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和草木在一起待久了,語言會變得多余。面對草木的時候,你不需要演講和夸夸其談。驚蟄到來,牛牽引著犁鏵走向遍布阿拉伯婆婆納和節(jié)節(jié)草的野地,那里正盛開著一個喧鬧的春天。在犁尖插進微熱的土地,把新鮮的泥巴翻轉(zhuǎn)過來之前,二者不需要什么山盟海誓,或蜜語甜言。它們一見鐘情,水到渠成。
穿蓑衣戴斗笠的農(nóng)人來到田間,細雨微風之中,他扶鋤而立,他將要開始播種,他要把絲瓜種子、黃瓜種子、南瓜種子和毛豆玉米都播撒進清明的土地。此時此刻,他內(nèi)心涌動著一些激情,但很明顯,他無須發(fā)表一場施政演說。土地和草木不需要口號、承諾,以及對稱與排比句。他就那么站了一會兒,在手掌上吐了一口唾沫,兩掌搓一搓,然后用力揮動尖嘴鋤,就把種子們一一點進了泥巴之間。微細的雨滴繼而鋪陳下來,潤濕大地。很快,嫩黃色的細芽將穿透種殼,在土地上彰顯力量。如果你蹲下身來,與嫩芽們對視,你用目光撫摸它的莖葉,看清它莖稈上細細的白色的絨毛,這就夠了,這樣的目光的撫摸,將會讓它們更加茁壯地成長。
和草木在一起待久了,一個人的語速會變得緩慢。一生操持農(nóng)事之人,語言能力退化,漸漸拙于人事。你怎么對待莊稼,莊稼定會怎么回報給你。你投之以汗水,它報之以碩果。農(nóng)人與莊稼之間不會發(fā)生爭執(zhí),他們只肯握手言和,不會面紅耳赤。
和草木在一起待久了,會慢慢變成一個行動緩慢之人。在大地上,草木都依照四時節(jié)氣過日子。春日里開花,夏天舒枝長葉,到了秋天結(jié)出累累果實,冬天開始落葉,脫去一身繁華。父親在田間種水稻,他告訴我,水稻的生長過程也是嚴格遵循四時節(jié)氣。往年糧食不夠吃,人們種兩季;現(xiàn)在農(nóng)人背井離鄉(xiāng),進城打工,田地大多荒蕪,依然在種的,也只是種一季了。我回到家鄉(xiāng),與父親一起下田。谷雨之后,立夏之前,父親將要浸種,三日后谷子出芽,五日后谷種播到秧田,三十日后秧苗青青,可以移栽,至多不超過四十日;插秧之后,五至七日,秧苗可以返青,之后將欣盛生長。之后,水稻們拔節(jié),開花,灌漿,結(jié)實,直至立秋,谷子成熟,向著大地彎下腰身,等待一場盛大的收割。
中國人的智慧里,有光陰與節(jié)氣。節(jié)氣這件事存在的意義,正是讓人不要走得太快,走得太急。很多事你急也急不來?,F(xiàn)在的人,大多心急,可是只要返回一百年兩百年看一看,返回一千年兩千年看一看,你就知道,并沒有什么可急的。著急趕路的人,不也照樣只活幾十歲,時間并沒有因為你的著急而停滯下來。相反的,你走得越急,時間的齒輪也轉(zhuǎn)得越快,一忽兒就過去,你抓也抓不住它。古往今來的人,他們是怎么生活的?他們是跟草木在一起過日子。立春的時候趕牛下地,打它兩鞭子,吃兩個春團;到了驚蟄,聽到幾聲響雷,去林竹園掘幾株筍,用咸肉煮著吃;清明的時候,思念下遠去的親人,看梨花在屋角綻放;小滿的時候谷物在田地里抽穗拔節(jié),到了芒種,那就揮汗如雨,把大半年的辛勞都扛在肩上。
草木在大地上,大地是靜的,草木是動的;草木生長,隨風搖擺,而大地靜止,亙古沉默。這一動與一靜,構(gòu)成大地上的景致。人也是大地上的草木。人有腳,可以至四方。草木無腳,我們以為它無法遠距離行走,但只要時機成熟,它其實會比有腳的野獸走得更遠。借助風、鳥,以及其他交通工具,它們可以到達更遼闊的疆域,深遠超過人的想象。一粒種子,可以走到三千年以后,給它雨水、空氣、陽光,它就可以穿破種殼,長出一株嫩芽。好了,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知道,草木其實比人有更多的自信。這樣說吧,人和草木在一起待久了,他走到陽光下,就擁有了一臉的自信與淡然。
(林冬冬摘自《草木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