成一葉扁舟,在自己的身體里劃動,那些漸漸遠去的,鐵錨上的銹跡,沙粒中的瑪瑙,鄉(xiāng)村女人頭飾上的微微熒光,夜色中敲著江堤的馬蹄,指尖上的初雪,我把這些交還給夜晚,那些奔波在此生的人們,才能過好余下的時光,心安理得地與我揮手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