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靜默如謎(三章)
三分鐘的回憶
從山下望去,一座山寺就像一只懸空的野果,掛在夏日枝頭。
那時候,我正從少女走向青年。
一條小路,仿佛小溪水從山上下來,那么清淺,連一朵浪花都沒有。我甘心做一朵笨拙的浪花,穿著荷花裙子,逆流而上。
多少年過去了,我似乎還在那寺廟的門外,誦經(jīng)聲正越過紅墻,變成臺階旁的一朵小黃花,等我俯下身來。
一只鳥,落在一米遠的地方。
我望著天上的云,就像望著自己的影子。
我流淚的時候,生活大雨滂沱。
沒有一條路是孤獨的。有時候,一群野草爬上來;有時候,一群螞蟻爬過來。
我不是野草,也不是螞蟻。
我是一條通往自己的路。
從山上望下去,塵世安靜,所有的屋頂都像是多年前遺失的鞋子,等每一個必將到來的日子穿上它們,再小心翼翼地脫下它們。
一條河,仿佛靜止不動,只有時光,在替它們流淌著。
只是,我不再學孔夫子,不再說:逝者如斯夫。我用右手食指將“不舍晝夜”四個字寫在左手心上,光線落在上面,一閃一閃的。
雪 人
再次寫到雪,世界就白了,像一支會思考的蘆葦,終于開出了輕盈的蘆花。
你叫我:雪人。
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融化。就像一首詩遇到了幾百年后的讀者。
我深知這只是一個比喻。我喜歡活在一群比喻句中,今日像月亮,明日像瀑布。
除了白,還是白。
仿佛天堂里除了雪花,還是雪花。
想起金子美玲寫下的:中間的雪,很孤單吧?
她活了27歲,為了孤單,她從來拒絕長大。中間的雪,還沒有融化吧?我用今年的新雪攥成一個雪團,我把它看成靈魂的樣子。潔白,圓滿,沒有多余的東西,也沒有想要的東西。
久居北方,先認識了雪,后認識了雪人。
在雪與雪人的中間,隔著什么?為什么,不是生而為雪,一生,只見證塵世的溫暖。
有時候,我靜靜地坐在月亮下,像一個雪人,一點一點融化。月光,是另一種雪,就像雪人是另一種人。
我什么也不想,卻突然明白了。
明,是一盞燈;白,是另一盞燈。我久久地注視著它們,眼睛里充盈著取之不盡的光芒。仿佛昨日之雪與明日之雪,將我堆成了一個詩人。
擲硬幣的女孩
很多年前,我還是那個喜歡擲硬幣的女孩。在縣城的人行道上,我將一枚五分硬幣高高拋起,接住它,猜它的正面和反面。我一次次重復著這樣的動作,有時候猜對了,有時候猜錯了。
這不是矛與盾的相遇,也不是雞和蛋的關系。
這不是命運的二元論,也不是生活的真相。
這是一個人,一次次將自己拋在空中,變成兩個鐵球,同時落地。
我以為那個女孩就是我,我以為很多年前就是很多年前。事實上,我錯了。那只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多年以后,我伸出手來,一枚硬幣,依然躺在手心,我卻分不清是正面還是反面。一切都模糊了。
坐在入秋后的小河邊,我借著月光,一遍,又一遍,清洗著那枚硬幣。
兩面空無一物,就像月亮的兩面。
我將它舉在空中,正面,是我的影子;背面,也是我的影子。
我將它再次拋向空中,卻沒有伸出手去接住它。
一枚硬幣,經(jīng)過我,落在草叢里。草葉搖動,瞬間恢復了平靜。我獨自站了很久。河水緩緩流動著,像我的童年。
我很想將一條河流抱起來,看一看它的背面,有沒有波紋,有沒有浪花。
我想將它當成一枚硬幣。
我想我還是那個擲硬幣的小女孩,心無旁騖地走在過去的時光里,一次,又一次將硬幣高高拋起,接住它。
這一回,我一定不去猜,是正面,還是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