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潤民
侯雁北先生在他的書房
禮泉閻家在當?shù)乇容^有名望,其佼佼者有閻景翰(侯雁北)、閻綱、閻琦、閻慶生等。我是禮泉人,還是個文學愛好者,所以和閻家有一些交往。
閻景翰(侯雁北)是閻家的“家長”,他16歲發(fā)表習作,并在陜師大一邊教書一邊寫作,其散文風格和水平可與孫犁、汪曾祺相提并論。他1993年離休,獲國家有突出貢獻專家稱號。我一直非常喜歡閱讀他的作品,在他的文學世界里,講述著一些小人物平凡而又悲涼的故事,既有“春露之滋”,又有“秋霜之烈”。他將個人的記憶,家族的過往,采用散點透視的筆法,展示了半個多世紀以來渭北及關中時空與世道人心的變遷。我尤其喜歡他的長篇小說《天命有歸》,在那里我咀嚼出了歷史的腥膻與苦澀,解讀到了中華傳統(tǒng)的縷縷清輝。后來,我的工作調動到西安南郊,所在單位與陜師大家屬院僅隔一條馬路,所以能常常去拜訪侯雁北先生,親聆其教誨。侯雁北先生是極樸素的人,他沒有自恃聲名的矜持,世故冷漠的傲慢,雖然現(xiàn)已年屆九旬,但仍“還要寫下去”。每天凌晨即起,伏在書桌前,在敲擊著鍵盤中迎接早晨。
閻家有一群子侄活躍在教育和文學領域。著名評論家閻綱自不必說,禮泉全縣的文化人,沒有不知道閻綱先生的。我每讀其簡約、凝煉且與詩一樣的評論文章,就禁不住扼腕擊節(jié),失聲叫絕。那年閻綱先生回鄉(xiāng)省親,我追隨數(shù)日,被他那激揚文字、指點文學的大家態(tài)勢和儒雅干練的風度深深地陶醉。侯雁北先生80壽誕時,客居北京的閻綱專門發(fā)來賀辭:“孔孟兼容老莊,尊魯又投孫犁,翰叔八十不老,光前裕后期頤”。
閻慶生1969年畢業(yè)于西北大學中文系,1978年考取西大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1982年到陜師大任教。閻教授深耕于魯迅研究領域,又悟得孫犁耕堂之幽香,著有《魯迅雜文的藝術特質》《晚年孫犁研究》等學術專著。他與我最為親近,常面命耳提,為我講解魯迅為何常讀常新,教我區(qū)分侏儒與巨人,辨析平庸與經(jīng)典。慶生教授曾給我介紹說:“我叔父的創(chuàng)作,上世紀50年代風頭正健,其后因家累重、教學忙,故寫得很少。離休后,成了‘專業(yè)作家’,揮筆如云,出版小說、散文七八部。”閻琦教授是閻景翰(侯雁北)的長子,著有《韓昌黎文學傳論》《唐代文學研究:識小集》《李白詩選評》等,讀其作品使我從停止噴發(fā)的火山里,從干涸了的河床中,看到了熾熱的巖漿,并感受到了澎湃的暗流涌動的音韻樂章。
陳忠實先生曾對禮泉閻家有很高的評論,他生前在多個場合提起過一段往事,并戲稱之為“谷口秋夜探閻家”(禮泉在西漢時曾稱“谷口縣”,距西安約60公里)。
那是1999年的深秋,其時我在地處禮泉縣城的一家國企工作。有天傍晚,陳忠實從西安打來電話說:“請你幫我找個地方,我想清靜幾天”。作為朋友,我當即會同一位在縣政府機關工作的熱心人,按照安全、幽靜、食宿方便的要求,經(jīng)實地考察后最終確定了城南緊鄰西蘭公路的一家酒店內,那是一個小小的四合院,環(huán)境十分理想,陳忠實入住后十分滿意。
第二天(10月17日)晚上,我去看望他。他興致很好,說在這里工作效率高,兩天時間萬把字的約稿已經(jīng)殺青,西安來人剛剛取走。其時已經(jīng)是晚上9點多鐘,喧囂的縣城恢復了寂靜,街面上的行人已經(jīng)稀少。我倆走出酒店,沿著新修的環(huán)城路散步。陳忠實曾多次來禮泉采訪,還認真翻閱過《禮泉縣志》。我們路過凌空而起的泥河大橋,迎坡而上,到了北關與西北關交叉口——坡頂上時,我望著一排排錯落有致的青磚住所,向坡道兩邊一指介紹說:“這里走出了陜西師范大學教授、作家侯雁北,你的老朋友、著名評論大家閻綱,還有西北大學教授、唐代文學專家閻琦,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魯迅研究專家閻慶生……”
陳忠實站住腳感嘆道:“哦,這就是閻家什字!”他靜靜地環(huán)顧四周,久久地遙望著月光空蒙的九嵕山,注視著泥河深谷潺潺的流水,慢吟吟說:“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閻家書香門第的內在脈象且不論,你看這宅地風水:頭枕九嵕山,足蹬雞娃嶺,緩坡漫道,外聚內收,半個縣城的水流經(jīng)此坡,這是文脈匯聚呀!”他雙手叉腰,擺動著身子,長嘆一聲:“難怪閻家出的都是大廚師呀!”
接著,陳忠實講述了自己在文學之路上受惠于侯雁北先生的兩件事情?!暗谝患厦桑ㄎ鞅贝髮W教授蒙萬夫)在上世紀80年代送我一本論創(chuàng)作的書,書名叫《文學創(chuàng)作:構思·結構·表達》,是侯雁北寫的,對我寫作很有幫助?!钡诙率牵骸笆∽鲄f(xié)‘筆耕’組評論我的作品,指出我的作品有禁不住自說主題的毛病。為此,胡采拿出一本《陜西短篇小說散文選》說,你讀讀侯雁北的《井》。那次閱讀使我的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變化?!毒纺莻€年代,作家所抒寫的對象,都有嚴格的時代規(guī)定。不同凡響的是,《井》的作者寫一個風雪之夜,關中農(nóng)民石火生夫妻因打井發(fā)生的風波,以及父親石老倉、‘細鋸齒’周林茂、兒子周頂立的先后出場,死井復活,土地連成一片,給大家?guī)砹讼矏?。作者戴著鐐銬跳舞,跳出了自己的精彩!《井》像海明威‘冰山理論’下的實踐,人物對話、環(huán)境描寫簡約、準確,作者把自己的情感與思想隱蔽起來,讓人看到的僅僅是浮出海面的1/8。通過把侯雁北營造的瑰麗的藝術建筑拆卸開來,窺看其中的一柱一梁,使我領悟到從生活到藝術,進入作家視野的東西應該是什么,使我感知了含蓄、凝煉的藝術卯竅。后來,我向胡采敘說讀《井》的藝術感受時,胡采笑著說:‘《井》是上世紀50年代國際獲獎作品,主持評獎的是蘇聯(lián)的一位大作家。俄羅斯文學是啥水準,被他們稱道的作品,當然是上品……’”。
2016年初夏,陳忠實逝世。一次相聚,侯雁北先生與我隔桌而坐,我向他敘說了10多年前閻家什字這場秋夜之談,先生聽得熱淚漣漣說:“有《白鹿原》在,陳忠實還活著!”對陳忠實逝后備享哀榮,先生感慨道:“陳忠實遇上了一個好時代,社會還是進步了……他的離去,給了我們哀傷,也留給人們以啟示和振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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