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有個朋友,多日不見,想請他喝茶,打電話時才發(fā)現(xiàn)我們分處不同的空間:我抱臂站在城市透明落地窗前抽煙;朋友抱膝坐在山中古宅的青石階上看風景。如果用計量來表示我們兩個人在歲月中的位置與距離,那我們就分別是在時光的淺處和深處。
時光的深處,是一個偏正詞組,在安靜的古村、古宅、老街、老巷、深山,人恍若一條魚,一頭扎進水底。
四周都很幽靜,沒有人打擾,就像那個坐在墻腳根處打瞌睡的老頭。只有一只過冬的鳥,停在枝頭安靜啄食,風吹過。
當然,不只是時光的深處有遠得恰到好處的空間,時光的淺處,也有手摸得著的浮雕觸感。
光線和樹影從頭頂上篩落下來,我們的一場旅行,不知從何時開始。
去年秋天,我在上海,17:30的陸家嘴地鐵站,人群像漲潮的鴨子,浮滿水面,這么熱鬧,是一種在時光淺處的水聲嘩然。
在時光的深處和淺處分別作一次旅行,人會有怎樣的感受?
某年冬天,我住進一處山湖溫泉。此處背倚一座低山,面前是一片連天的水,據(jù)說與三國時的大喬小喬有關(guān),四周靜得沒有一聲鳥鳴。
開闊而迷漾的湖面,幾葉扁舟,似乎仍延續(xù)舊時的方式,撒網(wǎng)捕魚,出入煙波里。
一片湖,連一片湖,這些汪洋恣肆的水,全在趕路,雖然默不作聲,但它們心中已有歸宿,是遠處那一條,由西向東,生生不息的大江。
雖是這樣一個僻靜的所在,但來這里的人,心理上并不覺得孤寂,因為想著一撥水,連著一撥水,平靜便于江道連通,塵世就在不遠處。
我在這個地方,躺了一個夜晚,做了三個夢,這些只能算是在時光的淺處與深處的交匯處。
在時光深處旅行,是騎一頭驢,走進唐宋的城池。
在一幅洛陽樓宇圖上看到,故國瓊樓高如許,人如豆莢,他們陷在時光的深處。
我在時光淺處,古人在深處;我現(xiàn)在的生活在淺處,從前的日子在深處。
該如何定義深與淺?
如果用若干年來比喻時間的深淺,我覺得若干年前是深處,被水淹沒;若干年后是淺處,有沙曝于灘。
那時候,我還是一個文學(xué)青年,常去小城一個叫作蔣科宅第的老房子里讀書。小城的圖書館就設(shè)在老宅,我借前朝鄉(xiāng)賢的這塊風水寶地,在老宅讀書,偶爾會想起那個明代進士。
當然,時間的力量是強大的,就譬如若干年前,某個有能耐的人,在這個小城做了一件非常有業(yè)績的事,若干年后也會銷聲匿跡。曾經(jīng),我自認為一個長得比較好看的女子,后來也變得和尋常女子一樣,經(jīng)常能看到她,一個人獨自去超市排隊。時間,會摘下某些人的面具,磨去他們的銳氣和美麗。
時光的深處,是幾個人,戴上金面具,在那兒跳舞。
在時光的淺處,就是在酒桌上,新結(jié)識一些朋友,雖然談得很投機,也有共同感興趣的話題,但畢竟在淺處。
一些人,在某個時段曾經(jīng)很得意,但時間一長,這些人如過江之鯽,漸漸沉下去了,他們逍遙在淺處,消失在深處。時光越來越深,深得快找不見影了。
張岱《陶庵夢憶》,也是想起時光深處的事,意緒蒼涼。他睡夢中醒來,大嘆:“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币馑际钦f,在枕上聽到雞叫,清明純靜的心境稍稍恢復(fù),于是回想自己的大半生,雖繁華奢靡,但大幕落下,終究是轉(zhuǎn)眼之間都成烏有,五十年來,全都變?yōu)橐粓鰤簟?/p>
有些事情,像一頭小獅,睡在時光深處。忽然記起,小時候,我每天早晨睡在床上吃燒餅。那時冬天早晨,外婆怕我挨凍,就買回滾熱的燒餅塞在枕下,等我醒來吃。想到這些,那頭小獅子又醒了。
在時光的淺處,有月下游魚潑潑而過的水聲。這種聲響是動聽的,它讓人聽到時間走過的聲音。
我喜歡深處的古樸與安靜,也喜歡淺處的浮華和熱鬧。
(編輯 ?紫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